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改变 
  蔡志恒(痞子蔡) 
  【改变】 
  学艺术的女孩十点半下班,下班后她开车载我到那家咖啡馆,   但咖啡馆已经打烊了。   “你的公事包怎么办?”她问。   ‘明天下班后再来拿。’我说,‘反正里面也没什么重要的东西。’   “那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我们不顺路。’我打开车门下了车,‘明天咖啡馆见。’   “好。”她笑了笑,挥挥手告别。 
  我坐捷运回家,到家时已经十一点多了。   走进客厅,看到大东悠哉地看电视,我很惊讶地看着他。   “干嘛?”大东说,“你那是什么表情?”   ‘你怎么会有时间看电视?’   “我的剧本写得差不多了,想轻松一下。”   ‘那你应该去找小西,你好久没陪她了。’   “这个时间她早睡了。”大东又看了看我,“咦?你的公事包呢?”   ‘说来话长。’我坐了下来。 
  “嘿。”大东突然很兴奋,拿出他写的剧本,问我:“想看吗?”   ‘好啊。不过我要抵一天房租。’   “喂。”   ‘不然我不看。’   “你不像是学科学的人。”他把剧本丢给我,“你应该是学商的吧。”   ‘嘿嘿。’   我拿起剧本,仔细翻阅。 
  看了几幕场景后,我说:‘这个男主角一定很有时间观念。’。   “为什么你这么觉得?”大东一面说,一面凑近我。   ‘因为他有事没事便频频看表。’   “也许他很喜欢这只表。”   ‘是吗?’我点点头,‘难怪他连潜水时也戴着这只表。’   “嘿嘿。”   ‘嘿什么?’我看了大东一眼,‘不过有些形容很诡异,比方说……’   我翻阅的速度加快,边翻边找,然后唸出:   ‘他举起左手大拇指,表面散射出七彩炫光,让他显得意气风发。’   ‘他在黑暗中振臂呐喊,只有表面透出的水蓝光芒见证他的愤怒。’   我转头问大东,‘干嘛要这样写?’ 
  “说来话长。”大东说。   ‘喂。’   “有家钟表公司新推出了一款手表,原本要我负责广告的业务。”   大东笑了笑,“后来我就把它跟这出戏结合,可谓一举两得。”   ‘怎么结合?’   “我让镜头常常带到这只表,不就是免费的广告?”大东哈哈大笑,   “这只表的外型很炫,在黑暗中可以发出水蓝色的冷光,而且防水性   可深达水下一百米,这些功能在戏里面都很巧妙地被强调。”   ‘我原以为你是老实的乌龟,没想到你是狡猾的狐狸。’   “过奖过奖。”大东还是嘿嘿笑着,“还有更狠的喔。”   ‘在哪里?’ 
  大东接过剧本,翻到其中一页,指出一句对白:   “我会一直爱着你,直到我的表慢了一秒。”   ‘什么意思?’我问。   “这只表号称一万年才会误差一秒,所以这句话的意思就是……”   大东站起身,举起右手做宣誓状,大声说:“爱你一万年!”   说完后,他得意地笑着,愈笑愈得意,一发不可收拾。 
  ‘你对小西也有这般心思就好了。’我说。   大东紧急煞住笑声,呐呐地说:“我对她很好啊。”   ‘是吗?’   “这阵子太忙了,冷落了她。”大东有些心虚,“我会补偿她的。”   ‘小西也没要你做些什么,你只要多放一点心思在她身上就好了。’   “嗯,我会的。”大东缓缓坐下,接着说:“其实我对她也很浪漫啊,   就像她过生日的时候,我会……”   我见他过了许久都没往下说,便问:‘你会怎样?’   大东没反应,表情好像陷入昏迷的僵尸。 
  我走到他身旁,摇摇他的肩膀,他才醒过来。   “完蛋了,昨天是她的生日。”大东苦着一张脸,“怎么办?”   ‘节哀顺变吧。’我叹口气。   在我的认知里,忘记生日几乎是所有女孩子的地雷,踩到后就会爆炸。   “我怎么会忘了呢?”   大东仰天长啸,样子像一只歇斯底里的马。 
  ‘你跟她道个歉,再帮她补过生日就好了。’   “也只能如此了。”大东恢复镇定,“也许她知道我因为写剧本太专心   而忘了她的生日,会称赞我是个工作认真、值得讬付的男人。”   ‘你想太多了。这是科幻小说的情节,不会出现在日常生活。’   “说得也是。”他说,“明天晚上的时间给我吧,我们一起帮她庆生。   不过我已经跟Katherine她们约好要讨论,干脆她们也一起吧。”   ‘小西认识蛇女和鹰男吗?’   “认识啊。”   ‘嗯,那就这样吧。’我站起身,‘我还要再扣一天的房租喔。’   “为什么?”   ‘因为你犯了错。’我打开房间的门,‘我要代替月亮惩罚你。’ 
