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net_badboy(方肃∮四边水)
整理人: bennycyb(2002-12-26 15:44:20),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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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保证我奶奶她老人家瞅着足球肯定不会喊:“篮球儿。”
她会问:“那满脸麻子的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这么不长个儿?”
我奶奶今年六十多了,清楚的时候会问我:“媳妇讨了没?”不清楚的时候会问我爹:“媳妇讨了没?”
自从奶奶老年痴呆了之后,我就一直看见奶奶坐在河埠头那棵枣树下的大石头上嚼大黑枣,河坎上长着一畦芋头,亭亭的芋头叶子,临风招展,其妖艳程度不亚于出水芙蓉。
大黑枣儿不知道是谁家的,因为它太大了,太老了,谁都不敢说是自己家的,树老了都是精。
芋头却是村长家的。
我奶奶六十来岁了还没改掉骂人的坏习惯,一般都是张口就来,嘎嘣嘎嘣脆。
“骚!”
她冲身边的那畦芋头地一张嘴,她嘴里蹦出来的不止是一个“骚”字,还有一枚两头尖尖的大枣核。
日积月累,亭亭的芋头叶子被打得千窗百孔,再也无法骚了。我奶奶说我妈妈我婶婶我姑姑都是骚狐狸精,我妈妈我婶婶我姑姑都很漂亮,都不是千窗百孔。
也许你对这种邪门功夫很是心悸,因为你在哪儿见过。对了。对了。你肯定见过,那人第二次使这种邪门功夫的时候说:“你乖乖地把他们(杨过、公孙绿萼)给我拉上来,要不然我要你的狗命。”
那人叫仇千尺,我奶奶六十多岁的时候炼成了仇千尺的绝世神功。可惜我妈妈我婶婶我姑姑把她当球踢的时候她不会用这功夫。
我奶奶坐在大枣树下的大石头上炼功,她现在练用枣核穿过芋头叶子上的某个洞洞打折芋头杆儿的功夫,难度系数比以前增加了一倍。看来今年村长家的这畦芋头又要绝收了。
村长黑着脸逮住我爹:“老大,把老娘弄回去。”
我爹没法子。把我奶奶拿小车装回来,我奶奶身上臭的,她喊我,我不理她。
我奶奶痴了,大小便全在身上,还张嘴就骂人,我两个叔叔,我两个姑姑都把我奶奶当球踢。
我俩叔叔是踢前锋的,他们拥有着前锋的良好职业道德和素质,进球最积极,决不粘球,我奶奶一到他们脚下就被踢到枣树下那块大石头上,饿了嚼枣,骂人;困了,睡石头,打呼噜。
离枣树最近的是我家,然后是我两个叔叔,然后是我个两个姑姑家,按照场上位置确定,我两姑姑是打后卫的,后卫对球的处理最坚决,最果断,球到脚下,总是一个大脚。
我爹是守门员,我叔叔,我姑姑要踢球了,都是朝我们家送。让我爹把球紧紧地抱在怀里。
你一定以为我偏袒我爹,因为我说我爹是守门员,紧紧地抱着我奶奶,你错了,你见过永远抱着球的守门员吗?
而且守门员开的脚是最大的。
不过我爹是个蹩脚的守门员,他开的球并不大,只到枣树下。
村长见我的痴子奶奶还是一回回地坐在枣树下吃枣、骂人、日晒雨淋,他心里很不痛快,就这几天,县里要有领导来我们村检查计划生育,虽然管下一代的领导肯定不管上一代,但要是我痴子奶奶把检查组的小妞当芋头叶子,哪怕只打一个窟窿,也麻烦呀!
村长带着村民委员会一伙人,先用小车把我痴子奶奶装上,送到我家。
“老大,把你们王家老小都给我喊这院儿来,今天我们要现场办公。”
我爸在门槛上磕磕旱烟锅,又装了一锅烟抽,蹲在门口没挪地方。
村长急了:“王老大,你听见没?你不去,我去了可没你的好儿!”
