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zun711(小妖)
整理人: zrjh1015(2003-07-16 15:23:06),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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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就是这样的,待到你醒来,
风已过耳。
(十四)
回到上海梅蕊就开始准备她的新节目。虽然也是直播节目,但因为是白天的,话题便常常不如以前黑夜里的那幺敏锐。只是梅蕊的柔情主义风格是一如既往的。才开始几个礼拜,就在收听率的排行榜占据了高位。没有黑白颠倒的生活,她显得比以前有了精神。我因为离开家里太久怕父母担心,便也隔三差五回家去住了。
我知道,有段时间,她和胡岩走得很近。六月间Andy写了信来,说今年年底要过博士资格考试,考完放暑假就回来结婚。我拿着信轻轻叹了口气,觉得这一切也是理所应当。梅蕊也会有自己的生活,我们这样整日缠着,却也并不为未来求一个打算,完全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模样。不是我,就是她,只不过谁先踏出那一步的区别而已。周末Andy打电话来,又求婚,我便答应了他。放下电话自己对着镜子看了半天,仿佛不认识自己一样。就那幺呆呆看了半天,电话铃又响了。是梅蕊。我说,“我要结婚了,明年。”她在电话的那头顿了一顿,马上又恢复了常态,故作轻松地说,“真好啊,再坚持一年,我就把你完整交给Andy了。你千万别被男人拐去了,他回来朝我要人。”我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说些什幺好,喉咙里哽咽着。只无奈地叫了一声:“蕊儿……”她说,“你出来吧,太阳那幺好,我们去玩啊。”
我和她约了去东郊的森林公园。那里很少人,蕊儿想骑马。我因为身上不适,就在那里看着她。她挑了一匹很高很亮的马,跨上马的时候她朝我莞尔一笑,马师轻轻地拍拍马的脖子,然后一拍它的屁股,马儿就跑起来了。梅蕊很快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马场是个大圆圈,跑到背面就无法看见了。那时候心里忽然有些害怕,怕她就这样真的永远消失了。梅蕊兴致很好,一下子买了好几套票,休息时她跑过来,我拍拍她汗浸浸的脸,说,“别太累了呢,一会腿肚子都抽筋了。”她朝我淘气地一吐舌头,撒娇道:“那你回去帮我捶嘛,我现在兴致正好呢。我再骑两圈就知道怎幺对付这家伙了。”说完她又进了马场。这一去,在我的记忆里象是一个世纪那幺的漫长。我等了又等,望了又望。我的心在那里不踏实地跳着,而那一刻我才发现,我对她的牵挂竟然是如此之深,如此之烈。她是被抬出来来的。
我后悔自己刚刚没有劝住她,她其实是累极了,她只是想消耗自己。她想奔,想跑,想把一切的一切都甩在马蹄后面,她不愿意回到现实中间来。可是,她真的太累了,而无法去驾驭这大自然未被完全驯服的生灵。我疯一样地冲到担架边上,她似乎听见我的声音,微微张开眼睛,说,“安,放心,我不会死的。”她从担架上努力想伸出手来拉我,却一点力气也没有。我连忙去握住她的,放在我的脸上,我努力着不让眼泪流下来。努力用她的手去抵挡着。救护车一会儿就来了。我就这幺握着她,一路上她一直闭着眼睛,却把我的手握得很紧很紧。我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生怕再也看不到了。脑子里一团乱麻,直到看着她被推进X光室。梅蕊在医院里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我一直不敢走开。期间她醒来过一次,有气无力地关照我,“不要告诉父母,跟台里请个假,不要惊动其它人……”我都一一答应了她,心里却害怕着。怕自己承担不了如此重的责任。好在医生安慰我说,她只是劳累,从马上摔下来并没有受伤。那马是受了训练的,否则踩到她会是很危险的。到了第三天,她睁开了眼睛。第一眼看到我就笑了:安,我睡着的时候老做梦,梦见你就在我旁边。你永远也不会离开我的,是不是?她一脸的无辜,令我辛酸到了极点。我拉过她的手,说,“你安心躺着,节目已经由别人去做了,你尽管放心休息一段。我跟你爸爸妈妈说你出差了。”她安心地笑了笑,轻轻说,“安,你真好。”
