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悲伤
蔡志恒(痞子蔡)
【悲伤】
我又停下脚步。 她往前走了几步后,见我没跟上来,也停下脚步。
‘为什么女主角从头到尾都没掉眼泪?’ “因为我不想掉眼泪。” ‘那你悲伤时怎么办?’ “就画画呀。这样通常可以安然度过悲伤的感觉。” ‘如果是巨大的悲伤呢?或是那种排山倒海而来的悲伤呢?’ “真正的悲伤,是掉不出眼泪的。”
我仍然楞在原地咀嚼她讲的话。 她看我迟迟没有举步,便往下走,来到我身旁。 我回过神,笑了笑,我们又开始往上走。
走没多久,远远看到礼嫣和李小姐往下走来。 “嗨!”李小姐挥挥手,高声说:“珂雪!” 我和珂雪停下脚步,珂雪也朝她们挥挥手。 “我和礼嫣要去喝杯咖啡。”她们走近后,李小姐说:“一起去吧?” “好呀。”珂雪回答完后,看了看我,我点点头。
我第三度来到那家温泉咖啡馆。 看起来四十多岁的老板娘终于忍不住对我说: “你真是一位神奇的客人。第一次一个人来;第二次两个人;第三次 就变成了四个人。下次呢?会是多少人?”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 喝第一杯咖啡叫享受;第二杯还可以接受;第三杯就只能忍受了。
我们坐了下来,珂雪坐我旁边,礼嫣坐我对面。 李小姐一坐下来,便说:“珂雪有画我哦,礼嫣你要不要看?” “好呀。”礼嫣说。 珂雪拿出画本,她们三个便开始欣赏那张画,而且边看边笑。 “很羡慕吧。”李小姐对我说。 我干笑两声。 “想不想看?”李小姐又说,“想看的话,求我呀。” ‘我求你不要让我看。’ “你这小子!”李小姐敲了一下我的头,珂雪她们则笑得很开心。
“你画得好好哦。”礼嫣说,“你是学画画的吗?” “嗯。”珂雪点点头,“我是学艺术的。” “那你做什么工作?” “我在一家美语补习班当总机兼打杂。” “跟我一样耶。”礼嫣说。 “真的吗?”珂雪问:“你学的是?” “我是学音乐的。”礼嫣回答。 “我们都没有学以致用。”珂雪笑了笑。 “可是我觉得做这个工作,可以让我对生活有感觉。”礼嫣说。 “我倒是为了生活而做这个工作。”珂雪说。
我们沉默了一会,李小姐专注地看着以她为模特儿的画, 礼嫣和珂雪相视而微笑,并没有继续交谈。 我转头望着窗外,但窗外流动的温泉水流持续冒着热气, 窗户始终是模糊的。
“你最想做什么事?”礼嫣打破沉默。 “我想开个人画展。”珂雪说,“你呢?” “我想开个人演奏会。”礼嫣回答。 可能是她们的答案很有默契,于是两人便同时笑了起来。
“你呢?”珂雪问我,“你最想做什么?” “是呀。”礼嫣也附和,“你最想做什么?” ‘我想看珂雪的画展,还有听礼嫣的演奏会。’我说。 我的回答又让她们两人笑了起来。 ‘你最想做什么?’我试着唤醒仍然低头看着画的李小姐。 “嗯……”李小姐缓缓抬起头,指着她的画像说:“我想减肥。” 我们三个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我笑得最大声,甚至有些失控。
结帐时,李小姐坚持要请客,因为珂雪把那张画送给她。 离开了咖啡馆,我们四人成一列往山上走去。 渐渐的,礼嫣和珂雪走在前面;我和李小姐走在后面。 礼嫣和珂雪沿路说说笑笑,声音虽轻,但在寂静的夜晚还是可以听见。 由于李小姐腿短走不快,因此我跟她们的距离愈拉愈远。 她们的谈笑声也随着距离而愈来愈细微。 最后我只听见礼嫣的声音。
原先我很好奇,以为珂雪不说话了,所以我才只听见礼嫣的声音。 后来仔细一看,她们仍然持续交谈,从未间断。 而接下来的几分钟内,我还是只听见礼嫣的声音。 虽然我听不到珂雪的声音,也无法在昏暗的光线下看清她的脸, 但珂雪说话时的神情在我心里头雪亮得很。
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如果用画来比喻礼嫣和珂雪, 那么礼嫣是会让我听到声音的画? 而珂雪则是让我心里有所感受的画?