等了有一顿饭功夫,我们王家老小十八口才都到齐了,我到我痴子奶奶口袋里掏了一把枣儿坐我爹身后吃,我刚嚼了一口,我爹就恶狠狠地揪住我的小胳膊,一把将我扔到屋里去,我摔在地上,枣也撒了手,我不干了,哇哇大哭。
在我的哭声伴奏下,村长开始现场办公。具体内容就是我痴子奶奶的五个儿女如何给她养老,从礼拜一到礼拜五,五个人各养一天,交接时间是每天早上七点,我爹是老大,所以必须贡献一辆独轮车出来,做我痴子奶奶的专车。周末的安排是这样的,礼拜六早上在我大叔家,包括吃中饭,下午在我小姑家,包括吃晚饭;礼拜日上午在大姑家,包括吃午饭,下午在我小叔家,包括吃晚饭。周末的两个晚上,我痴子奶奶的起居都由我们家负责。分工如此精细便于监督,要是再有一次,我奶奶到大枣树下的事情准能逮住是谁踢的,逮住是谁踢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大伙儿有什么疑义吗?
村长的话是命令式的,为了那一畦芋头,他今天也非把这件事给摆平了。
他以为不会有人有疑义,我娘从我爹身后跳出来:“村长,这不公平呀?凭什么独轮车要我们家出?老大怎么?老大就得吃这哑巴亏呀,你也是老大,你怎么没把你娘给全包在你家里呀?那两天他们都只有半天,我们家却有两个晚上,照你这么分礼拜天早上早饭不也还得我们家出?这不公平呀?”
我娘是尖尖嗓子,一出声就像放箭,村长被我娘问得直咽唾沫。
“我不管你们,反正王老娘是再也不能往枣树下踢了,谁要是再踢,我剁了他的蹄子。”
村长以前是杀猪卖肉的,听说在案板上他要帮你斫八两肉,他决不会斫出八两一钱去。
事情就这么定了。我娘指着我爹的脑门子骂:“你还算个男人不?头都缩到裆里去了,咱就这么被欺负了?”
我爹不啃声,接着抽烟。
我的痴子奶奶开始了她的新生活,天天坐着专车流着哈喇子在早上七点出现在村人羡慕的目光中,大伙儿都说:“王老太,你好服气呀,孙子推着你。”
我的手猛地一抖,其实我推不动的车的,我才七岁。但我不推,我奶奶就得爬着到下一家。我的痴子奶奶像个球从车上滚下来滚出好远,头上一个窟窿汩汩地往外冒红血,我以为我的痴子奶奶要死了,我吓得大哭,哪知我奶奶好好地爬了起来,到地上抓了把泥塞到窟窿里。血很快便止住了,痴子奶奶的专车,变成我坐着,车夫是我的痴子奶奶。
“尽孝,奶奶推你。”
我怀疑我的痴子奶奶被我这么一摔,病全好了。
我妈妈把表拨快了一个钟头,把我的痴子奶奶往车上一放,推着就往我大姑家去了。
我大姑姑坐在门槛上喝粥,看见我们来。我以为她会吓一跳,外面才六点钟,我妈妈已经推着车来了。
我想错了,我姑姑不慌不忙地搛了根酱黄瓜放到嘴里,胸有成竹的样子。我一见那绿隐隐地酱黄瓜肚子就有点饿了,我还没吃早饭,我的痴子奶奶更加没有吃。妈说,今天家里没米了。
我大姑姑边喀拉喀拉嚼着酱黄瓜,边和我妈妈说话:“大奶奶,你倒早呢!”
“不早了,太阳都出来一人高了。”
我娘就想把我的痴子奶奶放下,我大姑姑比猫都块,我没见她怎么放下碗的,她已经冲到我痴子奶奶的专车前,一把揪着车把:“你不能放,现在还不曾到时辰呢!说好的七点钟,早一分钟也不行。”
“大姑娘,你这是做什么?怎么没到七点钟?你看看表。不要老娘你说一声,我二话不说就把车子推回家,我倒不相信呢,有我兰芳一口饭,会饿了老娘不成?”我娘指着我大姑姑的鼻子,直敲自己的手表面儿。
我大姑姑一笑;“好的,我倒要看看呢。我倒不相信呢,太阳才一拳头高,倒是七点钟了,走!我家也有钟,我倒要看看现在几点钟了呢。”
我妈妈打不过我大姑姑——她们已经过过招儿——被我大姑姑拖进堂屋。
我扒着墙头往东看太阳,她们一个说太阳已经一人高了,一个说太阳只有一拳头高,我谁都不信,我要自己量量,学校里的阿姨教我了,要实事求是。
我正想从从墙头上下来,告诉她们太阳不是有一拳头高,也不是一人高,而是一膀子高,就听见堂屋里传我我娘放浪的笑声:“报应哦,老天报应哦。”
还有我大姑姑骂我大姑丈的声音:“你个死人,我让你把钟拨慢个钟头,你怎么拨快了个钟头?这外头太阳才一拳头高,哪倒七点钟了?”