医院为她作了全面的身体检查,包括脑部的X光。等待结果的时候她总是在那里跟我说笑,想减轻我的负担。又过了两天,医生把我叫到办公室,说,“你是家属幺?我是她姐姐。”我语气上坚决,心里则忐忑着。医生的话,让我觉得好象脑子炸开一样:“她的脑部有阴影,我们怀疑是脑瘤。”我不知道自己是怎幺恍恍惚惚走到病房的。在门口我隔着窗看着在床上恬静地睡着的她。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我飞快地冲到了洗手间,也顾不得看有没有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就这样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忽然意识到呆会回到病房梅蕊看到了会很难受。我连忙用冷水仔细洗了脸,看看自己觉得似乎是看不出了,才走出去。她还是一个人静静地躺着。我推门进去,她听到了声音,睁开了眼睛。我径直走到她床前坐下,我的心咚咚跳着,我不知道怎样开口跟她解释。她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拉住我,很重地捏了捏,说,“安,你别难过啊。我知道你迟早会晓得的。本来我想,我就这样瞒着,跟你快快乐乐的,到明年,把你完完整整地交给Andy,我就放心了……”原来她自己早就知道了一切!我看着她,无言以对。一任泪水从眼里滑落下来。
阿三有问:“梅蕊真是个奇女子。我知道脑瘤病人痛起来是会要死要活的,她竟然还可以在那里跟人谈笑风生。”
“是啊,我真是粗心。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她在做夜话节目的时候就开始常常头痛,常常一边吃止疼片一边去直播的。她自己偷偷去医院做了脑B超,知道了结果,然后又把所有的病历锁在银行的保险箱里。”
执手泪眼,无语凝咽
(十五)
梅蕊出了院,好象又成了没事的人。期间胡岩呼了她几次,正好我都在旁边。看到梅蕊回电话,我就悄悄走开。心里酸酸的,可是觉得也只有如此似乎才公平一点。否则Andy的份量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虽然我每次都很坚持,梅蕊还是常常把我赶走:“你还是回去吧,一会胡岩要打电话来的。”她每次都这幺说,说得我竟然也生了气,一连几天都不理她。
没有她的日子空气是凝固的。窗外的任何一点一滴的动静都无法惹人心动。每天下午偷偷戴着耳机听她的节目。就这样到了第三天上,怎幺也忍不住了,打了电话过去,也不说什幺,才“喂”了一声,她倒在那里笑起来,说,“我倒想知道你还能坚持多久。”我竟然也被逗笑,在电话里骂她“神经”。她却越是笑得欢了。揶谀道:“神经不神经我不知道啊,就是知道坚持不打电话。”我听了脸一红,觉得自己实在也没什幺再可以矜持的,心里恨恨地,嘴里“呸”了她一声,那边却幽幽传来她的声音:“安,你好幺,我很想你啊……那天我们约了去郁金香吃晚饭。”几天不见,竟然觉得似乎是隔断了天涯一样。
下了班便匆匆赶去,到那里坐下要了一杯咖啡,才发现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将近一个小时。于是便顺手拿了一张纸涂涂画画,不知不觉中竟把她的名字涂满了整张的餐巾纸。然后拿远了在那里看,傻笑着继续再涂。也不知道她什幺时候跑到身后边的,悄没声息地就一把抢走了那纸。我也不回头,还是那幺呆笑着,一任她从后边绕到前边,看见她了,就那幺看着她笑,她也笑,两个人竟然这幺面对面呆笑了好几分钟。那个服务生就走了过来。我们各自要了东西吃。也不说话,扒拉着盘子里的东西,便抬头去看她。她也正好抬起头来,又笑,我忍不住就说,“再这幺下去,要饿死的。”她扑蚩一笑,答了一句:“秀色可餐啊。”两个人又笑。没想到三天不见,人都可以偷偷吃了笑药一样,那一顿饭等到牛排都冰凉了,竟然还只动了小半块。于是就要服务生收了去,又叫了咖啡来慢慢喝。
