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gd108(邀月)
整理人: zy64vv(2003-09-27 15:24:24),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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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泉映月
一 雨
大年三十。
天早早就暗下来了。
只有一丝昏暗的阳光透过厚厚的云层,高高的那个小窗树着几条冷冰冰的铁枝,淡淡的阳光就在那里溜进来,在雪白的墙壁上留下一个四四方方的黄影。
也不知谁家,马上就是一家团聚的时候了,却还播放着《二泉映月》,远远地,伴着那呼啸的西北风,舞着丝丝凉意飘然入耳。
我,就呆呆地靠在那墙边,半坐半睡。也许,这,就是我最后的归宿了。
凄凉的二胡声,叫醒了我已经麻木的思绪。
我失神的目光,透过终日遮住我曾经美丽,引得多少臭男人不惜一掷千金的脸庞的长发,盯着墙上四四方方的日光,仿佛看到了秦淮河边低垂的柳枝,一个熟悉的身影,晃晃荡荡地穿过小街,挤进胡同,拐进一处低矮的旧房子。他手中拿着的就是那把被岁月打磨得锃锃亮的酸枝木二胡。
应该就是我的父亲吧,已经很久没有梦见他了。《二泉映月》就是他最喜欢拉的一首曲子。
那时我还太小,并不知道生活的艰辛,每当父亲坐在小院子里那块大青石上拉琴,我就会静静地拿个小凳子坐在父亲旁边,心里在想,看我什么时候也能象爸爸一样拉得一手好琴。
终于有一天,爸爸在送我上学以后,就永远地没有再来接我了。
爸爸的酸枝木二胡静静地挂在墙上,他最喜爱的《二泉映月》就这样年复一年地在我心中流淌。
二 炳
不要看我现在坐在南方城市里的公安局,其实我一直生活在秦淮河边的一个小城。警校毕业后,因为记挂着我热恋了三年的女友,听说她已经到了南方打工,所以,我也应聘到了南方,希望能有朝一日可以找到她。
我记得,那一天是1995年九月的教师节。
在那之前,我还只是一个快乐的高中生,每天只知道为了成绩奋斗,再就是天天看着NBA学那些球星的动作,然后与好友在篮下斗一斗。
因为是教师节,老师早已经不在了,我也早早地约了同学打篮球。却因为同学没有来,让我遇到了我生命中的那个她。
本来平时我是不太注意女生的,只是无聊,于是便坐在学校门口的候车亭偷瞄美眉。
她长得真是好看,但最吸引我的,就是她那双眼睛,冷冷的,好象总是冷眼看人生,但又好酷……
我猛盯着她,希望能引起她的注意。
但没有,她似乎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一个方向,也可以说是发呆吧。
车来了,也走了,可那双冷冷的眼,却留在了我的心里。
于是我开始留意她的行踪,发现每个月她都有一天会搭乘往郊区的公车。
好奇心起,有一天,在她又去郊区的时候,我也跟上了公车。
在一座小山边她下了车,然后拾级而上,来到一个低矮的土坆前。
她轻轻清扫了一下坆前,在周围摘了些黄的白的粉红色的野菊花,用小草捆成一扎,摆放在坆前,又从书包中掏出一个放录音带的随身听。
她就这样坐在那里看书。
虽然随身听的声音很细小,但在静静的山野中,我也知道那随风飘荡的就是那首忧怨的二胡独奏曲《二泉映月》。
三 雨
窗外,《二泉映月》仍然在隐隐约约地随风漂荡。
父亲的突然去世,虽然单位也有一些补助,毕竟现在效益不好了,也就那么三千元吧,勉强就够支撑我的一两年学费。
从小到大,爸爸都是最关心我、最疼我的一个人,对我抱有很大的希望,祈盼我考上一所好一点的大学,所以我也加倍努力的念书,不想让他失望。那个天气阴沉的下午,噩耗传来,如同一个晴天霹雳,我和妈妈都伤心欲绝,日日都沉浸在痛苦之中。
