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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纪念
发信人: ardor(笨笨)
整理人: zwgwoaini(2002-11-04 13:31:14), 站内信件
这是离别后的第四个夏天,雨水很多。似乎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能在空气里面嗅到淡淡的潮湿的生涩味道。幸好是天气渐渐暖了,我常常会搬把椅子坐在敞着窗的阳台上面,看着天。雨水从苍白的天空里无处不在的悲伤缝隙里倾倒下来,直到落在我的玻璃窗上,溅到我的眼睛里面。  
  我这才发现我的心原来是同样的潮湿,甚至在不经意间长了一层暗绿色的粗糙茂密又是早早植入心底的苔藓。原来有些人的模糊影子,总是会像没有燃过的香烟那样,顽固而清淡地渗露着时光流逝,尔后渐渐沉淀的命运的气息。纵然许多年过去了,还是不能消失。  
  我依然记得潘西当时的身影,站在月台上,终于越来越小。然后像山坡上的树一样渐渐退去了。在此之前,我们一起历经了长达六年的人生中最意气风发的岁月。某一天发现寒冷已经让门前的梧桐掉完了最后一片叶子,我终于觉得眼睛刺痛。  
                   
  离开潘西的过程其实是非常艰难的,因为彼此纠缠了过长时间,稍稍一动,双方皆痛。我后来明白了我们之所以能在一起那么多年,全依赖于我的不停回忆。  
  追溯我和他的最初相识,我的记忆要比他早整整八年。他是住在对面楼的男生,早上一个人上学,晚上很晚才回来。从我的房间能够看见他的窗户,淡黄色的星星一直都在,他的窗帘后面昏黄的灯光。那个时候,我们都只不过是十岁的孩子。  
  我就在这样的夜晚,无数次地看他的窗户,直到他离开为止。我知道他终究是会离开的,在我不断成长了之后,我渐渐能够体会到他内心的伤痛。我明白了多年前,他总是晚归的原因,周围的人都说他有一个患精神病的母亲,时好时坏,却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他仍旧是不知道我的存在,可是他的一切已经让两个人痛。  
  高中的时候,潘西的教室在走廊的尽头,而我,在另外一头。那里曾经是一所教会学校,全都是古老的房子。整个外墙上全长满了碧绿碧绿的爬山虎,夏天的时候随着风一浪一浪地起伏。到了冬天全萎谢光了,便是满墙的褐色的干枯了的经蔓,却依旧紧紧地攀在红褐色的饱经沧桑的墙面上。  
  教室里面没有电扇,在夏天炎热的下午,我们趴在阴凉的课桌上昏昏欲睡。镶着大格子玻璃的门外,时不时有人经过,在阴暗的地板上面留在一串清脆的脚步声。  
  当时的潘西已经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成绩优异性格却十分阴郁,没有人敢理他却又都在背后揣测他的种种。我期望有一种力量可以拯救他,不要他像一只困兽一般陷在生活巨大又无尽的暗蓝色伤口里面,满脸深重的疼痛以及对此顽固的骄傲与不屑。  
  毕业的时候,我终于如愿地考入了和潘西同样的大学。我的好友成了他的女友,可是我知道,他不爱她。在他们短促的恋爱过程中,我始终都是一个僵硬的观众,我的心却是痛的。直至后来,我介入了他们之间,发现他身上最具毁灭的原来是让人不停地失去。  
  在十二月乳白色的阳光下面,我第一次坚实地拥抱了潘西。我们的双手,却是同样的冰凉。  
                   
