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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恐惧

主题:(ZT)恐惧
发信人: dullkiller(鬯骨)
整理人: nanyuner(2003-07-11 01:59:50), 站内信件
夜半三更的时候,我常常会感到恐惧。很长时间了,再没有恐惧的感觉。自从,我从童年的阴影里,爬出来,就好象爬出一个地窖,亦或是,一座荒废的坟墓。我记得,我就坐在那个坟端的坡顶,向下眺望,阴翳——压在眉檐上的乌云一般的阴翳,突然由此散去,我从此过着明朗的生活。我记得那时,我与恐惧斗争了很久,以至于,后来,我都很难想象,我曾经具有那样坚韧的品质,在我的孩提、童年时代。是啊,选择逃离,这是最上策。我知道我的骨髓的深处,如林立着枝桠的森林,潜伏着深深浅浅的洞穴,深蓝色的河流流淌不息。那是智慧,悄然安排命运的诡讦的智慧,没有人能看透。我因此默默享受着周围的信任,然后,终于,得以合情合理地逃离。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我以后不再经历,我为我的智慧骄傲欢呼。 
  是的,没有人能控制我。他们只能爱,不能控制。哪怕是父亲,哪怕是林。 
  以前,我对待恐惧的方法只有一种,那就是测测底底地逃离。逃遁使我快乐无比。我总是能够在逃遁中,看到如地窖、坟墓一样的阴影,迅速地向身后褪去,然后,我终于爬了出来,坐在洞口亦或坟头眺望远景。那一刻,我觉得世界是如此美好而光明。 

  我不知道,我以后还会遭受这样的恐惧。而且,无可逃遁。 
  这使我想起,林拿起刀走近我的情景,那时,我很镇定。没有人能控制我,面对控制,我总是有足够的狡诘的智慧对付他,我总是能看到他们车仰马翻的情景,我总是听到自己会发出胜利者固有的快意的欢呼。 
  所以,当林拿起刀走近的时候,我的目光镇静而澄澈,我的目光从来就会说话,我听到它在说:你瞧,林,你是多么愚蠢,你应该安静,再安静一点,象我一样。 
  林总是在我的目光下感觉软弱无力,我听到他的意志轰然倒塌的声音,我为之痛楚而快意。是的,只能爱,不能控制。 
  任何控制的束缚不再带来恐惧,我总是能够在暗中控制局面,终于有一天,我会看到它的土崩瓦解。无论任何人,任何形式,我精通其中的规律。 

  然而,我的人生就好象有穿越不完的地窖和坟墓。我意识到自己陷入真正的恐惧,是在这些无数个莫名其妙的晚上,我醒来,然后胡思乱想,直到天明。 
  没有什么能够控制我,只有爱。 
  我明白我陷入的是一场真正的恐惧,因为爱。 

  我已经记不清半夜醒来的第一个夜晚,我想我一定是半夜要上厕所,然后在黑暗中起来,走到卫生间,然后返回,我原以为我可以一如既往地安静地睡去,象一具没有思想的僵尸,很多年来,我一直保持以这样的状态和姿势睡眠。我把双手朝上挺开,然后扔掉枕头,使整个头可以塌实地平卧,使我的双手养成不要困搅身体的习惯,然后放心地睡眠。我不敢把双手留在被窝里,我怕它们不由自主地压在我的胸膛上,这样,特别在夏天,我会清醒地感觉到自己的窒息。我习惯于没有枕头的、双手朝上的睡眠,这样的姿势是不美的,一本书上说,有这样双手朝上睡眠姿势的人,大多因为某种欲望的压迫。 
  我没有再象一具僵尸那样没有思想地睡下去。这个多年养成的程序突然不经意地被打断了,就象一条老朽的木桩生出很多的新芽。我知道睡眠可以有很多种形式,包括失眠。 
  我想我也许只是不经意地瞥了小六一眼,就象当初我瞥了一眼林之后曾经失眠的经历一样,后来,我控制了这一局面,不再让这种情况恣肆地延展下去,我的方法就是让自己变成一具没有思想的僵尸。 
  我不经意地瞥了小六一眼,然后我的灵魂突然受到震颤,我从此无法再找到出路,我知道自己又不经意地爬进了一截地窖,这截地窖是那样的黑暗而漫长,它使我深深的恐惧和战栗。 

