《乌托邦之灵》看起来像如今人们熟悉的博尔赫斯(Borges)式随笔──其思想的深透力当然博尔赫斯无法望其项背,由长短不一的篇章组成。开篇第一言是:Ich bin. Wir sind. Das ist genug. Nun haben wir zu beginnen(我在。我们在。这就够了。我们就得开始)。“乌托邦之灵”坚定地要回到个体自己,回到“我在”。
“我在”真的确定无疑?布洛赫马上把“乌托邦之灵”的沉思引向对“我在”的疑虑:Ich bin an mir. Dass ich gehe,spreche,ist nicht da(我在我自己。我行走、我言说,并非就我在我自己)。[2]人的行为不能证明自己是人,人之为人在于人之有灵。这“我在”之灵在德国古典音乐精神(巴哈、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和晚期浪漫派音乐精神(瓦格纳、布鲁克纳、马勒)引领下,回到旧约时代,去寻访“出埃及”精神,从众多先知和圣人中找到了马克安,再返回资本主义时代,重新提起马克思揭示的新启示录精神,像在现代世界已经陷入的黑暗中寻找到通向光明记忆的声息。
在晚年,布洛赫将《乌托邦之灵》首次提到的马克安所谓“异在的上帝福音”(Evangelium vom fremdenGott)进一步解释为“基督教中的无神论”──剔除旧约中的创世神的无神行动:异在的上帝是“冷峻的冲击”──冲击律法、冲击此世的义、冲击此世的创世主和统治者,耶稣基督的上帝不是创造此世的上帝,对于认信基督的上帝的人来说,这个世界没有神。[5]
相反,黑格尔份子、图宾根宗教史学派宗师鲍尔(Ferdinand Christian Baur)在1835年发表了洋洋大著《基督教灵知论:或者其历史发展中的基督教宗教哲学》,细致辩析使徒之间的分歧,摆脱正史的观点,为保罗和《约翰福音》中的灵知幽灵辩护──这才是真正的基督信仰,并将康德的二律悖反论、谢林的自然哲学、施莱尔马赫的信仰学说、黑格尔的宗教哲学统统说成灵知主义的翻版。[12]
所谓灵知主义,在哈纳克看来,是基督教的共同信仰(对耶稣基督作为上帝之子和他所揭示的永生信仰)出现时与犹太教和希腊思想发生冲突的产物:如果基督信仰是可思议的,是否还需要旧约?基督教信仰形成于希腊文化的语境中,对于受过希腊文化教养的人来说,旧约的历史和神话是不可思议的。如果基督信仰可信,就必须拒绝旧约,以“理知”来解释福音,这就是灵知主义的起源和本质:“灵知体系表现为基督教信仰的世俗化或希腊化(the acute secularizing or hellenising of Christianity),以拒绝旧约”。“这种必要的寓意解释就给基督教群体带来了一种理智的哲学因素,一种gnosis,它与启示录的梦想完全不同……”。[15]
世俗的秩序应该建立在幸福的观念上。这种秩序因救赎之间的关系是历史哲学的基本教导之一。它是一种关于历史的神秘概念的前提,所包含的问题可以这样形象地表明:如果一只箭头指向世俗动力所向的目标,另一只箭头标明近于救赎的方向,那么无疑,自由的人性对幸福的追求将会朝背离弥赛亚的地方奔去;然而,正如一种力量通过其运动反能助长另一种相反方向的力量,世俗的秩序也正通过其世俗性帮助弥赛亚王国的来临。因此,世俗的东西虽然本身不是神性王国的一个范畴,因为在幸福之中,所有尘世的东西都在寻求自身的毁灭,而只有运气好,这种毁灭才注定找到幸福。但是,在此我们必须承认,内心的、处于孤立隔绝境况中的内在人直接的救赎期待所经历的是坏运气。比如说,痛苦。至于精神的restitutio in integrum(整体的偿还),虽带来了不朽,却伴随着一种尘世的偿还,它带来的是毁灭的永恒,而幸福是这种永恒的短暂无常的尘世存在的节奏──短暂无常处于尘世存在之空间性及时间性总体中,亦即弥赛亚的自然节奏。因为,自然以其永恒的总体性消亡为理由而属于弥赛亚。
科斯洛夫斯基从历史哲学的类型来看灵知主义,把它称为一种历史的“总体性理论”(Theorie der Totalitat)的思想方式。这一说法看起来有些费解,实际上是把过去的宗教性解释变成了历史哲学的解释。据科斯洛夫斯基说,灵知主义的基本特征是,把对此世和人自己的认识与对绝对者(上帝或救主)融贯成一个“总体创生”(Genese der Totalitat)的过程,这种“历史的总体性理论”相应地由其中的三个基本要素来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