  回到房里,打开电脑,想将今天的进度整理到《亦恕与珂雪》的档案,   却想起那张记录今天进度的纸,还留在咖啡馆的桌子上。   我犹豫了几秒钟,决定关掉电脑,明天拿到后再说。   那张纸的两面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还画了很多奇怪的符号,   大概只有我自己才能看得懂。   老板会不会把它当成垃圾丢掉呢?   不管了,先睡觉再说。 
  要进入梦乡前,隐约听到窗外传来雨声。   不禁回忆起今晚看到那张“哗啦啦”的图时,也曾短暂听到雨声。   但后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浑身湿透的感觉。   我突然又想起以前老师所说的话:   “厉害的画家,画风时,会让人听到呼呼的声音;   画雨时,会让人听到哗啦啦的声音;   而画闪电时,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捂住耳朵。” 
  我记得学艺术的女孩提到,她老师也说过类似的话。好像是:   “厉害的画家,画风时,会让人感觉一股被风吹过的凉意;   画雨时,会让人觉得好像淋了雨,全身湿答答的;   而画闪电时,会让人瞬间全身发麻,好像被电到一样。” 
  我是学科学的人,总觉得这两种说法也许都对,   但一定会有一种比较接近真理。   因为不小心起动了思考机制,使得原本已躺平的脑神经又开始活跃。   虽然仍闭着眼睛,但脑子清醒得很,窗外的雨声也听得更清楚。   想了许久,还是得不到解答,决定逼自己赶快回到梦乡。 
  然而窗外的雨,像围攻喊杀的敌人,一波波向我进逼;   我像个盲剑客,只能听声辨位,然后挥舞手上的剑,斩去恼人的雨。   渐渐地,我听不到声音了,不知道是敌人被我砍杀殆尽?   还是他们变聪明了,无声无息地逼近我?   但即使听不到雨声,我仍能感觉雨的存在,好像窗外的雨在心里下着。   想听不到窗外的雨,用力捂住耳朵即可;   一旦雨的声音钻入体内,那是躲也躲不掉的。 
  跟雨鏖战了许久,我模模糊糊地睡着了。   然后我醒了,雨停了,天也亮了。   要出门上班时,习惯提公事包的左手觉得好空虚。   连走路时两手交互摆动也觉得怪怪的。   走进公司大楼时,在电梯口刚好碰到李小姐,她一看到我便问:   “你的公事包呢?”   ‘说来话长。’我说。 
  电梯来了,但似乎只能再容纳一人,我让李小姐先进去。   她进去后,电梯因超重而发出警示声,她只好再走出来。   我原本想走进去,但马上想到如果我进去时电梯不叫,   那岂不是泄漏了李小姐的体重?   ‘我等下一班。’我说。 
  没想到这一等便是几分钟,以致我走进办公室时已超过八点一分。   礼嫣看到我,指了指墙上的钟,微微一笑。但随即疑惑地问:   “你的公事包呢?”   ‘说来话长。’我说。   “是不是忘了带?”礼嫣又问。   ‘不是。’   “一定是忘了带。”李小姐说,“这小子最近很混。”   ‘不不不不。’我急忙摇手说,‘我没有。’ 
  “你以为你是陈水扁呀。”李小姐说。   ‘嗯?’我很纳闷,‘为什么这样说?’   “你刚刚总共讲了四个“不”和一个“没有”,这就是陈水扁所说的   “四不一没有”。”   ‘很冷耶。’   “你知不知道上班族也有所谓的四不一没有?”李小姐又说。   ‘不知道。’   “不要打我、不要骂我、不要扣我薪水、不要开除我,我没有打混。”   李小姐说完后,哇哇地笑着。   ‘…………’   我冷到说不出话来,看了看礼嫣,她似乎也觉得咻咻寒。 
  李小姐的笑声像鲜血,引来了小梁这头鲨鱼。   “这里好热闹喔。”他转头看着我,“咦?你为什么没带公事包?”   ‘说来话长。’我说。   “少在那边装神秘。”他哈哈大笑,“你根本就是忘了带!”   ‘神秘也比你便秘好。’我回了一句。   “不错。”李小姐拍拍我肩膀,“这句话有三颗星。” 