我下意识加快脚步,把李小姐抛在后头。 一不小心,拿在手上卷成筒状的小说稿子掉落,我蹲下身想捡起来。 首页上只有《亦恕与珂雪》这五个字,珂雪在明亮处; 亦恕则被我的身影遮住而躲在阴暗里。
捡起稿子的那一瞬间,脑子里闪过珂雪所说的, 有想成为最好的发型设计师,与想拥有最好看的发型,这两种人。 而最好的发型设计师不会有最好看的发型,因为他无法自己弄头发。 所以珂雪即使是最好的画家,她也无法在画里完整呈现自己。 同样的道理,即使我是最好的作家,但当我把自己当成亦恕时, 是否也无法在小说中完整呈现自己? 而大东无法在《亦恕与珂雪》中看到爱情在哪里的部分理由, 是否也是因为我无法完整呈现亦恕的情感?
珂雪可以在我的小说中找到完整的自己,而我呢? 回想一下所看过的珂雪的画,我发觉自己的身影和感觉都被完整呈现。 原来我也在珂雪的画里找到完整的自己。
“发什么呆?”李小姐轻拍一下我的头。 我回过神,看到自己还蹲着,便站起身。 “走吧,她们在等我们呢。” 我往上看,她们已到温泉旅馆的门口,正招招手,示意我们快点。 我们加快脚步,赶了上去。
“再去泡一下温泉吧?”李小姐跟她们提议。 “好呀。”礼嫣说。 “嗯。”珂雪也点点头。 “如果泡温泉能把自己泡瘦就好了。”李小姐说。 ‘接受事实吧。多泡只会脱皮,不会去掉脂肪。’我说。 “你也接受事实吧。”李小姐笑着说,“我们三个美女要去泡温泉啰, 你自己一个人只能回房间睡觉。” ‘事实是只有两个美女。’ 我话一说完,拔腿就跑,不给李小姐用暴力攻击的机会。
我回到房间,另一位同事不在,不知道去哪遛达。 靠躺在床上,重新翻阅我的小说,仔细检视亦恕的内心世界。 我发觉亦恕就像“爱情在哪里”那幅画里的人, 始终是用看的和听的,去找寻爱情。 却不知爱情早已在怀中,只要用心感受便能察觉。
我拿起笔,试着让自己的内心平静,但写下的文字本身却不失激动。 就好像垂钓一样。 写作的过程中,脑子里不断浮现珂雪所画的图,一张接着一张, 尤其是曾经在珂雪家中看到的三幅画:痛苦、忧郁和天堂。 我觉得这三幅画泄露了最多部分的珂雪,也是她所画的图当中, 最接近完整呈现自己的图。
我又想到珂雪曾说,如果你对一幅画很有感觉, 那么你有可能是这幅画的亲人或爱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对于珂雪的画而言,我是亲人?还是爱人?
想着想着就睡着了,醒来后就准备开始第二天的旅程。 礼嫣和李小姐似乎很喜欢珂雪,每当到了一个景点下车游览时, 她们总是围绕着珂雪。 有时小梁想挤进去凑热闹,但李小姐总能适时地让他知难而退。 李小姐的角色像个保安人员,体型更像。
我通常在车子里沉思或睡觉,下车时也是一个人乱晃。 偶尔接触到珂雪的目光,也是笑了笑而已。 我只有一次和她们三人短暂共游,那是在海边的偶遇。 “西部的海像比萨,薄薄的。”李小姐说,“东部的海则像双层汉堡, 感觉很厚实。礼嫣,你说呢?” “西部的海是轻音乐,东部的海是交响乐。”礼嫣笑着说。 “我觉得画西部的海,要用水彩;东部的海最好以油画呈现。” 珂雪说完后,看了看我。
‘东海岸是岩岸,常可见奇岩怪石的鬼斧神工,却极少浅滩。’我说, ‘西海岸是沙岸,有明显的海滩,潮间带又宽又广。’ 我看着面前的海,接着说:‘所以说东部的海和西部的海……’ “走了走了。”李小姐不等我说完,两手分别拉着礼嫣和珂雪走开, “这小子有病,在美丽的风景前面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我楞在当地,过了一会,才朝她们的背影喊: ‘喂!我还没说完耶!’