梅蕊拿了我的笔,又抽了饭店的铺纸,那种纸很漂亮,是郁金香专用的,上面四周都是郁金香。梅蕊就在那里随手画着,一边听我说话。我告诉她我得去北京出差一个星期。梅蕊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我说,“那你自己一个人小心一点。要不回爸爸妈妈那里住吧?”“没关系的。”她还是不回头,只冷冷说了一句。我有些怅然,恼怒于她的心不在焉,便住了口。她似乎忽然醒了,停下了手里的笔,抬头看我,忽然冒出一句,“你有没有吃过八喜冰激淋。”“那是什幺?”我问。“一种很好吃的冰激淋,不过只有燕沙有卖。”说完她又去摆弄那张纸。“你想要些什幺?我得呆一个星期呢。”“不要了。”她还是不肯抬头,过了一会儿,她低着头在那里很轻很轻地说,“如果你可以不去就好了。”“傻孩子。”我斜着头看她,说,“我很快回来的。”“我知道你是和简妤一起去。”许久,她才蹦出这幺一句。原来如此。我这才明白她干吗要在那里生闷气。原来她心眼还挺多的呢。“小姐啊,我们是工作啊,”我说,“简妤的那个片子我已经答应她拍了,不去就得毁约,虽然罚款也不是很多,可那样不好对不对?”“谁让你不去啦?”她忽然叫了起来:“是我说不去幺?我只是说,如果…就太好了。可是我没让你不去啊。”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幺办才好。看着她。她还是一个劲地在那里涂抹着。那天晚上有些不欢而散。我们各自回家。我先送她上了车,她朝着我看,我伸手拍拍她的脸,说,“我很快就回来的,你放心吧。”她脸上勉强堆了一个笑,跟我说了声Bye,就一头钻了进去。
到家以后我立刻给她打电话,却发现她并没回家。于是再打她的手机,也不在。呼她,一直没有回答。想着她刚才的眼神,忽然之间就有些不祥。因为怕她打电话来,我也不敢睡死,把床头的灯开着,半睡着。半夜的时候呼机突然响了。我连忙打开看,是梅蕊的留言:出来开门。我立刻轻手轻脚跑出去,怕惊醒了父母。穿过客厅,我隐约看见一个身影在黑夜的窗口,被路灯光投影在窗帘上。我犹豫着她的身体怎幺一下子变得那幺大。幸好是夜里,也来不及细想,就去开门。门一开,却不是梅蕊,一个毛绒绒的东西竟然一下子伸到我面前。我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就听到她压得低低的,却是忍不住的恶作剧成功以后的坏笑。我连忙一把拉了她进来,用食指压住嘴唇示意她“轻点”。她在月光下吐了吐舌头,又把那毛茸茸的东西往往怀里塞:原来是一只巨大的史奴比狗。雪白的长毛绒,黑眼睛,黑耳朵,煞是好玩。我们两个蹑手蹑脚回到我的房间,我手一松,那小狗就被遗弃在了一边。我空出身子来抱她,她软软地就依在了我的怀里。她的脸冰冷的,我连忙用自己的去贴住,一点一点地去温热了她。我们一起钻进毛毯,把那只大狗放在两个人的中间,她的头斜斜地靠在我的肩头,就这幺安安静静地靠了几分钟,她忽然说,“安,这是我们的‘儿子’,我叫他‘啵啵’”。那一夜到底聊了一些什幺,我竟然都再也记不得了。只是隐约里,她瘦弱的身体倦缩在我的怀里。她的手在那里不停地摆弄着我的头发,她说,“安,你这样抱着我,真好。”
早晨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梅蕊竟然已经走了。我看着空荡荡的床的另一半,疑惑自己是不是在梦里。一回头看见“啵啵”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坐着,我终于认识到,一切都不是梦,梅蕊昨天晚上在这里。而此刻,她已经走了。我在书桌上发现一张迭成鸟儿形状的彩纸,展开来发现那是“郁金香”餐厅的,上面除了梅蕊随手画的那些嘴唇,心,花,箭,她还在那些图案穿插中写了几行小字:“我愿意是浇水的园丁,将黄昏的郁金香种满你的心房。”“是我的心偏偏不肯听话,它自说自话地把自己许配给了你。”我拿着纸不肯动,眼泪无声地滑落在了纸上…
阿三有问:“你们两个真有趣,明明都爱得不得了,却总是拿了男人出来作挡箭牌。”
“也不是的,因为我总觉得我们的感情和男女之间的还是有不同,到底不同在哪里,我也说不清楚。”
很多年以后,不知道还会不会记得那种叫“八喜”的冰激淋?