  我不想再跟小梁和李小姐闲扯淡,跟礼嫣挥挥手后,走向我的办公桌。   只走了七八步,便听到后面又有人问:“为什么没带公事包?”   现在是怎样?不带公事包有那么伟大吗?   我一时冲动,边说边回头,‘不爽带不行吗?’   说完“吗”这个字后,嘴形保持大开,久久无法阖上。   “当然可以啊。”老总冷冷地说,“你不爽上班也行。”   ‘不要打我、不要骂我、不要扣我薪水、不要开除我,我没有打混。’   我情急之下,说了李小姐所谓的四不一没有。 
  “到我的办公室来。”老总哼了一声,便往前走,背影看来像只公鸡。   我畏畏缩缩跟在他身后,像一只做错事的小狗。   进了老总的办公室,我轻轻把门带上。他坐了下来,眼睛直视我,说:   “上次叫你写服务建议书的那件案子,下星期招标,你跟我一起去。”   ‘好。’   “简报资料准备好了没?”   ‘还没。’   “赶快弄一弄,这两天拿给我看。”   ‘是。’ 
  “好了。”他靠躺下来,“你回去工作吧。”   ‘就这样?’   “不然还要怎样?”   ‘如果只要说这些,’我很纳闷,‘在外面说就好啊。’   “笨蛋!你喜欢我在外面大声骂你吗?”老总开始激动,   “我是给你留面子!”   ‘喔。’我摸摸鼻子,赶紧逃离。 
  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打开电脑,想整理简报的资料。   但随即想起服务建议书还留在咖啡馆,根本无法做事。   我叹了一口气,左思右想该怎么办?   “喂。”李小姐走过来,“你又在混了。”   ‘我哪有。’我看了她一眼,‘你才混吧,到处晃来晃去。’   “我才没晃来晃去。”她说,“我是来告诉你,员工旅游可以携伴哦,   你要不要携伴参加?” 
  ‘携伴要多交钱吗?’我问。   “不用。”   ‘这么好?’我又问:‘如果我不携伴的话,可以给我钱吗?’   “当然不行。”   ‘那不就是:不携白不携?’   “没错。”   ‘嗯,我想想看。’   “记得早点告诉我,我要统计人数。”   说完后,她就走了。 
  我的个性是如果找不到筷子,就会觉得吃不下饭。   因此不管我想认真做点什么,只要一想到公事包,便觉得浑身不对劲。   就这样东摸摸西摸摸混到午休时间,赶紧跑到那家咖啡馆去。   当我正准备推开店门时,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回过头,看见礼嫣。   “你来这里吃饭吗?”她说。   ‘这个嘛……’我搔搔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上次请我吃饭,”她笑着说:“这次该我请你了。”   她推开店门,我只好跟着走进。 
  老板看见我们,眼睛似乎一亮,但随即回复冷冷的神情。   “好可惜那个位子有人订了。”礼嫣指了指学艺术女孩的专用桌。   我突然心跳加速,好像做了亏心事,红着脸走向我的靠墙座位。   “这应该是家咖啡馆,”礼嫣看了看四周,问我:“有供应餐点吗?”   “当然有。”老板刚好走过来。   “可是我吃素呢。”她抬起头看着老板,“有素食的餐吗?”   “有。”老板说:“我不要放肉就是了。”   “呵呵。”礼嫣笑出声音,“老板真幽默。”   老板微微一楞,但随即恢复正常,走回吧台。   我猜他大概是这辈子第一次被人家形容为幽默。 
  礼嫣的眼神突然变得专注,好像正凝视着远方。   过了一会,一字一字说出:“我-被-遗-弃-了。”   ‘你……’我吓了一大跳,牙齿和舌头同感震惊。   “你看那边。”她倒是很正常,伸长右手,指着我身后的方向。   我回过头,看见吧台上方挂着一个公事包,上面贴张字条写着:   “我被遗弃了” 
  我马上跑到吧台边,跟老板说:‘大哥,可以把公事包给我吗?’   老板二话不说,把悬挂在上方的公事包拿下,递给我。   ‘谢谢。’我说。   拿着公事包回到座位时,礼嫣的眼神满是笑意。   “原来这就是你所谓的“说来话长”哦。”   我有些尴尬,搔了搔发痒的头皮。 
  “这家店不错,老板也很性格。”礼嫣看了看四周,“你常来吗?”   ‘嗯。’我说,‘下班时会进来喝杯咖啡。’   “很有生活情趣哦。”她笑着说。   ‘还好啦。’   “这里的咖啡应该很好喝。”   ‘嗯,还不错。’   “你似乎很紧张?”   ‘没……没有啊。’ 