上了车后,珂雪主动坐在我身旁,说:“你话还没说完呢。” ‘什么话?’ “东部的海和西部的海。” ‘西部的海岸很温柔,每天送走爱人离开,又张开双臂拥抱爱人回来。 所以西部的海,像常常离开却眷恋爱情的人。’ “很传神哦。”她笑了笑,“东部的海呢?” ‘东部的海岸很骄傲,双手交叉胸前,任凭海浪拍打,总是不为所动。 所以东部的海,像热烈追求爱情且不屈不挠的人。’ “嗯。你的想像力很棒。” ‘那你呢?’我说。
“西部的海是亲人,要用水彩来表达明亮、温暖的感觉。而东部的海 是爱人,色彩不能稀释,最好用油画来表达浓烈与热情。” 我听到她又用了亲人和爱人的比喻,不禁一楞。 “怎么了?”她说,“说的不好吗?” ‘不。’我回过神,说:‘比喻得太好了。’ “谢谢。”她笑了笑。
回程的路上,几乎全车的人都在睡觉,珂雪、礼嫣也是。 我反而是睡不着。 试着闭上眼睛,但老觉得心里有东西在翻滚,始终无法入眠。 干脆又把小说稿子拿起来看,只看了几页,眼皮便觉得沉重。 不知道该庆幸我的小说可以让人心情平静? 还是该惭愧它会让人看到睡着?
车子回到公司楼下,已经是晚上十点多的事。 彼此简单道别以后,大家便做鸟兽散。小梁跑过来对礼嫣说: “很晚了,女孩子独自回家很危险。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礼嫣摇摇头,“我爸爸已经叫人来接我了。” “喔。”小梁显得很失望。 “别失望。”李小姐拍拍小梁的肩,“你送我回去吧。” “这……”小梁欲言又止。 “我也是独自回家的女孩呀。”李小姐说。
一辆黑色的轿车接走礼嫣,李小姐拖着小梁一起走, 我和珂雪则往咖啡馆的方向走。 走到咖啡馆时,发现老板站在门口。 ‘咦?’我看了看表,‘这时候你应该打烊了啊。’ “你管我。”老板回了我一句后,接着说:“进来喝杯咖啡吧。” 珂雪转头问我:“好吗?” 我只犹豫两秒钟,听到老板说:“不用付钱。” 我便朝珂雪点个头,一起走进咖啡馆。
我们还是坐在“已订位”的那张桌子。 虽然是同一家咖啡馆、同一个老板、同一张桌子, 但窗外的景色已完全不同。 以往都是下午到刚入夜的时分在这里喝咖啡,但现在却是深夜。 少了窗外的明亮,少了她画图、我写小说的样子, 让我觉得坐在椅子上的感觉有些陌生与不自然。
珂雪好像一直在想着某些事,然后露出一个奇怪的微笑。 ‘笑什么?’我问。 她收起奇怪的微笑,改用正常的笑容,“你一定很喜欢她。” ‘喜欢谁?’ “礼嫣呀。” 我突然觉得耳根发烫,有些困窘。
老板端了咖啡过来,把咖啡放在桌子上,然后说: “她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子。” ‘你又知道了。’ “上次你跟她一起来喝咖啡时,我就知道了。” “你跟礼嫣一起来过?”珂雪睁大了眼睛。 ‘这个……’我觉得头皮又麻又痒,用手抓了几下,‘那是因为……’ “嗯?”珂雪问。 ‘说来话长。’我说。
珂雪笑了笑,看我非常尴尬,也不再追问。喝了一口咖啡后,便问: “说说礼嫣吧。” ‘要说什么?’ “说你为什么喜欢她呀。” ‘哪有。’我有些心虚。 “你别忘了,”珂雪笑了笑,“我看过你写的小说。” ‘真的要说吗?’ “嗯。”她点点头,“因为我想听。”
‘我第一次看到礼嫣,发现她很漂亮,没多久,便觉得自己喜欢她。’ 我喝了一口咖啡,接着说:‘这样会不会很肤浅?’ “肤浅?”珂雪问:“为什么这样说?” ‘我还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只因为她长得漂亮便喜欢,这难道不 肤浅吗?’ “如果喜欢美丽的东西就叫肤浅,那所有学艺术的人都很肤浅。” ‘为什么?’
