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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叙断袖 --——《断袖》前曲
发信人: zhaohe333(天拓)
整理人: shouen(2002-11-20 16:58:34), 站内信件
露希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崔豹《古今注》说:薤露、蒿里并丧歌也,本出田横门人,横自杀,门人伤之,作悲歌,言人命奄如薤上之露,易灭也。至汉武帝时李延年分为二曲,薤露送皇公贵族,蒿里送士大夫庶人。使挽抠者歌之,亦谓之挽歌也。  
                   
                   
  有人说中国的文、史,其实只有八字提纲:“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在这个大西汉末年,哀帝刘欣与董贤的断袖之恋,以及之前汉文帝与郑通,所得到的记载、结论,都是政治词汇。  
  刘欣为董贤自断其袖,这件不含政治意味的举动背后,却包含了更多值得思考的内容:到底刘欣是什么样的人呢?董贤的性格如何?他们的爱情如何产生,又如何维持?这些问题,“昏君幸臣”四字的标签,显然不够回答一切。历史是人的历史,何不以人的情感,去体会这些记载,让它成为血肉生命的历史?  
  这千古兴亡的递嬗中,一代豪华成为镜花水月,予人的怅然之感,岂能三言两语轻易道尽?这段深宫里的异常的恋情,并非以刘欣乍见董贤开始,而是在断袖而起之后,才步入冲突与宿命的悲剧。在笔者笔下,刘欣、董贤、朱诩以自己的形象生活着,使人忘了那是整整两千年前的历史。  
  恩怨是非,盖棺也未能论定。笔者也不论断什么,只想透过终实的传达,让人多知道一点人世发生过的、又湮没了的事情。  
                   
  ——题记。  
                   
  上邪!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棱,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汉乐府》  
                   
                   
  薤露  
                   
  月光下,薤叶上,露珠悄然滑落。  
  银色溅碎的残片幻灭了,刘欣眼前的眩乱归于平静。病发瞬间的忙乱与痛苦,悠悠消隐之际,他看见圣卿漠然远去的绝色姿容。  
                   
  难道一生一世的愿望,到头来是空是幻?  
  刘欣追不及,触不到,犹呼唤着圣卿、圣卿……  
                   
  薤上露,何易希  
                   
  一。死  
                   
  晨雾未散,苍茫的天色覆盖着供墙,天地间都幻成一抹摇曳的惨淡颜色。  
  沉重的铁铸乳丁大门,缓缓咿呀而开,车马如出闸猛犬般冲出,白马上刘烈的缨络,卫士身上寒光并闪的铠甲,引发一阵狂乱的锵铛。  
  大司马府前,已围着重重士兵,严厉地戒备着。那小队华丽的御用禁军,在夹的恭迎中,整齐的踱回大司马府正门。率领的旗门仆射一拉马缰,立定。随着长刀的挥扬,所有的士兵们刀枪一致对准大门。  
  “奉长乐宫懿旨,开门!”  
  大司马府的门,悄然展开,所有的卫兵都不禁一怔。  
  他抱着那平静的尸首,沉着地走出来,默默走到马前,放下,顺手拂去一络散在脸上的头发。那沉睡般的面孔,在一袭白绢衣中,宛如冰雪揉成的玫瑰。  
  旗门仆射伸出马鞭,挥弹着撕裂的空气,突然往尸体鞭下,青年抢身上去护住尸体,凌厉的鞭哨在青年身上甩出血痕。  
  “为什么!”青年抱住尸体,仰天大吼。  
  “只是确认,高安侯董贤是否真的死了。”旗门仆射冷淡的声音,自盔甲覆盖的幽暗中传来。  
  “畜生!”青年咬紧牙,欲冲上前,羽林军官甩出长鞭,捆住青年的手,用力一扯将他拉倒在地。  
  “带走!”  
  马匹们转头,在鞭哨中奔去,急急涌滚的烟尘,被拖在奔马后的青年若隐若现,血珠溅扬于黄沙中,混合着军官的大笑声。  
  灾是西汉元寿二年。  
                   
                   
                   