  我背对店门坐着,在心理学上这是一种容易产生不安全感的状态。   每当传来“当当”的声音,我总会反射性地回头看一眼。   虽然知道学艺术的女孩这时候不会出现,但心里隐隐觉得不安。   好像是正帮小偷把风的人,只要看见闪烁的亮光,就以为是警车出现。 
  老板端着餐点走过来时,对我说:“她来了。”   我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慌张地左顾右盼,但没看到其他人出现。   “怎么了?”礼嫣很好奇。   “他以为他在演古装剧。”老板说。   “嗯?”礼嫣更疑惑了。   “古装剧里,皇帝的侍卫只要一听到“有刺客”时,就是这种反应。”   “呵呵。”礼嫣又笑了,“老板真会开玩笑。”   “嗯,没错。”老板看着我,“我是在开玩笑。”   可恶,这家伙居然在这时候开玩笑。 
  这是我跟礼嫣第一次单独吃饭,照理说我应该觉得皇恩浩荡,   然后跪下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才对。   但我却像只容易受惊的猫,老觉得有野狗在旁窥伺。   礼嫣的心情似乎不错,一直没停止说说笑笑;   而我只是嗯嗯啊啊的,完全无法享受愉快的用餐气氛。 
  幸好午休时间不长,我们又该回公司继续上班。   “说好了是我请客,别跟我抢着付帐哦。”   礼嫣走到吧台,我跟在她身后。   “你叫茵月吗?”老板说。   “不是呀。”礼嫣回答。   礼嫣回头看着我,眼神很疑惑,似乎正纳闷老板问的问题。   我原本也很疑惑,但看到老板手里拿着一张纸,那张纸看来很眼熟。   我恍然大悟,那是我昨天写了一些小说进度的纸。 
  我冲上前去,夺下老板手中的纸,并说了声:‘喂!’   “茵月的谐音是音乐,”老板无视我的激动,转头问礼嫣:   “你是学音乐的吧?”   “你怎么知道?”礼嫣睁大眼睛。   老板没回答,看着我手中的纸,我急忙将纸收进公事包里。   礼嫣看看我,又看看老板,眼睛愈睁愈大。   她正想开口发问时,我赶紧对她说:‘上班时间到了。’ 
  右手拉开店门要离去时,老板在背后说:   “依谐音取名字,很没创意。”   我装作若无其事,还朝礼嫣挤了个微笑。   “这是懦弱的创作者才会做的事。”老板又说。   我用力深呼吸,试着让开始发颤的右手冷静下来。   “真可悲。”   ‘你管我!’   我回过头大声说。 
  说完后,惊觉礼嫣在身旁,突然一阵尴尬,全身上下又麻又痒。   她倒是不以为意,跟老板说Bye-Bye后,拉着我衣袖走出店门。   “你跟老板是不是很熟?”她问。   ‘勉强算是。’我呼出一口气,麻痒的感觉稍减。   “你们之间的对话很好玩哦。”   ‘是吗?’我看了看她。   “嗯。”她点点头。   我笑了笑,麻痒已消。 
  “你那张纸到底写些什么?”   ‘没什么。’   话刚出口,便觉得这样的回答很敷衍,于是接着说:   ‘我在写小说,那张纸上写了一些草稿。’   “是这样呀。”她问:“那为什么老板会问我是不是叫茵月?”   “因为你学音乐,所以我小说中有个人物叫茵月,取音乐的谐音。”   “很聪明的作法呀。”她笑了笑。   ‘不。’我有些懊恼,‘这是懦弱的创作者很没创意的作法。’ 
  “老板是开玩笑的。”   ‘他才不会开玩笑,他是认真的。’   “有一种人认真时像开玩笑,开玩笑时却很认真。”她笑着说,   “我猜老板是这种人。”   ‘是吗?’我停下脚步。   “嗯。”她也停下脚步,“而且老板的音乐品味很不错哦。”   ‘喔?’   “你可能没注意,刚刚店里播放的音乐都是很棒的古典音乐。”   我不是没注意,而是我根本听不出个所以然。 
  ‘我对古典音乐不熟。’我继续向前走,‘对我而言,披头四那个年代   的音乐就已经够古老,可以称得上是古典音乐了。’   “呀?”她突然停下脚步,眼神很疑惑,“你是开玩笑的吧?”   我看了看她,发现她似乎对我刚刚的话觉得不可思议,于是笑着说:   ‘是啊。我是开玩笑的。’   “嗯。”她也笑了笑,“我想你不可能连古典音乐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暗自庆幸刚刚没承认:其实我是认真的。 