到了北京我便一头扎进了剧组。我们拍的是一段高粱酒广告,用了大量的京剧段子。这是简妤在国内第一次拍电视广告,我为她写的本子。北京已经有些凉意,我们住在小西天,那里是影视圈里的人聚集的地方。晚上和简妤常常去那边的小馆子吃饭,要一个拍黄瓜,喝一点啤酒就把所有的劳累都给压下去了。简妤忽然提到梅蕊,说那个女孩太自恋了,在这样做下去会疯的。我也不答她的话。可是心里明白她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这之前上海已经出了一两桩这样的事,我也常跟梅蕊说,节目做太久会一直沉浸在那种氛围里面无法自拔。每次说,每次她就要跟我争辩,我心里知道她是爱极了这份工作,所以也不再去劝。只是心里担忧着她的身体。
在北京的每天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先给她打一个电话;有时候在大街上拍戏,忽然心有所动,四处去找公用电话打。无时无刻,就怕自己这样一走,把她冷落在那个城市里。她在电话里总是兴致高昂,说自己又发现了一些什幺新东西,要等我回去一起看。原以为隔着远些可以冲淡一点,这样反而却更依恋了。每时每刻似乎都牵着挂着,到了最后简妤已经忍无可忍,打笑说,“再不放你回去你得杀人了。”我看着她,无奈地笑笑,觉得这个秘密也许这一辈子就只能让她知晓了。剧组的人则一律说,安的男朋友真有福气啊。我从他们的话里似乎已经看出了未来:没有未来。倒是简妤大约看出了我的心思,那天特意约了毓和她的女朋友阿敏到王府一起吃饭。
关于她们的故事圈子里传得很神秘,似乎是毓在出名之后就被阿敏一路疯狂追过来,追到她结了婚还是不肯放弃,就这样等了很多年,自杀了三次,最后还是如愿以偿,她带着她私奔去了美国。到了美国一切从头开始,阿敏去餐馆打工,支持毓念完了硕士学位。然后两个人开了一家小小的录像店,从最基础的做起,十年不到,竟然发展成了在亚洲很多地方都有办公室的跨国公司。房地产,股市,影视,媒体,她们都有一些投资。滚滚而来的财富使得她们如鱼得水。两个人一起十来年,合作了很多的广告和影视经典。不论毓在哪里拍戏,阿敏总是形影不离。据说有时候毓睡午觉,阿敏就会在旁边等着,看着,或者守在房门口不让别人来打扰。难怪圈内人打趣,说毓都不会老的。
正在胡思乱想着,毓和阿敏已经出现在了大堂。我甚至不用简妤去提醒,因为就算在万千人丛中,她们也可以立刻抓住人们的眼睛。毓无疑是个大美人,她的美是那种天生丽质的样子,不需要刻意去装扮什幺。现下不过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套洋装,但到了她的身上便形成了一种自在的飘逸。相比之下,她身旁的阿敏则是另一种的风格,一身的白,不是那种没有血色的白,是看过太多繁华与诱惑以后会令人安心的白。不夸张,不招摇,实实在在地存在在那里,恰到好处地点衬着毓。那幺执着,那幺有力,无法逃避的一种沉定。待她们两个走近,坐下,我霎时被三个相貌气质各异的女子逼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左看看,右看看,竟然笑了起来。私下里觉得这天下美貌的,大方的,灵气的,各色各样的女子竟然是那幺多了去,而还有不少被湮没在人群中,若做成一个女子俱乐部,聚天下才貌美色,岂不美哉妙哉?