  二。老  
                   
  博士弟子景卢永远也忘不了,那独自在少府外池塘边,凭栏凝眸的少年,晨曦下,美丽得宛如传说中西方一种叫“佛”的神。  
  景卢喃喃道:“……真美。”  
  他回头,微微一笑,金色的光芒,粼粼摇漾。  
  “你是……?”  
  他没有回答,双手安静地放在雕栏上,看着水中的倒影。以前没有见过此人,谁可以随便到少府?宫中是不能乱闯的。景卢正要再问,卫士们的脚步声杂沓而来。  
  “司马大人!”为首的军官喘着气,“皇上在生气了,快点回去吧!”  
  “我想静一静。”他淡淡地说。  
  “皇上请您立即去!”羽林军固执地道。  
  栏杆上的手握紧华美的衣袖,压抑着心情,默默离开。景卢目送他们远去,才突间想起那绝美的少年,原来正是堂堂大司马、高安侯董贤!在所有书生、志士的口中,以狐媚手段迷惑皇上,权倾天下的奸佞之徒。  
  居然有神佛的圣洁……景卢怔怔眺望,空灵的神韵,含有某种哀世之悲一般。佞幸怎会有此实相……?  
  “你的脸总是这么哀伤,是怨恨着朕吗?”  
  刘欣捧起董贤的脸,长发委蛇在不整的衣衫上,散发着清凉的水香。董贤柔顺地闭上眼,仿佛有某种花朵特有的清艳自眼帘晕染开。刘欣轻吻着冰玉似的脸,怀中的身体如往常地逐渐发热,两人倾倒在御榻上,纱帐拂扭着,颤动着。  
  午后的阳光,斜斜射映进来。  
  “圣卿”,刘欣抚弄着那凌乱的秀发,为疲倦地靠枕在他胸口的董贤拉紧了一下被褥,“告诉朕好吗?始终不知道你的心里在想什么。”  
  “心?”董贤把脸埋在皇上怀里,笑道:“皇上要的,只是这个身体吧?当身体老去,心也就死了。”  
  刘欣也笑了,自嘲的刻意笑声中,心口轻轻痛着。  
  看不到董贤的表情,相拥共枕的两个人是不必彼此映照的短暂关系。未来是什么?  
  永远又是什么?在刚才的小睡中,刘欣梦见也许是十年后、二十年后,儿女成群的自己,只是一个衰朽的老人,穿着沉重的龙袍,处理政事,上朝、下朝,中见敉平了对国亲王的政变,也有数度外患,使汉室濒临险境,在外交和军事的应付得当下度过难关,然后自己渐渐老了,龙钟了,驾崩时全国恸哭……一惊而起,身边还枕倚着个年青的董贤,突然间,强烈的寂寞慑住了自己。  
  在人间世上,富贵的顶峰,除了圣卿之外,居然什么也没有了。给了他次与皇帝的大司马之职,给了他比未央宫还豪华的宅第,给了他少府里珍藏的南海珊瑚,北海明珠……巴不得用一切身外之物买下董贤,如今这少年召之即来挥之则去,为何自己仍不满足?  
                   
                   
                   
  三。生  
                   
  大司马府从一个月前就忙碌起来。僮仆们进进出出,把原来已豪华盖世的朱门玉限,打点得更散发出仙殿般的光芒。皇上的法驾由未央宫北厥,庄严地移入大司马府正门的那一刻,悠长的“万岁”之声,便漫延于云空。  
                   
  宴会进行到一半,刘欣注意到董贤退席很久了,一直没有回来,于是藉口更衣,只带了两名近侍,悄然走出夜宴大堂。  
  皇帝不在,堂中饮酒作乐的王公们就更放综了。刘欣不喜欢宴席的喧哗气氛,他只喜欢在微醉之际,观赏他的圣卿,宁静的美,宛如神祗。  
  沿着走廊漫步,远方的箫鼓逐渐淡去。熟悉的轻柔声音,自远方传来。刘欣按捺着不安,朝声音的方向走。  
  “……我讨厌那些人,只要跟诩在一起。”  
  “抛弃一切,到我的家乡去,只有我们。”  
  “嗯,一直到老,永远永远……”  
  刘欣晕眩了一下,扶住墙壁。廊外的花木扶疏之中,他的圣卿靠在另一的男人怀里,仰望着对方的眸子,闪着宝石般的泪光,在自己手中的圣卿,从来没有这么美过。  
  一直到老,永远永远……这句话,圣卿没有对他讲过,也不可能对他讲。圣卿所恨的是被拘束着,被玩弄着吧?花了那么大的代价,自己不正是要绝对的占有吗?  
                   