“因为学艺术的人都在追求美呀。”她笑了笑,接着说: “喜欢美丽的人、事、物是天性,不是肤浅。” ‘是这样吗?’ “我们喜欢一幅画的理由很单纯,就是因为美。难道你是因为这幅画 心地很好、个性善良、会孝顺父母和报效国家才喜欢它吗?” 她说完后,自己觉得好笑,便笑了起来。 “而且呀,喜欢美丽的画的人,叫品味;而喜欢美丽外表的人,却叫 肤浅。这样讲不公平吧。” 她还是笑着的,我也跟着笑了笑。
“有的画虽然美,但就只是美而已,喜欢的感觉很简单;但有的画, 可以让人有共鸣或是感受,那便是更深一层的喜欢了。” ‘嗯。’我点点头表示认同。 “如果礼嫣是一幅画,你的感觉是什么?” ‘刚开始是单纯的喜欢,后来我觉得可以听到声音。’ “然后呢?” 我仔细想了一下,‘没有然后了,就只是这样而已。’
“那么我呢?” ‘你?’ “嗯。如果我是一幅画,你的感觉是什么?” 虽然这个问题我已经有答案,但突然面对时,我却无法直接了当回答。 而且这问题并不像吃饱了没、天气如何、现在几点那么单纯。
“打烊了。” 老板出现在我们桌旁,说了这一句。 ‘干嘛突然说要打烊?’ “太晚回去不好。”老板开始收拾桌上的杯盘。 ‘怎么开始关心我了?’我问。 “我关心的人不是你。”老板说。 珂雪笑了笑,收拾好东西,我陪她一起走出咖啡馆。
我们慢慢走到她的车旁,我帮她把东西放好,她发动了车子。 ‘你刚刚那个问题,我想……’ “没关系。”她摇下车窗,“等你想清楚了,再告诉我。” 然后她摇上车窗,挥了挥手,便开走了。 我还在犹豫该怎么回答她时,她的车子已经被黑夜吞没。
搭上最后一班捷运列车,我回到家。 客厅是一片黑暗,我猜大东大概不在,便直接回到房间。 洗个澡后,打开电脑,想把这两天的进度写进《亦恕与珂雪》里。 只写了几分钟,便呵欠连连。 关上电脑,直接扑到床上,没多久便进入梦乡。
早上醒来时,觉得精神很好,应该是昨晚睡了个饱觉。 出门上班时,还在地上捡到十块钱,真是幸运。 一走进公司大门,看看墙上的钟,刚好八点,脸上不由得露出微笑。 礼嫣也笑了笑,清清喉咙,开始唱:
“亲爱的海呀,你是不是有很多话要说? 为何你的倾诉,总是一波接一波? 不要认为你的汹涌,我无法感受; 我知道你激起的浪花朵朵, 是情人间的问候。 请看看我的心,已被你侵蚀与淘落。 但我是坚硬的岩石,只能选择沉默。”
这首歌的旋律和歌词我从未听过,应该又是礼嫣自己作的歌。 “怎么样?”礼嫣问。 ‘很好听,有一种澎湃的感觉。歌名叫?’ “我还没命名呢。” ‘这么好听的歌,怎么可以没有名字?’ “这样呀……”她想了一下,“那么,就叫海与岩吧。” ‘海与岩?’我说,‘嗯,不错。’ “谢谢。”她笑了笑。
走到我办公桌的路上,脑子里还回荡着这首歌。 礼嫣取名的方式跟我很像,我把小说叫:亦恕与珂雪; 她把歌名叫:海与岩。 看来我和她同样都是不太会取名字的人。 不过,这首歌真的好听。
今天老总召集大家开个会,他说景气渐渐复苏,公司业务也开始成长。 要不了多久,便可以恢复正常上班,薪水也会恢复正常。 照理说,这是一个好消息,可是我听到时的第一个反应却是: 下班后还能跟珂雪喝杯咖啡吗?
