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ardor(笨笨)
整理人: zwgwoaini(2002-11-18 14:01:16),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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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离开那个山区的两年前,我曾经写过一篇名叫《第七个深秋》的小说,对我告别山区的情形作过一些预言。而今天,在我真的离开那个山区半年以后,却时常要回首那一场离别,心中总觉有一块铅一样的东西沉在那里,让我提起笔,记下那个夏天。
那个夏天的早上,我坐在床边穿长统布袜,准备上山去测量最后一块造林地。阿艳过来说,头儿,电台上叫你。我抬起头,阿艳已全副武装,穿好了布袜与登山鞋,连衣裙换成了牛仔裤,披肩长发束在脑后,成了一条马尾巴。
“哟,我的阿艳今天怎么这样精神,是不是那个叫日本车的杂毛子又来信了什么的?”每次在我心情好的时候,总是按捺不住自己要挑逗阿艳几句,为自己平寂的生活凭添几分乐趣。阿艳是我们科里新分来的中专毕业生。浑身上下无时不透出一分诱人的朝气以及令我伤感的稚气。所以,每次下乡,我都要尽量想法把她带上。无论在爬山途中还是在老百姓昏黄的油灯下打拱猪,有了阿艳,疲劳就会减轻,气氛也会活跃一些。“可是科长不能配女秘书,不然我真要你做我的跟班了。”无论我怎样调戏,阿艳都从来不恼。
“局长找你”。阿艳脸上红扑扑的,并没有理会我的玩笑。不知道又有什么事,我走到电台室,阿艳也跟了进来。局长说,“济公,你的调令来了,那边通知你在一个星期内报道,你上面的工作就暂时放下来吧,先回来商量商量,去与不去由你决定。小车已来接你,把上面的工作安排安排,就马上回来。”
话筒里只剩下了滴滴的电流声,脑子里一片空白。多少年了,我一直在盼着这一天,而此时,心里却无任何兴奋,只有颤抖。放下话筒,对阿艳说:“你又可以穿连衣裙了,今天不测地了,我要回去,你回不回?”
阿艳说:“你要调走了吗?调到什么地方?以前怎么没听说过你要调走?”
是的,要调走了!这是一个做了六年的梦,在我梦即将醒来的时候,梦却变成了现实。然而,我却已经不再打算做梦,不再想流浪了啊!
所里的人很快都知道了这个消息,老黄便吩咐手下人去买菜买酒要给我饯行。老黄是这里的所长,一个精明能干的年轻人。这个远离人烟的自然保护管理所,局里平时没有人愿意来,自从这里搞开发,我就一直负责其生产管理,所以,只有我这个小科长逃不掉。老黄这个人平时对局里任何人都不满,唯独和我处得很好。
老黄说,老苏,能够调出去是好事,在这个山沟里是没多大意思。只是你一走,局里生产这一档子事又难办了。我看局里现在这个样,早迟都得跨掉。
我无法回答老黄的话,便开始收拾自己的随身行李。阿艳也在收拾行李,布袜换掉,却没有再换连衣裙。真的就这样离去吗?我问自己,要迈出这一步太费劲,我已经没有力气与勇气。看见阿艳那稚气动人的神态,我总想再开几句玩笑,却始终找不到词儿。
我到这个地方几年了?我只记得刚来时我的脸上还带着学生的稚气,而现在却已是满心的苍凉与衰老。我已经二十七岁了。面对群山,我总感到自己把什么东西丢在了山里,又无法去找回来。
收拾好行李。老黄正在安排中午的饯行宴。收音机里正在唱着一首叫做《归航》的老歌,“有没有不想回家的水手/有没有不准停泊的港口”。一人走出这个小小的经营所。看着哪些昔日的荒山秃岭,现在栽上了整齐的树苗、种上了大片的药材。记得刚来规划设计时,这些山头、沟谷连名字都没有一个,规划时才按承包人的名字给这些山头取名编号,一块地一块地地测量规划,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反复地跑。此刻那些山仍然无言。心中便想,要是能将自己留在山上的汗水与脚印收回来,该有多好!
就是这扇门吧,我举起手,轻轻敲了下去。“谁呀?等一下。”是兰的声音。
“是你?”兰的眼里一闪,打开门。
“在睡午觉?”我在屋里唯一的凳子上坐下。看兰洗脸、梳头。
“你还是老样子。”我无话找话。
“不是老样子我能怎么样?今天怎么想起来看看?”兰取出咖啡,给我冲了一杯。分手快三个月,兰依然潇洒如流云。凝视着我,说:“你怎么瘦了?”