我娘高高兴兴地拉着我的小手,说家去吃包子去。我抬起脸问:“娘,你不说家里没米了吗?”
“傻小子。”我娘在我的手背上捏了一把。
我听见背后的痴子奶奶喊我,我回过头,痴子奶奶冲我挥手说:“尽孝,你多吃点了,不要想着奶奶。”
我听奶奶的话,“恩”地点了点头,我娘拽着我飞快地往前走,我看见我娘的脸色变了,很难看,像我奶奶天天嚼的黑枣皮。这些时都是我给我的痴子奶奶送枣。她自己摘不到了。
我的痴子奶奶就是失踪在礼拜日早上这个非常时间的,那天我娘提前一刻钟把我的痴子奶奶送到我大姑姑家,我见我的痴子奶奶还没吃早饭,我大姑姑肯定也不给她吃,我就又去摘了一把黑枣用衣服兜着,送给我的痴子奶奶吃。
“大姑,奶奶呢?”
我到大姑家,转了一圈却没见到我奶奶。
“你奶奶?我不晓得啊?你娘没把她送来呀,我还在寻思今天兰芳孝顺了,扣着老娘不肯来了呢!”
这是我大姑姑的说法,我回家把情况一回报,我娘抓了把小剪刀哭号着杀到我大姑姑门口:“你个婊子养的害人精,把老娘弄没的了,却说是我做的,有本事做,就有本事承认呀。你害我呀,我不活了了。”
我娘就要自杀。以死表明自己的清白。
我的痴子奶奶没有找回来,我娘也没有自杀。谁也不知道我的痴子奶奶到底是怎么没有了的。只有我发现枣树上的黑枣都被摘光了;我想会不会是我的痴子奶奶要出远门把这些枣都摘了留在路上做干粮的呢?
我把衣服全扒了扔在我痴子奶奶坐过的大石头,然后到水里头去捉大鱼,一边等我的痴子奶奶从这条路回来,我相信我的痴子奶奶会回来的。
我娘、我叔、我姑,我婶却都不像想我的痴子奶奶有一天会回来的样子,甚至是希望我痴子奶奶死掉好。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奶奶回来了,还给我带了好多城里的好吃的。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推着奶奶的专车往外跑。
我娘在后面喊:“尽孝,一大早,你又要上哪儿疯去?”
“我去接奶奶。”
我把小车停在村口,我爬到大树上往远处看,等得我的肚子都饿了,却还没等到我的痴子奶奶。我变得怕起来,难道我娘说的是真的,我的痴子奶奶已经死了?
还没等到我的痴子奶奶,却见远处摇摇晃晃开过来一辆小汽车,我只坐过我爹的拖拉机,我还没坐过这么漂亮的小汽车,我从树上跳下来,站到路边上等它。要是驾驶员是女的,我就喊她“阿姨”,要是驾驶远是男的,我就喊他“叔”,我让他带我去找奶奶。
汽车到了我面前真的停下来了,我呆住了,车子里头竟然坐着我的痴子奶奶,我的痴子奶奶什么时候有这么好的专车了?
我跑上前,喊“奶奶”,一个戴大盖帽儿的叔叔掺着我奶奶下了车。
枣树这几天又结了几颗枣,我连忙拿出来给我的痴子奶奶,这么多天,她的枣一定都吃光了,没有枣吃,我的痴子奶奶就没有东西吃了。
我奶奶笑眯眯地抓过枣就嚼。
“小朋友,这是你奶奶吗?”
“是的,是个,是我的痴子奶奶。”
“哦!你认不认识王得胜家?”
“认识,认识,王得胜是我爹,王得胜家就是我家,我带你们去。”
我拉着我的痴子奶奶和那戴大盖帽儿的叔叔就往我家走,我家还从来没来过戴大盖帽儿的叔叔。我想我爹我娘肯定也像我一样高兴。
我又想错了,这回打我的不是我爹,而是我娘,她把我拎进屋,一个巴掌抽在我的脸上:“谁让你招他们来家的?”
原来我的痴子奶奶把他们都告上了法庭。戴大盖帽儿的叔叔是来送一张纸的,顺便把我痴子奶奶也送回来,村长说那张纸叫“传票”。
村长还跟我说:“你奶奶不痴了,你奶奶的病好了。”
可我还是看见奶奶坐在大石头上嚼枣。
我得回家吃饭了。
---- 水玲珑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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