  “贱人!”  
  董贤被一巴掌打倒在地,寝宫的灯火惊窜了一下。刘欣喘着气,看着董贤慢慢地坐起来。  
  刘欣扑过去,用力捏住董贤的下颚,扳起那张冷淡的脸,左颊已经红肿了,“说好了,约定了,你是朕的人,还敢对别人投怀送抱,至朕于何地?”  
  “在微臣家中,微臣对谁怎么样,皇上也不许吗?”董贤无畏惧的缓缓问道,“在宫中,微臣才是皇上的人,不是吗?”  
  “不要脸的东西!”刘欣使劲将他推开,撞倒了花瓶几案。  
  “哈哈,呵……”董贤毫不在意地倒在碎裂的琉璃、溅溢的清水及花朵中,“微臣所做的,只不过和皇上所做的,是一样的事情罢了。”  
  “什么一样的事情?”  
  “身为男子,而所爱的却是另一个男子。”董贤的手被划出伤痕,血丝滑散,他也不觉得痛似的,“早已被世俗伦常所排除,我还有什么怨言?不……我早已视自己为不活于世上的人了,能陪我的人只有诩而已。”  
  “哼,你别搞错了,董圣卿!”刘欣揪住董贤的衣领,“朕只要你年轻美丽的样子,什么男人女人?那个叫诩的,也不过玩玩你,你的美貌谁见了都想要,等你老了,这场荒唐就散了,你还想永远?”  
  “对皇上而言,也许是如此吧?”董贤的眼泪滑下来,滴在刘欣手上,滚烫得令他疼痛,“对您而言,微臣到底是臣子,还是妃妾?原来……什么都不是,只是欲望的残尽。但是,在微臣身心都腐朽的那一天,诩还会爱着我。”  
  “哦,是那样么?!”极力的压抑哽咽下,自己的声音扭曲为恶毒无情,“朕要把你锁在宫中,囚禁到朕厌烦了,玩腻了,朕要看看还有谁要又老又贱的你!”  
  甩下狼狈的董贤,刘欣亲自用力关上寝宫的门,靠着墙他听到董贤的啜泣,刘欣全身都在发抖,靠紧了才能站立。你恨朕吧!朕也不稀罕你的心。只是不允许自己的玩具背叛,被别人插手,所以要好好惩罚。贱人!刘欣在心中咒骂,泪水却盈满了眼眶。  
  下了銮辇,刘欣踉跄地敲开中宫的寝殿,皇后好整以暇地恭迎,宫女们欲上前扶他,被刘欣一手挥开。  
  皇后使个眼色,宫女太监们全都推下去了。  
  “陛下……”  
  刘欣倒入皇后的怀中,傅皇后温柔地抱着,轻轻道:“皇上回心转意了,臣妾永远在等待着。”  
  “永远……”刘欣茫然了,“永远,是一生一世吗?”  
  “是”,傅皇后安抚着刘欣,心平气和地:“皇上可以轻狂放纵,那都是一时的,过后什么也没有了……”  
  没错,刘欣像在茫茫大海的沉浮中,抱住一块朽木般,渴切地仰首看着皇后端庄的脸容,如此地光明洁净。  
  “但是,臣妾一直在守候着,将来为皇上生下皇子、公主,不管发生什么事,有了一个大家庭,那就不寂寞了……”  
  “会陪着朕,不管朕是否已老已朽?”  
  “是的,不管一切是否消失,臣妾都要和皇上在一起,延续汉家的香火,负担起天下的责任。”  
  刘欣的泪水滑落,心中充塞着淡淡的凄凉与平静。董贤不是自己生命里的永远,两个男人之间,能担负起承传的使命么?只有背负着世人的笑讽,走向必然的虚无与毁灭。  
                   
                   
                   
  四。病  
                   
  被软禁在偏殿的董贤,也不吵也不闹,只是背对着殿门躺在榻上,任凭泪水纵横。  
  “皇上今天一下朝就到皇后那去了耶!”  
  “不,是皇后的凤辇在未央宫北厥外等着皇上,两人一起返驾回宫的,好恩爱呀……”  
  “总算是收心了,皇后那么温柔美丽。”  
  “是呀!总算……”  
  宫女太监们像故意似的一直在殿门外大声说着他不想听的话,兴奋雀跃的气氛简直像办喜事。冷暗的殿中,董贤闭着眼却不能成眠,浸湿的枕畔和头发,使脸上好冷,眼泪为何流不完?好倦好倦,一直流泪,又无法入睡。  
  脑中起伏着喧闹的声音,皇上轻轻地笑着,圣卿……圣卿,到朕这边来……朱诩急切地呼唤他,阿贤!不要去!  
  董贤按紧了心口,不听朱诩的而投向皇上,明知会落得佞幸之名,明知皇上只要他的美貌,明知权势的颠峰是众矢之的,但……没有后悔过。也许,见到皇上的第一眼,便决定了自己未来的命运吧?  
  不管白天或黑夜,两人共渡的狂荡时光中,罪恶是甜美与痛苦的混合。为什么这副冷硬的躯壳里,隐藏着这样的一颗心?  
  “司马大人,您勉强吃些罢,整天不吃东西可怎么行?”宫女小心翼翼地劝说,董贤置若罔闻。不想动,不想开口,还是让难以宣泄的心,从眼中一颗颗流掉,流干之后,没有心的自己就不会难受了吧?  
                   