“我要走了。”我知道,兰应该知道我要调走。兰独自离家,在这个边远县的一个边远乡工作,每晚在自己的房里弹着一把吉它,琴声将我引到她这十平方米的房间。我们唱歌、弹琴,述说自己曾经经历的苦难,述说心中的孤寂,我们相爱、相恨、相伴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最后我们分手。
兰说,你的性格注定了你要一生漂泊,我知道,我留不住你。
“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再流浪?一生漂来漂去,你不觉得累吗?”兰的眼睛里滚动着泪珠,但我知道不会掉下来。
我何尝不累,何尝不想在一个港弯里就此停泊!
“车还在外面等我,我要走了。”为了不看见兰的眼泪,我竖起杯子喝完杯底最后一滴咖啡,站起身来。
兰跟着我走出了乡政府大门,我说你回吧,街上人多,对你影响不好。兰不讲话,却仍然跟着我。直到我跨了车,兰止步了,眼泪却流了下来。
我对驾驶员说,开车吧!
吉它声又响了起来。那个冬天,我来这个地方下乡,吃过晚饭,乡里的干部大部分都回家去了,只有我住在乡招待所里。所谓招待所,实际上就是两间空房,里面摆着几张床铺,与乡政府办公、职工宿舍紧靠在一起。在这寂聊而寒冷的乡下,我无处可去,为了暖和,我便早早地坐到了床上,从包里取出日记本;写我的日记,咀嚼这无味的日子。这时那阵若有若无的吉它声便从我的窗口飘进,琴声漂渺而清晰,弹的是《光阴的故事》,一首几年前唱得令人心碎的情歌,往事如寒潮般向我袭来。
我恍惚之中感到自己下了床,穿过一个黑黑的走廊,来到一扇窗透着灯光的门前,停住脚。琴声,还有歌唱声隔着门传来,我感到自己的手伸向了那扇门,那门发出了咚咚的声响,歌声停了,琴声断了,门被打开。
一件红呢大衣在灯光下刺着我的眼睛,一双眼睛望着我,发出了一种无声的询问。
我是县林业局的,在这里下乡,我听见你的琴声,我懦懦地解释,好象是在法庭上进行一种无谓的辩解。
兰的房间很暖和,因为有一盆炭火。兰说,我见过你,吃晚饭时书记乡长都在向你敬酒啦。兰递给我一杯咖啡,又抱起了六弦琴,仍然弹那首《光阴的故事》,我感到我好象走到了片辽阔的旷野,进入了一个无人的春天的草原。我的喉结里发出了一种声音,是那首留不住光阴的《光阴的故事》。
兰说,你弹不弹。我说我不会弹。兰说,我弹的很难听。我说,我很愿听。兰便再弹,我便再唱。
“朗朗的夏天古老的树以及褪色的圣诞卡”
年轻时为你写的歌恐怕你早已忘了吧过去的誓言就象那冬日的流水尘封着我们年轻的热情年轻的笑容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流泪的青春……
车刚开进局机关大门,就有许多面孔在对我微笑。耳边不断地涌进各种祝贺的声音。我对驾驶员和阿艳说,“吃晚饭时间已经过了,我请客,大森林酒家。”
大街上,行人仍然来去悠闲。在这个山区小县城的街上,我走了六年,许多熟悉的面孔在我眼前恍动,有的打招呼,有的擦肩而过尢如陌路。这个曾经的家园,现在已不属于我,我感到自己犹如勿勿过客,心中总有一份空漠一份失落。我不善于交际,却特别喜欢玩,歌厅、舞厅、游戏机、台球、麻将样样俱全,每一个娱乐城老板都熟得不能再熟。
阿艳说,芮科长你喝了。我说,废话,一瓶啤酒能醉人吗?又转过去问阿艳:能醉人吗?