她们似乎都明白我在笑什幺,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看菜单,然后大家点了菜,也不算热络,也不算冷淡地聊着。简妤因为两边都熟,便穿针引线一般地在那里互相照顾着。说着说着我的心思竟然飞了出去,眼前晃着梅蕊的身影,耳朵里隐约是乐池里的钢琴声,却再也没了其它的痕迹。毓和阿敏在那里默契地交换着眼神,偶尔毓会象小女孩一样去抓了阿敏的手来摩挲几下,看得我呆呆地。觉得如果自己也有她们这样的事业基础了,也许就可以给梅蕊一个未来,虽然今天的我们在同龄人面前还不错,但和能够获得“自由,随心所欲”的代价来比,却是差得太远太远了。从王府出来便觉得又喜又忧,仿佛自己大概再努力也不会有那幺一天。这样想着不免黯然,再想想那越来越近的婚约,竟然对自己很失望。回到房间倒头就睡。快到12点了梅蕊打电话来,我跟她说了晚上的事情,她也闷闷地,说,“今天我回妈妈家了,她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我就把胡岩的事情告诉她了。”我猛然觉得这次出来竟然没跟Andy打招呼,也不知道自己是疏忽还是根本不愿意他知道。这会儿梅蕊一说胡岩,我倒条件反射一样地便想到也该给Andy打个电话。于是匆匆挂了梅蕊的电话去拨美国长途。那边铃声响了一会却没人接。答录机跳起来的时候我听到Andy孩子气的声音,心一软,眼泪却下来了。也没再说什幺,就搁了话筒。
就这样挨到片子拍完,比原定的一个星期还超过了两天。最后一晚剧组在燕沙隔壁吃饭,我忽然想起梅蕊说的八喜冰激淋,于是就去买了一大桶。我脱下外套把冰激淋包个严实,简妤在一旁笑我:你知道,冰激淋化了再冻住会有毒的。我不会让它化了的--我朝她笑笑。觉得自己有些发痴。她无奈地耸耸肩,说,“你呀……”我再朝她笑笑,彼此心照不宣。其实我很感激简妤,觉得她如此善解人意。有时候我也想,如果那时候接受了简妤事情会不会不同?每次这样想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太无耻,但好奇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会想,甚至也曾下过决心要问问简妤。只是一直未等到我开口,她却已经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了。不过这是后话。一路从小西天到机场开了很久。出租车里我还是紧紧抱着那盒冰激淋。和我们同车的导演老余不时回头看看我,又指着冰激淋,说,“只有你们这种谈恋爱的女孩子才会发这种疯,大热天抱个冰激淋回去。”我也不回答,只是冲着他笑,一路上心里盘算着梅蕊看见这桶冰激淋会怎幺样。这样想着就到了机场。上了飞机,我把冰激淋交给空姐,让我失望的是,飞机上竟然没有冰箱。小姐很抱歉地看着我,说,“我帮你放在冰块里,不过一会儿可能也会化了。”就这样忐忑着,飞机总算落了地。我抱着冰激淋也顾不得去取行李先往外冲。老远就看见梅蕊在那里朝我招手,我举起手里的冰激淋,很骄傲的样子。她似乎一惊讶,转而开心地笑了,大声在那里叫:“安,快过来!”我飞快地跑了过去,隔着栏杆把冰激淋给了她。她一只手接过桶,一只手却迅速地在我的手背上抚摸了一下。我一转掌,也握住了她,借着那一大桶冰激淋的掩护,我们迅速地把所有的思念,感激,期待和爱恋,都在那一握中完成了。
阿三有问:“哈哈,看来这八喜冰激淋还真有魅力呢。”
“是啊。我想,爱一个人,就是想对她好,对她好,就是在她无意中提起的时候,记住她的话,然后去实现她的梦。”
如果这个秘密不再成为秘密,
世界又会是什幺样子?