  学校有一个很大的树林子,在晒了一整天的太阳以后,在黄昏的时候散发出温暖的阳光的气味。在上海发红的夜空下面,在绿色的草坡上,树冠圆圆的樟树透着秀丽和清爽。  
  潘西不喜欢说话,常常默默地站在旁边,一脸不可琢磨的表情。我们一起看夜场的电影,中型的放映厅里稀稀拉拉地坐着十几个人,一个或者一对,全都安静地看着前方。我回过头,看见他明亮的瞳孔里面,是我的脸。  
  那个夜晚,就在那个树林子里,他第一次吻了我。在他转身离开之后,我发现自己竟然泪流满面。  
  时隔多年之后,那天晚上落在我们脸上的树的阴影,依然住在我那时候的记忆里。那些弥漫在空气里面的混杂着树木泥土和潘西衣服上的气味,也还飘摇在我老电影般闪烁的印象里面。  
  后来我曾经一个人去过北方,看望一个认识了很久却不是很熟的朋友。那是冬天,大片大片的雪发出沙沙的微弱响声。我们一起去了一间古老的教堂,蓝色的圆顶,掉了叶子的白桦树,树干上的那些疤痕,像神像上天主忧郁的黑眼睛。  
  我忽然忆起听谁说过潘西的母亲是个虔诚的教徒,难怪他的脖子上也一直戴着一条精致的十字架项链,带了很久。  
  在北方寒冷的风里,我看见雪花的花纹,原来真是不可思议的精致。白桦树林里的洼地里,结着亮亮的冰。四周围严肃幽闭的气息,在闪着白光的淡黄色雪花里,也好似慢慢被冲淡了。  
  那个时候,我忽然想念起很久很久以前,潘西那扇透着昏黄灯光的窗户。我一个人傻傻地趴在那里,顶着一头暗红色的天空,还有星星点点的光亮。  
  只是这一切终于都逝去了。  
                   
  当时的我一直想成为潘西喜欢的类型,我一直试图填满他残破的情感。我们一起坐在晃晃悠悠的公车上,到城市另一头看望昔日的同学。车厢里面拥挤喧哗,他沉默地圈着我,眼睛黝黑深邃。我们就那样靠在一起,颠簸着向前,我的心里面突然一片温暖的潮湿。  
  在陌生的马路上,他一直紧紧拉着我的手,而我的另一只手里是已经开始融化的冷饮。夏日热辣的阳光夹杂着干躁窒闷的空气中的灰尘,汹涌着朝我们翻滚过来。  
  他一直把我的手心里握出了汗水,可是这个男人,我依然无法到达他的心里。我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旁边,我仿佛透过他的身体看见他异常柔软又布满结了茧的伤口的心脏,我终于沉默不语。  
  两旁的梧桐已经进入了最最繁茂的时候,大而逐渐变成深绿色的叶子拥挤在一起,偶尔有风经过,它们就团簇着发出沉闷的摇曳声。阳光照在上面,一层层地掉下来,变成了地面上斑驳游移的影子。  
  潘西的沉默寡言让我开始隐隐地害怕,他渐渐让我难受。这种无法逃避的困顿像一块小石头一样,一直落到我很深很深的心里,并一路撞击着,发出轻响。  
  于是那年夏天的暑假,我一个人逃到了洛阳,在亲戚偌大的房子里面整日整日地重复睡眠。那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二个夏天,我却已经像一条搁浅的鱼,疲惫不堪地摇摆着光滑冰冷的身体,却还抱是着一丝的希望。  
  在上开封游玩的路上,认识了一个男孩,有着和潘西截然不同的特质,是一个笑起来眼睛会弯成好看弧度的人。于是一路上有他做伴,我的心情渐渐明亮了起来。只是仍旧会时不时想到潘西,想念他身上熟悉的温暖味道。  
  这是我们第一次经历分别,在彼此触摸不到的躁热空气里面,试图感受一个人消失后的空虚与寂寞。只是,我们都有点失望了。  
                   
  那个在旅途中偶遇的叫做董的江浙男孩给我寄来了我们一同拍的照片,在苍白刺目的八月艳阳下面,两张被晒黑了的脸在汗水里疲惫而又欢畅地微笑着。  
  潘西就坐在我的旁边,依然沉默地看着,对于我的一切他始终不发一言。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傻瓜般地存在于他的生活当中,一直热切地伸着头盼望,却又不断地失望着。于是我开始表现我的不满,我和他争吵,他却只是默默地看着我,我终于开始觉得累了。  
  我想起了高中的时候,我趴在阴凉的桌面上,随时等待着走廊上的脚步声响起。我像一只敏感的在地面上跳跃的鸟,每一根神经都紧绷着,我一直期待着那个从门前经过的人会是潘西。  
  后来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们之间的是一场战争,是不是早就已成定局,而我从那个时候起就注定了是要居于下风。  
  和潘西之间的冷战开始断断续续,我们好象被一根脆弱却又坚韧的绳子牵系在一起,不断地争吵分开与妥协。我已经深切地感受到了他身上浓重的阴影,我的疼痛终于也不可节制。  
  我的所有的初衷,在他始终沉默的眼神里面,也一点一滴地瓦解掉了。  
  到了临近毕业的时候,我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即使见了面也只是安静地坐着。彼此握着手,试图用力,却还是放弃了。  
  当时天空中满是带着水气的云絮,在它们的后面,是潮湿的蓝天。时间试图像一位老友般安抚我的伤心,就那样抱着我的肩膀,轻轻地摇着,却不料即使是如此安静的安抚,也是重重的。  
                   