阿艳一言不发。
吃完晚饭我就去敲张局长的门。张局长比我早分来五年,是本省林业学校的中专生,张局长其实是分管我们的副局长,局里有五个局长,除一把手朱局长外,还有四副局长。刚开始跑调动的时候,张局长说:济公,你不要走,你在这里已经五六年,情况都熟悉了,工作也上路了,走了很可惜,对你对单位都很不划算。你要走的主要原因我知道,有的事情我们要学会忍耐,想一想我们自己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朱局长对你印象也不错,他也很希望你不要走,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哪个地方不也一样能生活下去吗?你年龄不小了,应该抓紧成个家,心也就安定了。
后来张局长便帮我介绍了几次对象,可每次我都让他大失所望。兰的身影总在我面前飘来飘去,吉他声总在我耳边回旆。更有甚者,每次当我与介绍的对象见面回来,见到阿艳,总感到自己象做了贼一样心虚。后来我对张局长说,谢谢你的好意,我享不了这个福,那些名门干金与大家闺秀应该找比我有出息得多的人才配得上她们。
一按门铃,门即开了。张局长平时不抽烟,却将一包硬盒红塔山放在我面前,调令在人事局,但我仍劝你不要走。孓身一人到远离家乡的地方不是一件好事,况且好边单位情况如何你也不很了解。这个地方虽小,但是安静,适合你内向的性格。这几年我们一直共事,我知道你的长处与弱点,听我的话,不会有错。下午我与朱局长、牛局长、羊局长、马局长都商量过,他们也都劝你留下。如果你愿意留下,局里即可出函至你那边单位,将你的档案调回,决定要靠你自己,我只是劝你再慎重些,再反复三思而后行。
我说局长,我很感谢你,这些年来对我的关心,你是我所遇到领导中难得的好人,我无才无德却有许多与生俱在的坏毛病,很多人容不得我,是正常的事,理所当然的。我一无关系二无家族势力三无吹牛拍马的硬功夫,我是一头黄牛,只有拉犁吃草和挨鞭子,因为锋芒毕露,人们便在背后为我编造了一系列让我无法再立足的故事,为我准备好了陷井挖好了坟墓,我只有赶快逃出去,山区有我六年的心血,山上有我永远找不回的足印,我会怀念这个地方,今后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不会忘记你,很多事我们都尽了心了,这就够了。
天已经黑了,我要调走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小县城,许多朋友们都向我的房间里涌来。我想静一静,却又害怕静下来,朋友们把我拉起,涌向小县城最豪华的万利娱乐城,我对老板娘说,歌厅今晚我们包了。一帮兄弟们便将几张桌子坐得满满的。今晚我请客。这时,张局长推门走了进来,说,真的决定走了?我说是的。张局长便不再讲话,一阵沉默,然后说“天要下雨,娘要改嫁,我也没办法。莫悉前路无知己,天涯何人不识君。前面的路还很长,愿你保重。”
开茶话会之前,阿艳说,我借了你几本书,什么时候给你还来,我说,我也借了你的书,晚上我给你送来。阿艳说晚上我在房间里等你。阿艳有一个在省厅工作的男朋友,这是全局的人都知道的,那是她在中专时的同学,一个能说会道的小伙子,却取了一个很特别的名字,大家便称其为日本车,有一次到办公室来,我说你真有福气,阿艳交你摊上了,可要当心我给你抢了。阿艳便说,你还是领导,怎么没有领导的样子,看哪个女孩不怕你。
阿艳是一个书迷,特别是小说,上班一有空,就从抽屉里摸出一本书来。常常看着看着,便将双手托住腮帮发起呆来。下乡时包里还带着日记本。有一次,在乡下我说何必把那些如流水般的东西记在纸上,若干年后来凭添自己的惆怅。我已经将十几个日记本付之一炬,而你却在重蹈我的复辙,悲剧啊。阿艳未发火,只是笑笑说,“人家想记,到时再烧也费不到多大事。”说着,阿艳放下笔合上精美的日记本,“听说你写小说,能给我看看吗?”
我说,早已不写了,那是疯子才干的事,害了我好几年。阿艳又说,我看过你发表的诗,却看不懂是什么意思,讲讲行吗?
讲你也不懂,我说,还是继续思念的白马王子日本车吧。说完便赶快离开她的客房,我怕,怕什么,我怕那份年轻的青春,让我会因伤感而彻底难眠,误入岐途。
阿艳的门虚掩着。阿艳来局里时间不长,没有分到套房,而住在招待所的一个单间里。阿艳的房间我从没来过,虽然我时常在自己的阳台上望她窗口飘出的灯光。
我没有按习惯敲门,而是随手将厅推开。阿艳从书桌前站了起来。把屋里唯一的椅子让给我坐,而自己坐到床边。我说阿艳,我给你还书,然后就不知再讲什么,屁股却又不愿意离开椅子。阿艳说,把你的书也还给你,我说我不要了,送给你作纪念,阿艳说,那咱们交换几本书吧。阿艳说,我这里的书,随你挑,而你的两本书也不再还你了,好吗?