  你不可以逼迫我。我听到自己对林说。 
  我可以离开你。我听到自己对父亲说。 
  可是,我不再能说出任何话,面对小六。我陷入了真正的恐惧。 

  我开始为恐惧寻找各种出路。我知道、谙熟这些排疏的方法。我对那些男人说,我很恐惧。我在母亲面前流露出恐惧的目光。我在小六面前小心翼翼地遮掩恐惧。或者在半夜的时候,让自己焦躁得象一头困兽。 
  我意识到自己陷入了真正的恐惧。因为爱。因为小六是我的爱。我的生命里的爱。 
  我写下这样的句子的时候,我会突然抑制不住眼泪,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恐惧的焦灼的眼泪是一种心灵的疏导,我看到我的恐惧沿着我的眼泪倾泻而下,我因此深切地感受到人生的痛楚。 

  我很少哭泣。我很少体验过无助和绝望。我是一个好胜而聪慧的女孩。我不肯称自己是女人,因为常常觉得自己并未长大。我和那些刚跨出校门的女孩没什么两样,多年过去了,我爬过一些地窖和深坑,然而,我还是一样会坐在某个坡顶观望。 
  是的,我还未成熟,未成熟到踏踏实实地走在前面,可以安安心心地对他说:小六,对,就这样,你过来。 
  我看到自己跟小六走在一起,我对他说:让我们一起走吧!有很多地窖呢!你要小心,我也要小心,我们都要小心,没有人可以帮助我们。 
  有时候,我看到自己跟在小六后面,我的脚步不再能跟上他的节奏,他的节奏就象打过春雷的雨夜,竹园里传来的抽节的声音。那种响成一片的抽节的声音。我想就是这种声音使我陷入恐惧的。而且,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是那样软弱,那样愚钝,这种声音常常使我迷失了方向,象一片清新而焦灼的声响,时而是音乐,时而是聒噪。我对他说:小六,我的爱,妈妈迷路了,妈妈不知要往哪里去。 

  小六是我的孩子。男孩。五岁。现在,他就睡在那张大床上,那张曾经是我和林共同的温床,做他的五岁的孩子少有的梦。我知道那些梦的色调不太光明,那些色调一样使我颤抖不已。 

  你控制不了我。我听到自己对林说。然后,我穿过那个地窖坐到了洞口,再一次赏心悦目地看风景,就好象当年离开父亲那样。 
  我憎恶任何形式的控制。我接受不了男人的愚蠢。他们是那样漫不经心地,轻而易举地就将爱和控制混为一谈,搅和成一团,拌成稀泥,然后,用它来刷自己心灵上日晒风蚀的斑斑驳驳的墙。我注定要往这桶稀泥里灌进清水,使它干净澄澈,象一面镜子。然后连桶倒翻它,并发出快意的狂笑。我想,我只是为了告诉他们一个事实:爱和控制完全不是一码事。 

  我因为爱,所以揍你。这是父亲的逻辑。我无法理解这种虐待狂式的爱情。 
  你一点也不了解我。作为父亲,你很失败。多年以后,当我逃遁回来,当我终于结束异乡的孤独之旅,考上家门口的大学,完成父亲的夙愿。我坐在厨房的餐桌旁,看着门外昏黄的暮色,气色淡定地对他说。有一次,父亲流下了忏悔的眼泪,我在他婆娑的泪眼中看到自己的心灵在那些日晒雨淋的逃遁日子里已变成一颗小小的核,象一粒顽固不化的冰丸,坚硬寒冷得透彻骨髓。 
  是的,在逃遁的整整七年光阴里,我没有一滴眼泪。甚至外公死了,在他的灵柩旁,震天响的哭声里。只有寒冷,没有眼泪。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来自洞穴:悲哀吧,悲哀吧,孩子。可是,我没有一滴眼泪,没有一滴眼泪。那一年,我十六岁。 
  我从没有告诉过父亲关于我的眼泪的事,一直到他死了也守口如瓶。 