  我们回到公司,小梁远远看到我,大声说:   “你还特地跑回家拿公事包喔,真是辛苦啊。”   说完便哈哈大笑,像专门破坏地球和平的怪兽的笑声。   我转头轻声对礼嫣说:‘来玩一个游戏好不好?’   “好呀。什么游戏?”   ‘我待会所说的任何一句话,你只要重复句子中的第一个字就好。’   “嗯。” 
  ‘今天我到办公室。’   “今。”   ‘遇见老总。’   “遇。”   ‘他问我。’   “他。”   我等小梁走近,稍微提高音量问她:   ‘你喜欢的人是谁?’   “你。” 
  小梁好像听到晴天霹雳,而且这个霹雳正好打中他的脸。   怪兽已经被消灭,正义终于得到伸张,我不禁嘿嘿笑了两声。   ‘我去工作了。’我对礼嫣说。   我愉快地晃着公事包往前走,留下一头雾水的礼嫣,   和呆若木鸡的小梁。 
  终于可以专心工作,我的心情好到无尽头。   心情一好,事情做得就更顺利。   只花一个下午,我便把简报资料弄完。   下班时间一到,我把公事包紧紧抱在怀里,离开办公室。 
  一路上哼着歌到了咖啡馆,隔着落地窗看到了学艺术的女孩。   我朝她挥挥手,挥了十几下,她才感觉到窗外的扰动。   她抬起头,也挥挥手,笑得很开心。   我推开店门,先拉下脸瞪了老板一眼,再转头微笑着走向她。   “你今天的心情很好哦。”她说。   ‘是啊。’我说,‘你呢?’   “我在这里的心情一直都很好呀。”   ‘嗯。’我坐了下来。 
  店里的音乐果然是听起来很有格调的那种,虽然我实在是不懂得欣赏。   对于音乐这东西,我始终只停留在流行歌曲这种程度。   不过在咖啡馆内放流行歌曲似乎怪怪的,像我有次在一家咖啡馆内,   听到闪亮三姊妹的歌,差点将刚入口的咖啡吐出来。   如果礼嫣像学艺术的女孩那样,可以说出:音乐是一种美,不是用来   懂的,而是用来欣赏的。   那么我也许可以更亲近音乐一些。 
  突然音乐声停了,随后老板拿Menu走过来,递给我。   “怎么不放音乐了?”她问老板。   “因为茵月没来。”老板说。   “嗯?”   “你问他。”老板指着我。   ‘喂。’我点了咖啡,将Menu还他,‘别乱说。’   “茵月是学音乐的,珂雪是学艺术的,亦恕是个大白痴。”   老板说完后,转身走回吧台。 
  “怎么回事?”她问我。   我有些尴尬,呐呐地说:‘老板偷看到我写的小说。’   “不公平。”她说,“为什么我没看到?”   ‘说来话长。’   “喂。”   ‘我昨天把公事包留在这,我猜老板已经偷看了一些。’   “这么说的话,”她指着我的公事包,“你的小说在里面?”   我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点了点头。 
  她拿出纸笔,我以为她要开始画画了,便探身向前想看究竟。   她却伸出双臂抱住面前的纸,说:“不让你看。”   我有些无奈,打开公事包,拿出一叠纸递给她,然后说:   ‘先说好,不可以笑。’   她用力点点头,眉开眼笑。 
  她很悠闲地靠在椅背上,翻阅纸张的动作也很轻柔。   阅读的速度虽然算快,但专注的神情丝毫不减。   她脸上一直挂着微笑,偶尔还会发出笑声。   时间似乎忘了向前走动,窗外的阳光颜色也忘了要慢慢变暗。   从咖啡杯上冒出的热气愈来愈少,但她始终没腾出右手来端起咖啡杯。   我想提醒她咖啡冷了,又怕打扰她。   她突然又笑出声音,然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再回到小说上。 
  我原本是局促不安的,但看到她阅读的神情后,开始觉得安慰。   这跟拿给大东看的感觉完全不同,大东的角色像是评审,   而她只是单纯的读者。   我的第一个读者。   如果对于她的画而言,我是亲人或爱人;   那么我也希望,她是我小说的亲人或爱人。 
  “呀?”她已经翻到最后一页,“还有没有?”   ‘没了。目前只写到这。’   “好可惜。”她坐直身子,将小说放在桌上,“正看到精彩的地方。”   她终于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头说:“怎么变凉了?”   ‘你看了好一阵子了。’   “是吗?”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你很坏哦。”   ‘啊?’ 