妈妈身体不好,早已经下岗,就靠帮纸盒厂糊些纸盒,日子非常之艰难。
爸爸最喜欢的就是那首《二泉映月》。为了躲开那些心烦的俗尘,静静地看看书,也是想让爸爸的在天之灵能再听一听那优美却又忧怨的乐曲,我常常会去爸爸的小山,一边放着《二泉映月》,一边看书。
可能是应了那句“祸不单行”吧。两个面目可憎的无赖,在我还没有注意的时候靠上了我。
一番争夺,我的衣服被这两个无赖撕破了……
四 炳
我躺卧在远处的绿草丛中,远远看去,落日的余辉映照在她周围,在她的轮廓边散发出一圈金色的光环,她就象一座静止的维纳斯,美丽极了。
我就这样在草丛中打盹。
忽然,我听到了惊叫。
啊……我心中的偶像,心中的女神,正被两个无赖纠缠着。
我也在发抖,虽然我人高马大,但我从来没有打过架,真不知如何办,再说,即使我勇敢地跳出来,也未必就是他们的对手。
喊声变得更加凄厉。
我左看右看,正巧不远处有个破旧的半截锄头,可能是那户人家行清时丢弃在这里的。
我闭上眼睛,真的是默念了一首毛主席的名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然后,冲出去,抄起那把烂锄头,“呀……”,发疯一样冲了过去,乱打一通。
也不知是心虚还是什么,那两个无赖居然被我吓跑了。
女孩子也在我沖到跟前时,在一声尖叫中倒了下去。
她根本不是被撞倒的,只是吓坏了,坐在地下一脸的不知所措,纤细的双肩在轻轻的颤抖,一张可爱的脸上沾满泪水和汗水的混合物,显的有点髒奚奚的,长长的秀发也乱了。
“雨,别哭……”我递上了纸巾。
“你……”她非常惊讶,我居然知道她的名字。
……
一出英雄救美,从此我们就热恋上了。
五 雨
《二泉映月》让我们走到了一起。
他真的有学问,又叫炳,有时真在那里想,《二泉映月》是否就是他前世的作品呀?!
我只知道《二泉映月》的动听、美妙、忧怨,以及使我常常想起我的父亲。他却告诉了我许多。
我原来以为二泉是有两个泉,是炳告诉我,二泉指的是无锡惠山泉,因为古代杰出的品茶专家陆羽叫它为“天下第二泉”而得名,已经有1200多年的历史了。无锡籍唐诗人李绅还写诗称:
素沙见底空无色,
青石潜流暗有声。
微动竹风涵淅沥,
细浮松月透清明。
桂凝秋霜添灵液,
茗折春芽泛玉英。
应是梵宫连洞府,
浴池今化醴泉清。
后来宋徽宗还把二泉列为汞品,每月上贡百坛。对二泉许多诗人,象梅尧臣、王禹、蔡襄、黄庭坚、苏东坡、秦观、杨万里等都有佳句称颂。尤其是苏东坡的“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的诗句更是广为流传。
无锡有个瞎了眼的民间音乐家阿炳,就在惠山一带颠沛流离,谱下了《二泉映月》乐曲,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成为一代名曲。
我没有炳那么多的学识,只是因为经历多了,仍然更加喜欢《二泉映月》,可能只是在感怀自己的身世吧。
我只知道那二胡声很凄凉。我感觉得到,那时的阿炳,在酗酒、狎妓、吃大麻,日日徘徊于酒楼烟馆,夜夜逗留于勾栏妓院。精神上的飘飘欲仙,肉欲上的放纵不羁,逐渐封杀了演奏中所有的才华、生活中所有的笑意。有的只是在每一次放纵之后,在每一次挥霍之后,那种快感、那种潇洒。
我感觉得到,就是那数九寒冬,漫天飞雪,漂漂洒洒,铁蹄下的乐声正是那期待光明与自由的泣诉。
泉清月冷,伤痕斑驳,惨淡无光。
雪无语,人也无语,荡气回肠的是那曲哀怨的乐章,时而低声倾诉,时而点点叹息:青春是什么?生活是什么?财富是什么?失落是什么?
父亲,你听得到吗?!
炳,你又在哪里?知道我的痛苦的思念吗?!