  不久之后,我们终于都离开了学校。就像当时告别那所布满了爬藤植物和有不装电扇的阴凉教室的学校一样,我站在学校的门口看了很久。一些好与不好的回忆,全都充斥在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里面,隐秘地蜗居了起来。  
  我和潘西在城市的两头生活,往往隔了好久才想起来要见一面。然后照例是我开始回顾我们一同经历的一些事情,一边说一边一个人笑。玻璃外面的人行色匆匆地经过,无限接近里的空旷的惆怅,映射出了我们之间仅隔了一张桌子的孤独。  
  我不知道潘西是不是也累了,如果真是那样,是有甚于我还是仅仅是轻描淡写呢?  
  只是我们谁都不愿意说,宁可保持着那样暧昧不明的关系,淡淡地维系着。期间那个叫董的男孩来上海看过我两次,我陪着他到处地游玩,他说我看上去很疲惫。我带他到以前的学校,我们就站在走廊的尽头,我指给他看我坐过的位子。然后给他讲潘西这个人,讲我当时就坐在那个位子上,安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我们坐在操场的最南边,正朝着那栋老旧的楼,就那样默不作声地看着,我终于泪流满面。董伸手过来摸我的头发,他说,真是个不乖的孩子。我哭得累了,就靠在他的肩膀上睡着了。于是在夏末已经不是很烈的日头下面,我靠在一个仅有过几次谋面的男孩的肩上,终于想要停下来。  
                   
  决定要离开的时候,我和潘西在一起已经快要六年。我憧憬里面最最美好的那些时光,像一张浸了水的纸一样,慢慢得疲软了下来,终于起了皱。  
  董建议我先去他的城市,这样起码有他可以照应我,等稍微稳定了一点再做打算。我便收拾了行装,不顾众人反对地选择了离开。  
  走的那天,潘西很晚才来。我们沉默地看着对方,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是合乎这样的气氛的。他说,还会回来吗?我说,当然。然后他很用力地拥抱了我,我便又想起了多年以前我们也曾经这样拥抱过,只是当时是完全不同的季节和场景。也许还有心情。  
  临上火车的时候,他递给我一个小小的盒子。一直到列车轰轰开动的时候,我才看见里面是一条精致的十字架项链,非常眼熟。我始终记得月台上潘西的身影,站得僵直,却终于是越来越小了。  
  我回过头,满脸都是滚烫的眼泪。  
  后来过了很久,因为忙于生计,都没有回去过。直到再回去的时候,才知道又发生了很多事情。潘西的母亲去世,他去了北方,在这里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也许再不会回来。  
  我一个人坐着颠簸的公车去城市的另一头看望朋友,车厢里面混杂的气味还有略微喧哗的声音,都慢慢地颠进了我的回忆里面。  
  那年的冬天,去北方看一个朋友,看见了漂亮的雪和教堂。我从衣服里掏出那条十字架的项链,戴的时间久了,握在手里的时候能够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体温。朋友看见了直赞那条项链的精致,问我什么时候信上帝了。我说,一个朋友的,临别纪念。  
  在邮局给家人寄明信片的时候,突然想给潘西也寄一张。  
  我在这里看到了从未曾见过的大雪,漫天的雪花落在有蓝色圆顶的教堂上面,我突然觉得这雪是芬芳的,温柔的,令人温暖的。你是否也感受到了呢?  
  然后我淡淡地写下了他的名字,就像还是小女孩时,趴在课桌上,在书页的空白处小心翼翼地写着他的名字。  
  只是,我们终于都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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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来生,我宁愿过着有你的痛苦,也不愿过着没有你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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