  “你干嘛把我写进去?”   ‘你还不是把我画进去。’   “说得也是。”她笑了笑,“难道这是我的报应吗?”   我跟着笑了两声后,看看桌上的小说和面前的她,突然陷入一阵迷惘。   学艺术的女孩是小说中的珂雪,现实中的人看着小说中的自己,   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如果我又把珂雪看着小说中珂雪的情节加入小说里,岂不成了回圈? 
  “怎么了?”   ‘没事。’我回过神,‘自从开始写小说后,变得比较敏感了。’   “其实你本来就是敏感的人,这跟写小说无关,也跟你所学无关。”   ‘是吗?’   “如果你是学商或学医,你还是一样敏感,只是敏感的样子不一样,   或是你不知道自己其实很敏感而已。”   ‘请你把我当六岁的小孩子,解释给我听好吗?’   “我不太会用说的,”她笑了笑,“用画的好吗?”   ‘这样最好。’我恭敬地捧起她的笔,递给她。 
  她咬着笔,看了看我,再偏着头想一下,便开始动笔。   这次她画画的神情跟以前不太一样,虽然仍很专注,但看来却很轻松。   偶尔她会面露微笑,嘴里还哼着歌,这令我很好奇。   “画好啰。”   她拿起图左看右看,似乎觉得很好玩,又笑了起来。   我接过她手中的画,然后她朝吧台方向伸出右手食指。 
  这张图画得很可爱,主要画一只狮子,角落附近还有只奔跑的羚羊。   狮子有些卡通味道,因为牠穿了衬衫、打上领带,鬃毛还梳成绅士头。   虽然牠正在追逐羚羊,但奔跑的姿势很滑稽,像在跳舞;   而嘟起嘴巴的样子,倒像是在哼着歌或吹口哨。   另外狮子的左前脚还绑了一个样子像手机的东西。   ‘这张图叫?’   “改变。” 
  “很多东西容易改变,但本质是不变的。”   ‘喔?’   “这只狮子可能学了音乐、艺术和科学,因此牠的外型变了,奔跑时   嘴里会唱歌。但牠狩猎的本质是不会变的。”   ‘牠也学科学?’   “是呀。”她指着狮子的左前脚,“这是GPS,先进的科技产品。”   ‘牠装个全球卫星定位系统干嘛?’   “这样不管牠追羚羊追了多远,都可以找到回家的路呀。”   ‘你想太多了。’   我微微一笑,觉得她有些调皮。 
  老板端着咖啡走过来,看了这张图一眼后,说:“只能换3杯。”   ‘3杯?’我大声抗议,‘太小气了。’   “3杯就3杯吧。”她倒是不以为意。   老板带走“改变”后,她轻声对我说:“老板也是学艺术的哦。”   ‘啊?真的吗?’我非常惊讶。   “嗯。他个性一板一眼,比较不喜欢活泼俏皮的画。”   ‘这种人如果学音乐的话,大概会指挥人家唱国歌吧。’   “没错。”她朝吧台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掩着嘴笑了起来。 
  “所以呀,不管你是不是学科学的、写不写小说,你还是一样很迷糊、   容易尴尬、爱逞强,这是不会改变的。”   ‘嗯。’   “你写的小说还要让我看哦。”   ‘好吧。’   “我该走了。”她说。   ‘嗯。Bye-Bye。’   “有空的话,多出去走走,我看你最近的气色不太好。”   她收拾一下东西,跟我挥挥手,“Bye-Bye。” 
  她拉开店门时,我想起今天李小姐提到的事,赶紧站起身追了出去。   我在亮着红灯的路口追上她,说:‘跟我玩吧。’   “呀?”她睁大眼睛。   旁边一起等红灯的路人,也投以诧异的眼神。   ‘我的意思是,’我红着脸解释,‘跟我一起去玩吧。’   “嗯……”她似乎在犹豫。   ‘公司办员工旅游,可以携伴,不用交钱。’   “会过夜吗?”   ‘嗯。’   “那会不会不方便?”   ‘不方便?’我很纳闷,‘什么地方不方便?’ 