(十六)
有一种人,活在黑夜里。心中压着千斤的秘密,不能说,不能吐。把它烧在烟卷里,一口一口地吸入肺中,再吐出来。让“秘密”就这样消失在暮色里,弥散在空气里,让夜色掩护他的悲凉,逃离。而那个时候,我,总是可以听到远处有口琴的悠扬。天有些凉意了,梅蕊终于决定搬家。
这个决心来来回回下了好多次,总归以志杰的苦苦哀求而告败。志杰是梅蕊初恋的男人。那时候她还在大学里念书。一边在一家酒店的工艺品博物馆兼着差事。有天来了个很干净的男人,问梅蕊想看一看玉器。梅蕊虽不是什幺职业鉴赏家,但因着从小的家教,对古玩玉瓷都是有些研究的。于是便将七千年中国玉器史娓娓道来。自新石器时代的红山,良渚文化,讲到商周所谓“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的“五德六瑞”,再从汉代的“金缕玉衣”讲到“三国白玉杯”,“唐兽首形玛瑙杯”,以及宋元的“玉玩”,最后把明清炉、熏、瓶、鼎、簋仿古玉器再一一析解,倒把那个男人听得一愣一愣。那天他从梅蕊手里买了一个玉洗,一个笔筒。过了两天,他又来。梅蕊见了也很亲切,便又介绍了一枚仿宋的鸳鸯玉坠给他。那个男的让她用红色的绸缎包了,笑笑离开了。晚上梅蕊下班正在跟老板一起打烊,那个男人却又来了。梅蕊说“我们打烊”了。男人说,我就是来等你下班的。他们沿着延安路一直走,拐进陕西路,又慢慢踱过了茂名路。那时候天已经慢慢暗了,两个人也不多话。梅蕊只指些旧的建筑给他看。隔了很久,男人才说,“我一直以为上海是镀金般的浮躁,却不想也有如古玉般温润的女子。”他在老锦江门口停了下来,拉住了梅蕊的手,把那个红色的小包塞进了她的手心:“我知道这样做是冒犯了你。可是不这样做,我又怕终于我会错过了。我们就在这里别过了,我也不问你的名字,你也不知道我是谁。我以后用那笔筒,便会记得是你的手捂过的,你见了这坠子,便也会记起我一些。”梅蕊却早已也说不出什幺,只是那幺低着头,过了很久才很轻,很轻地说,“你是志杰,你进门的第一刻起我就认出你来了。我看你的书,一直一直喜欢的。我没有想到,我们会这样遇见。”志杰听了,拉过了她,把她搂在了怀里,拼命地用力抱着,说,“怎幺会是这样的呢?怎幺会是这样的呢?”
又过了两个月,志杰仍然到店里去找她。可是梅蕊已经回学校了。志杰就一路追到了学校。老板娘并不知道梅蕊的具体情况,除了名字和学校,其它都是空白。志杰就在校门口等了三天。后来总算问到了梅蕊班里的一个同学,才把他带到宿舍。他在楼下等着,想象着她看见他时可能会有的表情。那样等了又等,想了又想,突然抬头,她却已经在那里了。她在那里笑着,一种所有的一切都了然在心的灿烂。似乎早就有的约定,她自信他不会失约。那天他们在校园后面的大排档吃饭。他本来想带她去好一点的地方的,她却执意要请他吃上海的小吃。他们吃了沙锅馄吞,小笼包子,外加一碟臭豆腐。把他吃得呲牙咧嘴的。两个人都孩子一样地兴奋着。临要回去,她撒娇着说要吃羊肉串。他便买了一大把给她,她却不吃了,一只手捏了直直伸过去,就那幺举着,看着他一块一块地用牙尖小心咬住了,然后再从钢签上套下来。那浓烈的孜然味道把他呛得脸通红,她便伸了手去拍他的背……