  我想我有足够的理由看着父亲流下眼泪。所以,我常常脸若冰霜。在我安静的时候,在我独处的时候,在我面对镜中的自己的时候,我常常为自己冷漠的脸感到陌生和恐惧。 

  他们都曾控制过我,无论父亲还是林。虽然他们之间并不友好,虽然他们有各自的目的和意图,在对待我的问题上。他们不知道我原来有可以摧毁他们的力量。在我眼里,他们总是盲目而可笑。 
  他们失败了,因为愚钝,他们弄不清爱和控制的区别。如果不是愚钝,那么就是自私,女人只是一件战利品。他们就是这样滑稽可笑。 

  如果你爱他,那就让他快乐。我对父亲说。我对林说。 
  今天的快乐不是快乐吗?非要今天痛苦,明天才可以快乐吗?今天就不是人生吗?明天就一定是人生了吗? 
  如果你现在耽于一时的快乐,以后会换来一世的痛苦。这是父亲的寓言家式的逻辑。我用四个反问句来回答他。 
  你问过我——你的妻子快乐吗?她因为你而感到快乐吗?她因为这种快乐而愿意追随你吗?愿意为这种快乐而受控于你、牺牲她自己吗? 
  不要爱,只要相伴,只要你来与我相伴。这是林的逻辑。男人的逻辑。我听到爱轰然倒塌的声音。四周是戈壁的苍凉,有着墓穴一般的寂静。我决定毅然走出去。本来,我以为,即使是墓穴,也可以演绎人世的温情,就象梁祝里面的开出如花蝴蝶的优美的坟墓。现在,我知道,坟墓就是坟墓。我的对爱情婚姻的理解完全只是出于我的想象。我原来依靠想象生活了那么久。 

  我想我选择逃遁的理由原来如此简单,我只是为了告诉他们:我,你的女儿,你的妻子,只可以爱,不可以控制。她天生是要被爱的,她天生就不是奴才,她从来不具备做奴才的品质。 

  时光就象碎片,在各种有形无形的琐屑的事物中,被吞噬。 
  小六就是一个时光的产物。我用十个月零十八天的时间在身体里承受他的重量,然后用前后八个小时的时间将他排出。他是我生命里的块,疼痛的,让我手足无措的块。 
  我现在终于明白,我的恐惧来自于失控的爱。 

  爸爸不知该怎样对你,只知道让你读书,将来不至于太受苦。父亲摊开他两只粗糙的大手,在厨房的那张破餐桌上自然的松展,象两朵枯萎的菊花,静静地展示最后的奢华。这让我想到父亲临死的那一刻,他突然挣扎着吸一口气,又终于坠落。 
  生命一轮一轮,象一节节火车的车厢,发出剧烈的欢快的呻吟:嘁哩哐啷,嘁哩哐啷,我们快乐,我们快乐…… 

  我想,我大约可以记起,我开始进入失眠状态的那个夜晚。我突然在梦中醒来,我依稀地朦胧地听到一声叫喊,一声撕心裂肺的痛苦绝望的叫喊。 
  我要爸爸——,我要爸爸——,爸爸你在哪里——,你来看我———,你来看我呀——。 
  是的,后来,后来,我就忍不住要流下眼泪,只要提到爸爸这两个字眼。 
  那种痛彻心肺的失去,不可以再回来。我看到自己坐在坟墓的拱顶,向前张望,向前呼喊,可是,他,不再回来。 