  绿灯亮了,她往前走,我还在原地思考这个不方便的问题。   当她走到马路对面时,我才弄懂她的意思。   ‘你放心!’我双手圈在嘴边,大声说:‘我们不必一起睡!’   话一出口,立刻惊觉不妙,下意识用双手遮住眼睛,   以为这样别人便看不到,跟掩耳盗铃的那个人一样笨。   过了一会,缓缓放下双手,她仍然站在马路对面,红灯正好亮起。 
  “好!”她的双手也圈在嘴边,大声说:“我跟你去!”   ‘我知道了!’我的双手又圈在嘴边,也大声说。   “要幸福哦!”   我觉得这句话莫名其妙,但看到她脸上的调皮神情,便知道她在干嘛。   ‘你也是喔!一定要幸福喔!’   “要记得我们的约定!”   ‘我永远不会忘记!’   “夏天吹过你耳畔的凉风是我!冬天照在你脸上的朝阳也是我!”   ‘够了!不要在街头写言情小说!’   绿灯又亮了,我们同时转身,她若无其事往前走、我回到咖啡馆。 
  我收拾好公事包,走到吧台付帐。   “带我去吧,我可以跟你一起睡。”老板说。   我懒得理他,结了帐,离开咖啡馆,走进捷运站。   回家的路上,我思考着那张“改变”的画,   还有大东以前强调过的,小说人物的冲突问题。   冲突的应该是人与人之间,而非他们所学的领域。   换句话说,艺术和科学并不冲突,会冲突的只有人。 
  每个人的个性和本质并不会随着所学的东西而改变,   就像狮子不会因为学了音乐而变成绵羊。   学了音乐的狮子可能会在追逐猎物的过程中哼着进行曲,   但嗜杀的本性是不会变的。   所以亦恕和珂雪也许会因为所学的东西不同,导致价值观、思考逻辑   和思考事物的角度有差异,但他们之间的很多感觉是共通的。   只要感觉共通、内心契合,那么所有的冲突都不会再是冲突。 
  回到家,屁股还没在沙发上坐热,便接到大东的电话。   他要我买一束鲜花和蛋糕,然后到餐厅去一起吃饭。   我出门时想到应该送个生日礼物给小西,于是我便像花木兰一样,   东市买鲜花、西市买蛋糕、南市买礼物、北市……嗯……餐厅在北市。   我双手提满了东西,走进餐厅时,只看到鹰男和蛇女两个人。   ‘大东呢?’我问。   “接寿星去了。”蛇女说。   鹰男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然后说:“我等到大便都干了。”   蛇女瞪了鹰男一眼,“别那么恶心行不行。” 
  我坐下后没两分钟,大东便带着小西出现。   这家餐厅小有名气,今晚生意又好,大东只能订到一张四人份的圆桌。   ‘我去找服务生加张椅子吧。’我站起身说。   “不好意思。”大东对鹰男和蛇女说,“大家稍微挤挤吧。”   “喂。”蛇女对鹰男说:“坐过去一点。”   “人们像天上繁星,一样拥挤,却又彼此疏远。”   小西开了口,又是一句深奥的话。   鹰男、蛇女和我三个人同时被冷到,久久无法动弹。 
  “先点菜吧。”大东说。   我们三个人这时才恢复知觉,然后招来了服务生。   点完了菜,大东拿起我买的鲜花送给小西,并说:   “对不起,昨天是你生日,今天才帮你庆生。”   “没关系。”小西接下鲜花,露出微笑,然后说:   “我们不能,站在今天的黎明中,去诉说,昨日的悲哀。”   我和鹰男、蛇女面面相觑,试着理解小西想表达的意思。 
  吃饭时的气氛还不错,鹰男和蛇女也不斗嘴。   小西的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微笑,看似心情不错,   但其实小西的情绪像杯水,除非端起来喝,不然是看不出温度的冷热。   吃完饭、切完蛋糕后,我们四人各送一件礼物给小西。   我送的礼物最不容易让人惊喜,因为那是个布偶,一看就知道了。   而他们三人送的礼物,都有非常精美的包装,会让人期待里面的东西。   “你们的盛情像海,可以感受到,小河的谢意吗?”小西说。   “我们都感受到了。”   我和鹰男、蛇女为了不再让小西说出深奥的话,几乎是异口同声说。 
  我们开始闲聊,聊着聊着,就聊到大东和小西在一起的经过。   “大东是我学长。”小西说:“我原先像老鼠,只能偷偷的,喜欢他。   后来像猫,小心翼翼的,维系我们的感情。”   “现在呢?”蛇女问。   “现在像狗,想拥有自己的地盘。”小西叹口气,“只可惜,我的地盘   在海上。所以,我注定要漂流。”   我瞥了一眼大东,觉得他的眼神看起来像是正被农夫责骂的水牛。 
  现场的气温迅速降了下来,跟其他桌的热闹成了强烈的对比。   我们这桌好像是开票后,落选那一方的竞选总部。   “我该走了。”小西站起身,“明天还有课,我得早些回去。”   大东急忙站起身,“再待一会吧。”   “不。”小西摇摇头,“你们应该还有事,要讨论。”   大东像当场被逮到偷摘水果的小孩般,红着脸低下头。   小西走了几步,大东才追了过去。小西回头说:   “别送了。有些路,还是要我自己,一个人走。”   这句话不太深奥,我听得懂,小西在暗示什么呢? 