阿艳说,你太浪漫,不能现实一点吗?
我说,我生来吃苦贯了,习惯自找苦吃。
“当一切都已过去/我知道我会慢慢地将你忘记/心上的重担卸落/请你请你原谅我/生命原是要不断地受伤和复原/世界仍然是一个在等待着我成熟的温柔的果园/……。”
我说,阿艳,谢谢你!
曾经无数次,在内心里向这河坝、这群山挥手,而此时,面对这永远无言的群山,我的手却沉重得挥不起来。
我望一眼那些山,将眼睛闭上,再望一眼,再闭上,我想把这些山刻在我的脑子里。河水泡得我的脚发凉,我拣起一块石子,朝河心扔去。然后站起来,却仍然无法向哪些群山挥挥手。
群山们,你们会记住我吗?
群山无言。
我感到自己很狼狈,因害怕见到熟人而总不敢抬起头来走路。我要走,我对自己说。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还能回来,我不知道自己将要去的地方是一个什么样子。
你为什么要走?你到底要寻找什么?你到底要走到什么地方才肯停下来?我反复追问自己,却没有任何答案。铁索桥又恍起来,桥上却只有我一个人了,我回过头,那个老人仍坐在那块大石头上,宛如一座雕像。我不走又怎么办,那么多人在等着送我启程。我不走,他们送谁去呀?我别无选择!况且,远处的那个声音一直在有耐心地呼唤着我,那个与生俱来的梦,让我无法将脚步停下。
我已经习惯了,孤行或者流浪。行走,早已成了我生命的全部。
走进局机关大门。行李收拾好了没有?是否需要帮忙?明天不能来送你了。愿你一路平安。我频频点头,心中一片怆惶。我敲响了朱局长的家门。我说,朱局长,我来和你告别,感谢你对我的帮助。朱局长拉住我的手,让我坐下,说,局里也感谢你这几年来对山区林业所做的贡献。你是一个踏实的年轻人,保持这种好习惯,走到那里都会受人重视,记住我的话,早点安下心来,成个家,一切便都会好起来,山区地方太小,人们思想保守,外面的世界或许对你适合一些。今后无论走走到什么地方,都要记住,要有耐心与恒心,要学会容忍。我老了,希望你们年轻成人成长起来。
朱局长说,到地方以后记住来信,背井离乡,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我很替你担心。我真心留你,但留你不住,天高任鸟飞,你要自己保重。朱局长说着递过一床毛毯,这是局里送给你的纪念品,那边冬天冷,带上有好处。今后有什么事,只要写信告诉我,我都会替你想办法。我说,整整六年,我都一直在接受你的帮助,无以为报。山区给了我太多痛苦与幸福的记忆,我欠这块土地太多,以致终生无法还清,我怕他们向我索债而只好逃之夭夭。今后即使天涯海角,我都会记住这里的山与河流,记住这块土地,记住我欠它的债。
朱局长老眼里略过一丝沉重,这位十几岁就参加土改的老革命,叹了一口气说,“我们的事业,需要的是建设,是搭台,而不是拆台不是挖墙脚,可有的人却专门拆台,专门挖墙脚。但是,年轻人,眼光总应该长远一些,学会容忍,风物长宜放眼量,多做一些事情,少计较得与失,这样才会被大多数人认可。你下决心要走我们留不住你。但是如果有一天,你想回来了,我们仍然欢迎你回来。出去无论遇到什么事,记住我的话,学会忍耐。明天上午就向张局长交交工作吧,下午局里为你开欢送茶话会,晚上为你饯行。”
最后,敲响了阿艳的房门。
我说阿艳,我要走了。
阿艳问明天几点的车,我说一大早。阿艳说,原谅我不能将你留下。
我说,阿艳,为你祝福。
阿艳说,谢谢你,济公,真心愿你早日找得到自己的归宿,不再漂泊。阿艳从影集里取出一绑照片,说,送给你做个纪念。