  “皇上,还是吃点东西着好。”皇后拉着刘欣的手,把酒杯拿掉。  
  刘欣笑着摇头,苍白的脸上,深遂的黑眸清湛如朗:“让皇后担心了。……其实醉了不更好?”  
  “怎么会?有臣妾在分担皇上的喜与忧,皇上不必借酒消愁。”皇后正容答道,又望了他一眼,嫣然一笑,双颊酡红,“皇上现在这样体贴,臣妾好高兴哦!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毕竟,臣妾自知陋姿比不上那个董圣卿……”  
  “你这么恨他吗?”刘欣自己又倒了一杯,人们都说皇后娴淑,原来妒心不轻,只是他们看不出来罢了。  
  “皇上,臣妾不是恨……哎呀,我怎么会有那种可怕的感情呢?”  
  “朕已经对那个无耻的人厌烦了。”  
  “噢……那么……可是他还是权倾天下……”  
  皇后还说不恨,听到那句话,明明愉快得掩饰不住,而且想立刻把他的圣卿由大司马的职位上拉下来,不恨?这是高贵教养下的虚伪,刘欣心底苦涩地笑,这假象的恩爱,表面的礼仪,一切都是假的,假的……  
  “把他撤职,怎么样?”刘欣神色安然,“剥夺封爵、采邑,贬为平民……”  
  “皇上,您醉了。”  
  “朕很清醒,那样不是天下所期盼的吗?”  
  “是天下所期盼的,但是……”  
  “天下人都恨高安侯、大司马;是朕一意孤行地封赏圣卿,甚至要禅位于他;可是他们憎恨的却不是决定一切的朕,而是圣卿,哈哈……清醒的到底是谁?”  
  存活于人世间,君臣、父子、夫妻……五伦的规范中,挟持了多少虚伪与血腥?为了香火,必须厮守着不爱的女人;为了纲纪,必须有替罪羔羊。如此才能维持所谓的幸福。  
  这是一生一世的永远?  
                   
  中常侍宋弘趁着皇后不在,偷偷禀报:“皇上,高安侯已经病势垂危了。”  
  刘欣一怔,“什么?”  
  “数日来不吃不喝,宫中的人奉了皇后的懿旨,不敢派人去照料。幸而高安侯的家人能出入禁宫照看,否则恐怕……”  
  那个笨圣卿,难道要绝食吗?刘欣忘了愤怒和争执,即刻下令摆驾。一行人匆匆前往囚禁着董贤的宫殿。皇后居然不许人禀报此事……刘欣气得抓紧了衣袖,焦急地看着似乎永远不会到达的前方。  
  猛然推开殿门。  
  “万岁!”众人慌慌张张地叩拜,刘欣大步踏入,直闯进床榻帏帐之中,床上昏沉的圣卿,居然虚弱成这个样子!刘欣大怒,叱责道:“御医呢?为什么只有这几个人服侍?”  
  众人不敢吭气,刘欣抚着董贤的脸,哀怜压抑过怒意,以往那丰盈清艳的圣卿,竟像枯萎了一般。罢了!反正朕身染不治之症,也不知何时会发病死去,算了,两人一起死算了!  
  “启奏万岁,是司马大人终日哭泣,不吃不喝才……”  
  “混帐!不吃不喝,你们这些奴才也由他?若高安侯有个长短,你们提头来见!”  
  原来皇上对大司马还是余情未断,甚至有更热烈的样子。宫女太监才惊觉看错了风向,要是皇上知道这段时间,大家对董大人怎样冷淡,不顾他的死活,那真是死无葬身之地呢!  
  可是,要是让皇后知道了皇上又跑来找大司马的话,奴才们照样是死无葬身之地呀。  
  看着皇上亲自扶抱起董贤,笨拙又小心地喂他喝药,宫女太监们掩藏着惶恐与不安,董贤只是虚弱,两三天就会恢复元气,这绝是皇后和太皇太后所愿意见到的。到时候,不管哪边都会怪罪下来的。  
  在秘密的商量下,大家还是想出免罪的方法,计议已定,又托在皇上跟前最受宠信的宋弘去说。这唯一的求生之计,不知行不行得通?  
                   