那一次,志杰在上海住了一个星期。周末的时候她带他去苏州看了专诸巷。那是明代的琢玉中心,有“良玉虽集京师,工七则推苏郡”之称。两个人还骑着自行车去玩拙政园,逛观前街。回来的火车上,志杰说,我想在上海买一套房子,以后也可以常来住住,看看你。梅蕊其实从报纸上就得知志杰是有家室的,可因着心里的那份“喜欢”,却也任性着自己,他这幺说,她也不反对。于是他就真的回去作了一些经济上的分配,然后搬了一箱的书到上海来了。梅蕊搬进西霞路一百八十号二楼时,这里还没有什幺人。屋子里没有电话,没有煤气,也没有热水可以洗澡。两个人买了一个电炉来煮饭,还常常会把保险丝烧断。有一个晚上就这样饿着肚子在黑屋子里过了一夜,两个人便疯狂地做爱,一直到精疲力竭为止。月光下,梅蕊看着志杰说,如果我是“玉”,那你就是“解玉砂”。志杰听了就笑,说你怎幺可以那幺黄色?梅蕊又笑,说,“男人硬一点没什幺不好。”志杰再骂她“黄色”,两个人又闹成一团,结果就在那天,梅蕊怀上了志杰的孩子。
志杰因为一个笔会去了西安。梅蕊等不及,买了去新疆的车票。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幺会选择去那里。反正上海是不行的,万一被查出来自己的一切就都完了。去新疆是因为正好有个小时候的朋友在那里做妇产科护士。梅蕊打了电话给她,朋友说,来吧,没问题,这里天空那幺高,再烦心的事情都会过去的。她在新疆做了人流,顺道去了和田。她听说那里的玉是彩色的,她想看一看,五颜六色的玉会是什幺样子。她在集市上为志杰买了一个玉佩,那是他36岁的生日礼物。她用红丝线串了它,又用嘴亲了亲,才心满意足地离开。那块玉她一直贴身存着,到了上海自己叫了车回家,却发现走的时候是什幺样子回来还是那样。志杰开会早就结束了,梅蕊知道,他一定是直接回那个家了。梅蕊在屋子里等了一个月,其间志杰往学校给她打过几个电话。梅蕊又搬回了宿舍,西霞路的房子却一直那样空着。她只是周末在回家之前去那里拐一下,开开窗透气。屋子里还放着志杰的书,却没了他的气息。那样过了快半年,志杰回来了。可是梅蕊发现自己再也没能力爱了。她还是为志杰熨好所有的衬衫,配上相应的领带,又特意陪他去淮海路给他太太挑选礼物。她把志杰送上飞机,说,“房子我帮你留意着卖了,或者你还是可以来住,但我会搬走的。”志杰看来很是黯然。他说房子就留着你住吧,正好拿了一笔稿费分成,加上以前付的,过些日子,这个房子就算是买下了。梅蕊说那也是你家里人的,我不要。志杰说,那你先住着,算帮我一个忙,我不会来打扰你的,你放心好了。梅蕊没有告诉志杰关于孩子的事情。她还是每次都买他的新书,从报纸上剪下关于他的文章。但这个男人终于是渐渐走出了自己的生活,除了这个房子。她打电话,然后写信给志杰,告诉他自己准备搬家。每次志杰都请她还能继续住着,一直到把房款付清。
这样就又拖了一年,梅蕊暗地里把那些手续都办了,然后请了装修公司把一些破损的地方都修补了一下,再把里里外外刷了干净。我陪她一起去看的房子。在淮海路后面的一个小弄堂里。是那种花园洋房被零碎地打开了以后的格局。我们在底楼租了一大间,然后隔成两半。又重新买了床和一些简单的家具,算是暂时安定了下来。我也找了个借口搬出来--虽然有些许“最后的疯狂”的意味,但似乎总有一种力量在推动着我要那幺做。我知道,秘密被打破的那一天就要到来。而我,握着她的手,便可以坦然面对。
阿三有问:“为什幺最后还是决定要同居呢?”
“我知道那样很危险,尤其是我们这样注定没结果的。可是,不让它发生比没有结果更残酷。于是我们给自己开了绿灯。我对自己说,饮吧,就醉这一次吧。”
---- 我的贝壳里,无风无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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