如果恢复正常下班,那么下班时间是五点半,可是通常会拖到六点。 珂雪六点半要上班,六点十分左右就得离开咖啡馆。 这样岂不是我刚走到咖啡馆时,珂雪正好要离开? 就像《鹰女》这部电影的情节: 男子白天是人、晚上是狼;女子白天是鹰,晚上是人。 两人注定无法以人形相见,只能在短暂的日夜交替时分,匆匆一瞥。
‘太悲伤了。’ 我不禁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你其实可以不必悲伤。”老总说。 ‘真的吗?’ “你不要干这个工作就可以了。” 我的思绪立刻回到会议现场,老总正瞪着我,我搔了搔头,赶紧闭嘴。
如果公司的业务开始成长,那现在这种上班较为清闲的日子, 恐怕是此情可待成追忆了。 写小说久了,好像忘了自己的工作,以为写小说是生活的重心, 这实在不太应该。 话说回来,写小说可以放弃,但要我放弃跟珂雪喝杯咖啡的机会, 那绝对是做不到的。 光是用想的,就觉得这是一件值得悲伤的事。
下班后,到咖啡馆跟珂雪喝咖啡时,脑子里还是在想这件事。 珂雪问我怎么了?我跟她详述老总开会时所说的话。 她说没关系,还有礼拜六、礼拜天呀。 我想想也对,便不再自寻烦恼。
不过我又忘了要告诉珂雪:她是一幅会让我心里有所感受的画。 而她也没继续问。 我想这样也好,因为就像礼嫣所唱的: 我是坚硬的岩石,只能选择沉默。
坐捷运回家的途中,我突然想到:我可以不必对珂雪明说啊。 我只要把对珂雪的感觉写入《亦恕与珂雪》中,不就得了? 这样珂雪看完小说后就会明白了。 想通了这点,我不禁在捷运列车上哈哈大笑。
回到家以后,又出现一个好消息:大东的剧本终于写完了。 大东很兴奋,找来了鹰男和蛇女,并让小西下厨请大家吃饭。 小西在厨房忙碌时,大东在客厅讲解剧本的结局。 他愈讲愈得意,还站在沙发上弹来弹去,有些得意忘形。 ‘你平时沉稳得很,但如果碰到兴奋的事,却显得太激动。’我说。 “是啊。”鹰男说,“这算是个缺点。” “嗯。”蛇女也点点头。 “狮子,已经是万兽之王,总不能,因为牠不会飞,就说牠不好吧。” 小西从厨房说出这段深奥的话,我们三人的嘴巴同时被冻住; 大东也差点从沙发上跌下来。
吃饭时,原本气氛很热烈,但蛇女突然掉下眼泪。 你看过蛇在流泪吗?或是说,能想像吗? 所以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干嘛哭?”鹰男问。 蛇女狼狈地擦拭眼泪,说:“我现在好丑好丑,所以不要跟我说话。” “你曾经漂亮过吗?”鹰男说。 蛇女的脸色立刻由白变青,简直比川剧中的“变脸”还迅速。
鹰男挨了三记重击后,大东才问蛇女:“怎么了?” “没事。”蛇女回答,“只是突然觉得悲伤。” ‘喔?’我很好奇。 “我只要看见别人很幸福,就会为自己感到悲伤。” 蛇女说完后,看了大东与小西一眼。 “我倒是看见别人很悲伤,就会觉得自己很幸福。”鹰男说。 “你还想挨揍吗?”蛇女说。 鹰男识趣地闭上嘴。
吃过饭后,大东与鹰男、蛇女在客厅讨论,小西也在。 他们主要讨论接下来的蛇女和鹰男的剧本。 我听了一会,便回房间写我的小说。 写着写着,就想到悲伤这种东西。 悲伤真是一种神奇的情绪,总会无声无息、无时无刻、莫名其妙而来。