  大东垂头丧气地走回来,喝了一口水后,说:   “唸书时,她知道我在创作,便称赞我有才华,并鼓励我。出社会后,   她看到我仍然在创作,便说我不切实际。”大东叹口气,接着说:   “是谁改变了呢?”   ‘你们应该都没改变吧。’我说。   “那么到底是谁的问题?”   “应该都没问题吧。”鹰男说。   “也许是吧。”大东说:“狗没有问题、猫也没问题,但狗和猫在一起   就会产生很大的问题。”   大东似乎被小西传染,也开始说些深奥的话了。 
  “要不要听听我的意见。”蛇女说。   “为什么要听?”鹰男说。   “因为我好歹也是个女人。”   “看不太出来耶。”鹰男说。   蛇女狠狠瞪了鹰男一眼,“出去说吧。这里不能抽烟。” 
  大东结完帐,我们走出餐厅。   蛇女点上一根烟叼上,吸了两口后,仰头吐了个烟圈。   “我曾经有个很要好的男朋友,后来他受不了我,便离开我。”   ‘是因为你的个性?’我说。   “我想是因为长相吧。”鹰男说。   “是因为我的创作!”蛇女大声说。   “喔?”大东很好奇。 
  “爱情这东西就像口香糖一样,刚嚼时又香又甜,嚼久了便觉得无味   而恶心。”蛇女将身体靠在路旁的树干上,仰头吐个烟圈,说:   “我跟他刚认识时,他知道我在写作,觉得与有荣焉。后来觉得我的   创作世界很陌生,又认为我把创作看得比他重要,心里便不舒服。”   蛇女也叹口气,“我们开始吵架,愈吵愈凶,没多久就散了。”   “你没对他施加暴力吧?”鹰男说。   蛇女踢了鹰男一脚,鹰男惨叫一声。蛇女接着对大东说:   “我想你女朋友或多或少也有这种心情。”   “是吗?”大东陷入沉思。 
  在我的印象里,小西是个简单的人。   喜欢一个人的理由很简单,生活的理由也简单,更向往着简单的生活。   只要她喜欢的人开始笑,那么全世界也会跟着笑。   相对而言,大东就复杂多了。 
  我突然想起今天老总叫我进办公室的事,于是问大东:   ‘你知道为什么只要有旁人在场,小西就不会对你发脾气?’   “我不知道。”大东摇摇头,“大概是不希望别人认为她很凶吧。”   ‘不。’我说:‘她是给你留面子,不是留自己的面子。因为她知道,   你是个爱面子的人。’   大东看了看我,没有说话。 
  “大东啊。”鹰男开了口,“我相信你跟我一样,认为创作的目的是要   完成自己、成就自己。对不对?”   “嗯。”大东点点头。   “但如果创作的果实无法跟人分享,那岂不是很寂寞也很痛苦?”   大东楞了一下,又缓缓点个头。鹰男继续说:   “我相信她只是很想分享你创作过程的点滴,不管是甜的或苦的。”   “唷!你难得说人话。”蛇女啧啧两声,“这句话讲得真好。”   ‘我也这么觉得。’我说。 
  大东依序看着我、鹰男和蛇女,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始终未开口。   “去找她回来吧。”我、鹰男和蛇女这次又几乎是异口同声。   “好!”大东的眼睛射出光芒,转身拔足飞奔。   ‘我带鹰男和蛇女回家等你!’我朝着大东的背影喊叫。 
  大东没回头,右手向后挥了挥,背影迅速消失在黑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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