六 炳
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有永远聊不完的话题,天南地北,会讨论作业,讨论文学,讨论人生,讨论未来,当然,《二泉映月》更是我们经常的内容。
虽然我们对未来和爱情充满无限憧憬,但我解不开雨的心结,因为她从来不和我谈她的家事,她总是那么的忧郁,连身体也都日渐消瘦。我只能在旁边干着急。
快乐总是太过短暂。
就在还有一个学期就要毕业的时候,雨托人交给我一封信,只说要离开这个小城了。
好不容易打听到到雨的那趟车时间,当我赶到车站时,火车已经一声长鸣缓缓离去……
雨那恬静美丽的身影,清甜可人的声音终日在我的脑海徘徊。
我失眠了,读书也变得无精打采,我不明白,相知相爱了那么长时间,感情至深女友为什么会突然一下子离我而去,甚至音讯全无。
她真有那么多难言之隐吗?!
我麻木了,无心向学,于是我改投警校。三年的军事化、程序化的生活方式令我忘记失恋的痛苦,每当我想起雨,我就强迫自己去操场跑步,去体育室打沙袋,总之是发泄完了,兴奋完了,带着疲软的躯体倒头便睡。
但我的CD,仍然在经常地播放着《二泉映月》。
毕业后我应聘到了南方公安局做治安民警。因为我还算是一个会写的人,上级交给我一个任务,做一个以治理卖淫嫖娼为主题的调查报告,于是我便得以有机会到全省各地的监狱、收审所去了解情况。
这里是我的最后一站,为了方便工作,我就住在收审所的招待所里,在那里可以看得到收审所的那个小操场。我还是那个习惯,住下后便拿出包里的小收录机,按下三角符号,《二泉映月》便委婉地在天籁漂荡了。
我无心做其他应筹,想想还是工作吧。于是我来到了值班室,随手翻了一下编号,对值班的女警说,“随便帮我喊一个吧,几号都无所谓啦”。我心想,材料收集已经差不多了,就在这呆一两天吧,随便谈几个人我就回去啦。
七 雨
叮当的开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38号,出来!”
自从来到这里,我就已经没有了姓名,只有那冷冰冰的号码。
我恨这个社会,也恨所有的人。枯发遮面,闭目无语。
在黑色长台的另一边,应该是一个警察吧,我连头也没有抬,我不想见任何人。
“我是来做一个调查的,希望你能够配合……”听得出,那个警察应该是一个比较温和的人。
在他的引导下,我慢慢地说出了自己的经历。
“原来我学习也不错,上重点大学是很有希望的。可爸爸在一场事故中走了,这对我和妈妈打击很大。原来一家三口,唯一的经济来源就靠爸爸了。他走了,妈妈下岗了,糊纸盒能赚几个钱呀,而且妈妈身体不好,需要经常拿钱看病,更是雪上加霜。
无可奈何,在一个远房亲戚的介绍下,妈妈改嫁了。可改嫁并不能改变妈妈和我的命运。
在新的家庭,妈妈同样不顾病痛地劳累着。那男人开始对妈妈还算好,可妈妈身体越来越差了,吃药多,干活少。男人先是牢骚,后来就打打骂骂,我看不下去,护着妈妈,却连我也一起被打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终于有一天,妈妈倒下了,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令她痛苦的世界。
妈妈不在了,那个男人就更疯狂了,有恃无恐地我动手动脚,甚至想……”
想起那段日子,我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台的对面递过来了纸巾。
“在这种情况下,我只能匆匆忙忙的离开了小城,南下来到了这花花绿绿的世界。
其实我换过很多的工种,因为文化水平不高,很难找到好工作,人情冷暖,世界之大,好象都没有我的容身之所。
在一家夜总会的门口,我看到了‘急聘小姐’的广告,我明白‘小姐’的涵义,但还是无奈地走了进去……
第一次,得了5000块钱,听在一起的姐妹们说这叫‘开处费’。
可能是因为我长得较好缘故,那些有钱的老板、个体商人都愿意找我,我虽然来的比那些姐妹晚,可收入却比她们高出一些。
钱并没有给我带来快乐,以前的事情总是无法忘记,晚上除了陪客人睡觉,其余的时间我都呆在迪吧里,在酒精、丸仔和强烈的节奏音乐的刺激下,无数次的放纵着自己、挥霍着自己。
直到有一天,在医院检查时,医生说我染上了艾滋病,对我而言,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当时,我简直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慢慢地我接受了这个现实,因为这样我就可以很快地走过奈何桥和爸爸妈妈见面了,我们一家又可以相聚了。”
八 炳
我一直看不到她的脸,心里让她说得怪难受的。
房子很闷很闷,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问:“你不后悔吗?”