幸好我还是睡得很安稳,没被这种情绪影响。 但隔天一早进了办公室,便感到悲伤,因为已经过了八点一分。 我垂头丧气地往里走时,听到礼嫣说:“别忘了今晚的尾牙宴哦。” ‘尾牙?’我停下脚步,很疑惑。 “昨天周总在开会时说的呀,今晚要吃尾牙。” ‘是吗?’ “你开会时一定不专心。”她笑了笑。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昨天开会时一直在想着跟珂雪喝杯咖啡的问题, 所以根本不知道今晚有尾牙。 礼嫣跟我说了尾牙的时间地点,餐厅在公司附近的一家饭店内, 时间则是晚上七点。 这次公司联合其他三家有业务往来的公司共同举办尾牙宴, 算起来大概会有20桌。
关于尾牙,我最大的兴奋是对于摸彩的期待。 去年抽中蚕丝被,盖起来柔柔软软的,后来还用它来形容珂雪的笑容。 今年会抽中什么呢? 正在幻想是否会抽中第一特奖时,老总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 他跟我讨论新接到的案子该如何进行,这一讨论便是一整天。 五点过后,我开始坐立难安,但老总还没停止的迹象。
到了六点,我终于忍不住说:‘可以了吧。’ “可以什么?” ‘可以结束讨论了吧。再讨论下去就天荒地老了。’ “是日月无光吧。” ‘知道就好。’ “嗯?”老总拉长了尾音。 我不敢再说话,只是呆坐着,并像蛇女一样,不安分地扭动着腰。 “好吧。”老总看了我一眼,“明天再继续吧。”
我立刻冲出老总的办公室,整间公司的人都走光了。 气喘吁吁跑到咖啡馆,推开门,门把上的铃铛“当当”响个不停。 ‘我……’我双手撑在桌上,上气不接下气。 “不用急。”珂雪微微一笑,“今晚我不用上班。” ‘是吗?’我坐了下来,‘可是今晚公司要吃尾牙。’ “没关系,我在这里等你。” ‘嗯。’ “那你去吧。” ‘不。’我笑了笑,‘先喝杯咖啡。’ 珂雪也笑了起来。
喝完了咖啡,我直接走到饭店,很近,走快一点只要十分钟。 进了餐厅,现场闹烘烘的,好像所有的人同时高声说话。 正四处张望想找个位子坐下时,看到李小姐向我招手,我走了过去。 “我帮你占了个位子。”她拿起放在她右手边椅子上的外套。 正准备坐下去,她又说:“我也帮礼嫣占了一个。” 我看着她左手边椅子上的皮包,领悟到今晚又得吃素。
礼嫣来了,一袭浅蓝色的礼服,远远的在入口处发亮。 她缓缓走过来时,现场的音量分贝,大概减低了一半。 “今晚可以让我穿更正式一点了吧。” 她指着衣服上的一些配件,对我笑了笑。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突然觉得自己穿的外套很破旧。
菜开始端上来了,我还没看到小梁,心里松了一口气。 “嗨!”小梁出现在我背后,双手搭着我双肩,“想念我吗?” 我右手一松,筷子掉了下来。 “我回去洗个澡、换件衣服,差点就赶不上了。”他坐了下来, “礼嫣,你今晚好漂亮喔。” “谢谢。”礼嫣笑了笑。 李小姐用手肘推了推我,“你也说说赞美的话吧。” 我实在无法自然地称赞礼嫣,只好对李小姐说:‘你今晚好强壮喔。’ “你找死呀!”我的脑袋挨了一记李小姐的右钩拳。
台上不时喊出中奖号码,我拿出摸彩券比对,总是擦身而过。 礼嫣突然站起身,拉了拉衣服下襬,拿起杯子说: “谢谢各位同事这几个月来的照顾,小妹以果汁代酒,敬大家一杯。” 李小姐偷偷告诉我:“这段话是我教她说的。” 小梁站起身,高举杯子,“礼嫣是我们公司的荣耀,我们敬她一杯。” 我在心里嘀咕:如果礼嫣是荣耀,那你就是耻辱了。 虽然不情愿随小梁举杯,但看在礼嫣的份上,我还是干了这杯。