  我想,那个夜晚,我也许作了很多的梦。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做梦的习惯了,我说过,我已经使自己变成了一具完全没有思想的僵尸,哪怕是潜意识。是的,多年来,我努力使自己活着,任由他们砍斫,我以为骨髓里的深蓝色的汁液已经干涸。 

  我作了很多的梦,是因为那一天,整整一天,我都坐卧不宁。那一天早上,我象一具僵尸一样,醒来,昏昏沉沉。我发现床的一边没有人,小六不知跑哪里去了。我抬头,打算起床去寻找的时候,我看到小六躲在张开的门后面,露出他浑圆而富有弹性的屁股。背对着我。这时,我听到了那个压得低低的发自肺腑的呐喊:我要爸爸——,我要爸爸——,爸爸你在哪里——,你来看我呀——,你来看我呀——。 
  那时他三岁零三个月。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看到了一片白茫茫的东西不断往上升腾,一切都停止声响,我没有再听到他的压抑着的从门后传来的呐喊声,有五分钟的时间,我完全听不到声音,我只感到鲜血仿佛要冲出心肺,从嘴角渗出来,我擦了擦嘴角,没有。 

  从此,我看到小六就忍不住恐惧。我的头脑里后来总是出现这样一种意象,我看到那些攀沿在土墙上的墨绿植物突然开出奇异的兰色花朵,象一张张张开的嘴巴,又象一只只奋力睁开的眼睛,它们在一齐呼喊:我要爸爸——! 

  我为此而不止地战栗。 

  你问过我快乐吗?我不快乐!你知道!你明明知道我不快乐!没有人会因为失去父亲而快乐!你不要再说爱我这样恶心的话了,请你住嘴!你只是个另我讨厌的自私鬼。 

  我看到我坐在黄昏的暮色里,厨房里夹杂着油盐的咸咸的和烟的涩涩的味道。我看到父亲的两手自然地松卷,就象他死去的两手的姿势。我听到自己对他说:你是个失败的父亲,因为你使女儿失去了人生的快乐! 
  生命如一节节车厢的轮回。 
  我看到我坐在黄昏的暮色里,厨房里夹杂着油盐的咸咸的和烟的涩涩的味道。我看到我的双手自然地松卷,枯焦地好象两朵焦黑的菊花。我看到小六对着我说:你是个失败的母亲,因为你使儿子失去了人生的快乐! 

  嘁哩哐啷,嘁哩哐啷,嘁哩哐啷………… 
  我们快乐,我们快乐,我们快乐………… 

  不要爱,只要相伴。 
  林离开了我,我爬出墓穴,为胜利而心旷神怡。我不能原谅他的自私。不能原谅他打着爱情的恍惑的招牌任意挥霍我的青春。我对他说:哪,到此结束,你该走了。 
  原来我是这样一个女人。我希望,我力图将每件事都分得一清二楚,不容许有任何的模糊。我更象一个药剂师,给任何一种事物打上是非、善恶、美丑的标签。 
  只要爱,哪怕没有陪伴。我对林说。 
  于是,我们背靠背,向着各自原来的方向,齐步迈进。我们终于分开。 
  我最终知道自己还生活在童话的世界里。我没有成为女人,只不过是一个比小六大不了多少的女孩而已。 
  于是,我恐惧。 

  我在这样黑夜的时光,书写我的恐惧,抒泻我的恐惧,没有理由。这次我正走向一个黑洞洞的深渊,而不再是平面的墓穴。 
  往事不可以再回来。就好象父亲不可以再生,我和林不可以再回到十六岁的时光。 

  我又一次看到自己坐在黄昏的暮色里,周围是薄暮的苍凉,我听到自己对父亲说:不要再揍我,因为爱。我听到自己对林说:我们相伴,因为爱。我听到自己对小六说:前面有一条潜沟,哪,卷起裤腿吧!让我们一起前行!因为爱。 
  因为爱,不要再有分离。 
  不要再分离。 

  嘁哩哐啷,嘁哩哐啷,嘁哩哐啷,…… 
  我们快乐,我们快乐,我们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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