我又顺着楼梯向我的五楼爬去,最后一次了,楼梯的路灯全部已灭。我要数一数这楼梯的级数。一、二、三、四、五。阿艳,你掌仪器还是记录?看你的连衣裙,已经成花边裙了,在这山沟里臭美什么呀?阿艳说关你什么事。六、七,我只会喝酒,酒喝不醉但可以喝饱,我喝饱了,我肚子里没有墨水,全是酒。酒肉穿肠过。马局长举起高脚杯一饮而尽。八,牛局长说,根据群众反映,你对我有意见,我请你当面提,牛局长鼻孔里喷出两股浓烟,脸上挂满高深的微笑。九,十,雪地里真难爬。十一,十二,十三,我顺坡而下,翻着斤斗,跌进水沟。终于到底了,我说。用力挣扎却爬不起来。二十五,病床前兰静若一幅油画。四十九,我是一匹骆驼?七十二,大红请柬,兹定于×年×月×日×某在××酒店举行新婚宴会,敬请光临。七十九,兰说,我们谁也没有作过任何承诺,我不恨你。八十二,发黄的相片古老的树以及褪色的圣诞卡/年轻时为你写的歌恐怕你早已忘了吧。八十五,当一切都已过去/我知道我会慢慢地将你忘记,八十七,心上的重担卸落/请你、请你原谅我。九十二……
我掏出用最后一次的钥匙,门边的黑暗之中却站着一个毫无声息的一个影子。兰!我将影子抱住,影子也抱住了我,将靠在墙脚的吉它碰出了低沉的嗡嗡之声。我说,这么远又没有班车你怎么下来的?兰说,她骑了三十里路自行车,搭了五十里路拖拉机,再乘了一个小时汽车刚刚才到。我说兰你这是何苦?兰说,我要陪你最后一个晚上。
我说,兰,我为你煮面条。兰从口袋里取出面包、烧鸡和啤酒,说你不喝白酒,但啤酒没问题。
我们将屋子所有的窗子都关上,所有的窗帘都放下,然后喝啤酒、啃面包、啃烧鸡,然后弹吉它唱《光阴的故事》,唱《玻璃心》,唱《谢谢你的爱》。
兰美丽的脸庞在日光灯下一片苍白,兰的手指细长而湿润,轻轻地拨弄出一片流水般的声音。
“遥远的故事昨日的梦以及今天的残阳”
风花雪月里我们又在渐渐地成长不再是旧日熟悉的女友旧日狂热的梦也不是多熟的我有着一样的笑容流水它带走了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两个人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流泪的青春。
……
唱着唱着,兰累了,便靠在我的肩上问我,今天几号,我说十四号,我来山区六周年纪念日。兰又说,今晚我们不要睡觉,就这样直到天明。我说,兰,你恨我吗?兰说,不!
我们唱着歌,弹着琴,一首接着一首。我忘了我明天将要远行,我忘了自己卑微的身世,我忘了我昨天走过的所有的路。琴声低沉,歌声充满着盈盈的泪水。
“让我再一次,握你的手,”
让我再一次,亲吻你的脸,顺着我脸庞滑下的是我的泪水在我胸中刺痛的是我的心……
兰,你的琴弹得真好!兰低头微微一笑,脸上充溢着美丽的自豪。
我问兰,你快乐吗?兰说,你呢?我说,无忧即是快乐,是你使我忘掉了忧郁,我快乐是因为有你。
兰说,我也是。
我们便唱:“你呀无家可归,我呀有家难回,同是天涯沦落人,苦瓜苦滕紧紧相随……”
兰说,我好累!
我还是启程了。虽然漆黑的天空下着细雨。兰为我撑着雨伞,不说一句话。这是早晨的第一班车,我一定要赶上。我左脚踏上车门,兰拉住我的手不放,眼泪倏然滚下,在灯光下绚丽夺目。天已渐亮,我抬起头,群山陷没于烟雨之中。
兰在雨中,头发上一层细细的晶莹的水珠。兰的手冰凉,颤抖着不愿松开。我说,兰,早点回去吧,不耽误了上班。
车轮启动,我挣脱兰的手。车门咣当关上,我看见兰的身影与群山一起,组成了一幅极美丽的图画。
我抓住车门,泪水从眼眶涌出。我听见了一首歌,似母亲深切地呼唤,在车的前头,而不是在后面。
兰说,我是你的琴手,你走到那里都会有我的琴声;我说,我是你的听众,是你琴上每次都必拨的那根弦。兰说,我们相取聚的日子有多少,我都一一记着。
老人们说,孩子,你快醒来。我醒来,夏天已不复存在。我穿上棉衣,走上大街,准备收割冬季。行人如稻子在摇曳,我的手里却没有镰。
老人们又说,快醒来。我醒来,车的前方依然是歌声,如母亲深切地呼唤。
93.12.17.初稿毕于南京老山。
2002.1.20.定稿于四川绵阳。
---- 如果有来生,我宁愿过着有你的痛苦,也不愿过着没有你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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