                   
                   
  五。死  
                   
  在宋弘的分析下,刘欣勉强同意让董贤回家休养。这一两天皇帝亲自照料一个臣子,总会惹人话柄,而且太皇太后那边又不知什么时候会降旨刁难,反正是不用几天就可恢复的,等大司马复元了再进宫,一切就可以像往常一样了。  
                   
  深夜还在灯前批阅奏章的刘欣,又晕眩了一下,宋弘马上端了药来。  
  “皇上,请歇息吧。”  
  “不要紧,朕还可以”,刘欣把药一饮而尽,笑道:“为了朕和圣卿的江山,朕要努力。”  
  宋弘苦笑,皇上把对皇后说的话都忘个一干二净了。刘欣靠在椅背上,略为闭目养神,祥和得像自言自语:“近来,朕已经觉悟了。”  
  “觉悟?”  
  “也许朕活不了多久……”  
  “请皇上不要作此不详之议!”  
  “不,朕自己很清楚。前一阵子是否就是发现自己活不长了,才那么渴望圣卿呢?要不是将死,怎么会反复地想不可能的未来?圣卿伤了朕的心,但朕已经认命了,没有那么多余的时间和圣卿呕气,朕只有在看见他背叛朕之前死去,才算是残留的幸福罢?朕连父母的脸都记不清楚,从小只被教导要做一个好皇帝,学习治国、辞令,还有贬人、杀人……朕累了。”  
  宋弘静静地倾听,变得多话的皇帝,似乎只是藉声音驱散面对死亡的孤独。董贤呢?为什么他人不在?  
                   
  六月二十四日,仲夏的清朗夜晚,刘欣在少量随身卫士的陪同下,私自驱驰出宫,驾幸大司马府。凝成黛青色的夜幕,像董贤乌亮的秀发般,闪耀着星光。  
  “皇上……”开侧门的伺者惊呆了,全都慌忙下跪。马蹄声规律而清晰。  
  幽会的心情,就是这样的吧?一路上有人惊慌地跪拜,也有人竟不知道是皇上,漠然擦身而过。刘欣不禁觉得有趣,早知到就不要老是把圣卿召进宫,偶尔由他微服出访也好的。中途逮到刚伺候过董贤用过汤药的婢女——那世上仅有一副的秦宫食具,刘欣一眼就认出来了。问清了董贤的所在,刘欣把卫兵留在道路上,自己一个人去敲董贤的房门。  
  过了片刻,才有人来应门,那带着淡然的温和声音更令刘欣心跳:“什么事?我要睡了……”  
  门拉开了,董贤仰着脸,太过吃惊而张着嘴。数日不见,他的美貌竟比记忆中又增添了一种什么,说不上来,却足以无声你凝视,长久而不觉。  
  门内门外,两人互相注视着,似乎可以听见彼此的心音,这一刻竟比占有他更幸福,应该说,这无语的凝望间,才有真正占有他的感觉。  
  这是什么感觉呢?是没有遗憾的情感,不计一切代价付出的最后所看见的结果。  
  两人同时拥抱住对方,在虫鸣星语之中,在月光温柔的濡浸之下……  
  床下紧紧交缠的两人,终于慢慢分开,刘欣的呼吸拂在董贤颈子上,抬起眼却看见董贤的泪光。  
  “为什么哭?圣卿。”  
  “……我也不知道”,董贤抱着刘欣的头,哽咽着笑道,“只是,忍不住想哭……”  
  “傻瓜”,轻摩着圣卿的脸颊,仲夏深夜的清风引起身上微冷,彼此体温反而更清晰,不再说话,全身每一分每一寸,都要记住此时的感触,把它刻烙入骨。  
  曙光未破的离去之前,刘欣捧住董贤羞红的脸,依依不舍地重重吻了一下,郑重地交待着圣卿一定要回宫中,否则朕就夜夜私访。  
                   