摸彩的奖项愈来愈大,但中奖名额却愈来愈少,我看着手中的摸彩券, 正紧张万分时,台上突然传来:“有请曹礼嫣小姐。” 我正纳闷时,只见礼嫣站起身说:“该我上场了。” 她缓步走上台,现场安静了三分之一;她坐在钢琴前,现场又安静了 三分之一;她掀开琴盖,试弹了几个音,最后的三分之一也安静了。 然后响起一阵掌声。
礼嫣弹了一首像流水般哗啦啦的曲子。 我不知道她弹的是什么曲子,但听起来却有哗啦啦的感觉。 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 我竟然联想到珂雪画的那幅“哗啦啦”的画。 为什么礼嫣弹的曲子会让我一直听到哗啦啦呢? 我还没得到答案,音乐便已结束。 现场响起热烈的掌声,还有一些人高声叫着:安可。
礼嫣站起来,转过身回个礼。 然后又坐下来,现场再度回复安静。 她清了清喉咙,调了调身旁的麦克风,开始边弹边唱:
“如何让你听见我,在你转身之后。 我并非不开口,只是还不到时候。 每天一分钟,我只为你而活; 最后一分钟,你却不能为我停留。 魔鬼啊,我愿用最后的生命,换他片刻的回头。”
礼嫣第一次唱歌给我听时,就是唱这首,当时我整个人楞住。 现在也是。 后来她因为约定的关系,前后唱过约20首歌,但这首歌却不再唱。 我记得第一次听到时,觉得这首歌的旋律很优美,虽然带点悲伤, 但那种悲伤只像是冰淇淋上的樱桃,并不会影响冰淇淋的味道。
可是我现在却听见一种悲伤的声音。 这种声音不是来自旋律、也不是来自歌声,而是来自演唱者。 也就是说,礼嫣唱歌的神情让我听到悲伤的声音。 就像是会让我听到声音的画一样。
礼嫣唱完了,全场响起更热烈的掌声,但我忘了拍手。 我怎能为悲伤的声音拍手呢? 即使全场在礼嫣的手指离开琴键、歌声停止时,响起如雷的掌声, 我仍然可以听到悲伤的声音。 它根本不能被掌声抵销,也无法被掩盖。
礼嫣回到座位,我发觉她脸上没有泪痕,神色自若。 但我耳际还残留一些悲伤的声音。 我觉得我无法再看着她,起码现在不能。而她似乎也有类似的心情。 于是我们的目光便像同性相斥的两块磁铁,一接近便同时弹开。
尾牙宴结束了,我没抽中任何奖项,算是一种小小的悲伤。 走出饭店时,远远看见礼嫣的蓝色身影,我迟疑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一起走走吧。”礼嫣说。 ‘嗯。’我点点头。 然后我四处张望,很怕小梁突然出现。 “你放心。”她说,“玉姗又拉着小梁送她回去了。” ‘李小姐真是个好人。’我笑了笑。
我们并肩走了几步,礼嫣说:“想听我的故事吗?” ‘好啊。’ “我是家中的独生女,从小父亲就宠我,长这么大,没骂过我半句。” 我没接话,只是简短嗯了一声,算是表达聆听者最基本的礼貌。 “我像是温室中的花朵,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雨和风。” ‘其实不知道比较好。’ 我笑了笑,礼嫣也微微一笑。
“我学的是音乐,虽然学得不好,却依然热爱。” ‘您太客气了。’ “后来我发觉,我的音乐少了一种……”她似乎在想适合的形容词, “一种像是生命力的东西。” ‘嗯?’ “就像关在笼子里的鸟,即使歌声依然悦耳,但总觉得少了点声音。” ‘什么声音?’