“不后悔,这就是命啊!如果……如果要说后悔的话,只有一件事。”
我静静地等着她说。
“见见我以前的男友,他人很好,我这一生都会记着他。生活很无情,我们虽然无可奈何地分开了,但他仍然是我唯一牵挂的人,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也许已经有了女朋友,又或者是已经结婚了,我并不想打扰他,我只想让我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偶然一瞥,看看他匆匆而过的身影,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看着梨花带雨的她,我想我可以帮帮她的,“他叫什么名,在什么地方,或许我可以帮你?”
“不,不,不,你不要让他来,我不愿意他看见到我这副样子。况且,况且他现在也许已经有了一个漂亮的善解人意的女友,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我真的不愿意去打扰他。”她幽怨答道。
“那好,你告诉我他的名字,我可以想办法让他来这一趟,你可以顺便看看他,但他不会看见你。”
“那——好吧,他叫炳,住在秦淮河边一个小城……”她的声音很轻。
“什么,你再说一遍!”
“……”她稍微提高了一点声音重复道。
是我吗?是我吗?!一丝不安涌上了我的心头,我想起了雨,呼吸紧促起来了。
我用鼻音哼起了《二泉映月》,如泣如诉。
她慢慢地抬起那个从一开始就低下的头,捋开了遮住面部的密密的乌黑的长发。
我们对视的目光聚到了一个焦点。
她,不就是那个让我日思夜想、朝朝暮暮、苦苦等待已经三年多,杳无音讯的雨,小雨儿吗?!
只是眼神中没有了年少时的那种欢乐,却多了一份历尽苍桑的悲伤。
九 雨
是他,真是他!
就是那个让我久久难以忘怀,常常牵挂心头的炳,阿炳!他比三年前更高,更英俊了。
“雨,雨……”炳动情地在喊着。
“炳……”我激动地几乎说不出话来,老天毕竟还是怜悯我的,还能让我再见到他。
隔着长长的黑色方台,我们伸出了手,互相摇动着对方的臂膀,眼泪像四条开了闸的小河。
“雨儿,终于找到你啦,你知道吗?找你找得我好苦呀!我现在还是一个人,我还是你以前的那个阿炳哥,那个傻傻的阿炳,那个天天陪你玩,天天骑自行车送你上学的阿炳呀!”
我楞在了那,一下子大脑全部空白了,只知喃喃自语地叫着:“炳,炳……”
“雨,我等你,等你出去了,就住到我家!我们俩再也不要分开。”炳在深情地说着。
我好象突然醒了,我不能连累他,我用力挣脱他的手,低声泣诉变成了嚎淘大哭。
“不——不——,你已经看到我是什么人啦,我是一个下贱的被人看不起的三陪卖淫女,人尽可夫,人见人躲的艾滋病患者!一切都已经晚了!”
“雨,不管你变成什么,我依然爱你,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海枯石烂!”
“不……不……”
我不能连累他,能再见他的面,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不想让他看到我这样,我抱着头,哭着喊着,冲出了小房。
十 炳
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女性哭声从远远的收审留置室里传来。
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我呆滞地坐了下来,泪珠一颗颗地往下掉,那印着人民公安四个红字的记录本上原本整整齐齐清清楚楚的钢笔字变得模糊不清了。
夜已经来临。
天空漂起了细细的小雨。
华灯初上,白天车水马龙的街市已经悄然冷落,天更冷了。
雨水滴滴嗒嗒地漂落在胸口,但滋润不了干涸已久的心。
我仿佛又听到了《二泉映月》,凄凉、哀伤、幽怨……
只有那点点温热的泪水滑过冰凉的脸庞……
---- 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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