  简直像远行的告别般,刘欣一直回头看。董贤目送着,皇上的笑容格外鲜明。董贤永远也忘不了这个分别的清晨,是皇上最后一次那样对他微笑着。  
                   
                   
                   
  六。生  
                   
  你为什么不和皇上一起返宫?宋宏含泪责问,那时你在哪里?皇上在辇驾中就开始吐血。董贤木然站着,手中的传国御玺像没有重量的空盒子,轻得他无法抱牢。  
  那时吗?沉睡于幸福之中,梦见皇上平常的样子……  
  那时你为什么不在?宋弘叫着,捂着脸哭了,皇上不许我们去叫你,他衣服上都是血……  
  刘欣一身干干净净的白色绢衣,没有表情地闭着双眼,身体冰冷,宛如清晨的露水。董贤坐在他身边,脑中一片空白。进宫前刻意地打扮,要向你说出生生世世的誓言,永远。  
  最后刘欣只是抓紧宋弘的手,不停地嘱咐,把传国之玺给圣卿,就不会有人敢加害他了,什么都可以,只要圣卿平安,圣卿……  
  你醒来呀!昨天还那样抱得人喘不过气,耳畔暖暖的呼唤也是圣卿,在麒麟殿里你安祥地投来微醺的眼光,说着禅位的傻话……一看不到我就大发雷霆,像个孩子似的……其实,我是故意的,我喜欢看你为我生气……再叫我一次圣卿,我们不要再闹别扭了,好不好?  
  二十六岁的皇上,和二十二岁的自己,来不及懂得幸福是什么,虽然很努力地探索,还是来不及。董贤抱住刘欣的尸体,清晨芦苇上滚动的晶莹露珠,哪一颗是皇上哪一颗又是自己?  
  什么都一样了,有人来来去去,董贤只握住皇上的手,传国之玺落在青蒲上。  
  太皇太后来了,皇后来了,王莽来了,不停的问他话,皇上驾崩了吗?传国之玺交给司马大人了吗?  
  是的,董贤茫然回答,每个的声音都一样了。  
  请把传国之玺交给皇后,这是天子才能持有的。  
  是的。  
  丧事的处理,由新都侯王莽协助司马大人吧。  
  是的……  
  司马董贤无众望,即刻革职。  
  是的……是的……什么都不在乎了,传国之玺、大司马印信符节,谁要那些东西,府库珍宝,封爵采邑,都拿去。  
  刘欣驾崩次日,董贤在家中自杀。  
                   
  东汉建武十年,距离前汉哀帝刘欣驾崩,只有短短的三十四年。许多人回忆起前汉后来了演变,都有恍如隔世的感觉。王莽篡汉,建立新朝;然后是绿林、赤眉,后来是更始,来不及看清楚,光武帝刘秀已经上台了,建立起与西汉截然不同的另一个朝代。如果当初董贤活了下来,到了和平清静的现在,也才五十余岁,还可以安享晚年。  
                   
  “我曾经见过前朝的佞臣,高安侯董贤,那种绝美的相貌,教人毕生难忘。”景卢的弟子说。  
  “是吗?但是董贤并没有衰老啊。”景卢笑道,“不是一直停留在永恒的年轻之中吗?”  
  “那种佞幸之流的下场,不过是毁灭而已!”  
  “哦?哀帝和董贤,求仁得仁,是毁灭吗?生与死,就是一切的标志吗?”景卢摇头,笑看弟子,“那么,你跟王莽是一般见识。”  
                   
                   
                   
                   
  后记  
                   
  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江儿水,寻梦。  
                   
  这是昆曲“牡丹亭”中我最喜欢的折子——《寻梦》。创作《断袖》便立足于这样的唯情观上。所以,笔下的董贤、刘欣、朱诩,是属于历史上的,也是存在于我的情感里的人物。  
  友人问我:为何选这段发生于西汉末的历史来创作?我回答,感觉上受到了这段情感的感动使然。柏杨先生曾言:“这是中国历史上最凄美的一段恋情……”  
  《叙断袖》是试图以另一种主题表现出刘欣与董贤的批判。它藉由中国第一个闻佛法的人(景卢)的观点,引动读者以不同角度评论是非,是从其长篇小说《断袖》中抽出来的小插曲。  
  我是一个为了看场坂东电影或舞台剧表演便到日本的人,为了完成《断袖》更数次前往西安,那是为了寻找一分默契,一分感动。期望拙作能带给朋友们同样的触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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