“用力拍动翅膀的声音。”她说,“或者说,飞过山谷的回音。” ‘喔。’ “我就像那只笼子里的鸟,但我想飞出笼子,用力拍动翅膀。” ‘嗯。’ “所以我想走入人群,试着自己一个人生活。” ‘你父亲会反对吧?’ “嗯。”她笑了笑,“不过他最后还是屈服在我的坚持之下。” ‘你父亲毕竟还是疼你。’
“可是他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只有一年。” ‘一年?’ “我只能在外生活一年。” ‘喔。’
“我刚开始是到百货公司当播音员。”她清了清喉咙,然后说: “来宾曹礼嫣小姐,请到一楼服务台,有朋友找您。” 我笑了笑,突然想到以前逛百货公司时,搞不好听过她的声音。 “后来到周叔叔这里上班。” ‘周叔叔?’ “他是我爸爸的好朋友。”她微微一笑,“在公司我叫他周总,下班后 自然就改叫周叔叔了。我今晚能上台唱歌,也是周叔叔帮的忙。” ‘原来如此。’我又笑了笑。
“我的故事讲完了。”她停下脚步。 ‘你的故事好像小说。’我也停下脚步。 “是吗?” ‘嗯。’ 我们驻足良久,彼此都没有移动的意思。
“自从在外生活以后,虽然日子过得比较苦,但收获和体验都很多。” 她叹口气,“我其实是很舍不得的。” ‘舍不得什么?’ “今天是一年之约到期的日子。” 我喉咙突然哽住,说不出话来。
“谢谢你这几个月来的照顾。” 我还是说不出话来,连客套话也没出口。 “今晚我唱的歌,好听吗?” 我点个头。 “我特地唱给你听的。”她淡淡地笑了笑,然后说: “那你可以再说一个故事给我听吗?” 我用力咳了几声,终于可以说声:‘好。’ “谢谢。”她说。
‘从前有个学科学的男孩,很喜欢公司里的一个女孩,每天都会期待 多看她一眼。但一开始,女孩不喜欢他,没多久女孩发现是她误会 男孩,便不再讨厌他。男孩为了讨女孩欢心,会说故事给女孩听, 也会做些傻事。后来女孩要离开公司了,男孩的心里很悲伤。’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故事结束了。’ “你以前都可以让我然后的。” ‘以前说的,是虚构的故事;现在说的,是真实的故事。虚构的故事 可以一直然后下去;但真实的故事,没有然后。’ “男孩还是可以跟女孩在一起的。”礼嫣说。 ‘你觉得可能吗?’我反问她。 她没回答。但其实没回答就是一种回答。
‘你知道为什么男孩跟女孩无法在一起吗?’我又问。 “为什么?” ‘因为男孩和女孩都在现实中生活,并不是存活在小说里。’ “这个结局不好。” ‘不是故事的结局不够好,而是我们对故事的要求太多。’ 礼嫣听完后沉默了很久,我也跟着沉默。
“我想再玩一次第一个字的游戏。”礼嫣打破了沉默。 ‘好。’我点点头。
“今天我要走了。” ‘今。’ “不会再回来了。” ‘不。’ “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有。’ “我喜欢的人是谁?” ‘我。’
“接我的车子来了。” ‘嗯。’ “再见。” 礼嫣说完后,打开车门,回过头,终于掉下眼泪。
黑色的轿车迅速消失在黑夜里。 我没听见车声,只听见悲伤的声音。 我试着开口说话,但总是说不出话来。 即使由喉间发出的嗯嗯啊啊声,我听起来,也很悲伤。
悲伤的声音一直在我耳边萦绕,赶也赶不走。 虽然想捂住耳朵,但又想到这是礼嫣最后的声音,手举到一半便放弃。 不知道站了多久,终于咬着牙,用力捂住耳朵。 过了一阵子,手缓缓放开,悲伤的声音已经变小,渐渐听不到了。
看了看四周,才发觉我和礼嫣一直站在那家咖啡馆的对面! 突然想起珂雪还在咖啡馆内等我,我立刻冲过马路。 用力推开咖啡馆的门,却没看见珂雪。 只见老板冷冷地看着我。
“她走了。”老板说。 ‘啊?’ 我终于可以正常发音。 “她留了个东西给你。” 老板说完后,便递给我一张画。
画里只有一个女孩子,脸上没有表情。 而她的右手,正拿着笔,在脸颊上画了几滴眼泪。 我完全没听见任何声音,只觉得胸口有股力道在拉扯,很痛。 试着调匀呼吸,但氧气始终不够。 凝视这张画愈久,女孩脸上的泪水便愈多, 我仿佛快要被这些泪水所淹没。
我知道这张画的名字了。 它一定就叫做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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