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wsrftx(聪明美丽傻丫)
整理人: dianababy(2002-09-06 10:32:56),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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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同居了一个月。那一夜之后,她没有离开的意思,他也没有驱逐的表示。她像一个离家出走的女主人,漂泊、归来。
但一个月后,她与突如其来的出现一样,蓦地消失。没有征兆,没有预示。
他对她一无所知。关于她的事情,她绝口不提。他也从不追问。他们的灵魂与肉体在接近融合,却始终留有一丝罅隙。有种陌生在这罅隙间来去自如。
他每天坚持上下班。然后在黄昏时刻回到公寓。
她会穿着他的格子图案棉布睡衣,躺在公寓阳台上的藤条靠背椅里,抽着烟喝着酒,目光呆滞的面对落日和腥红的晚霞。那沉重的视线如同黄昏的日光,隐藏着太多的心事与料峭风寒。
他每次回来,房间里的CD唱机总在重复播放着hotel california.简单的节奏,沙哑的嗓音让人潸然落泪。
他问她为什么总听这首歌。
这世界有些人无处容身。他们不停跋涉,只能走出一座旅馆又走进另一座旅馆。家是他们奢侈的梦想与假设。她如是说。说的时候,眼神悲哀的纯粹。
她喜欢他从后面抱着她。她的头靠在他的肩,她的手压着他的手,将他的双手放在她的腹部上。她瘦小的身体套在他宽松的睡衣里,让他可以直接敏锐的触摸到她的脆弱。
他们就那样在十七层高楼的阳台上安静相拥。忘记饥饿忘记疲倦,忘记时间忘记生命,不出声响地看着黄昏一点一滴散去,夜色慢慢吞噬这座城市。
她消失后,他开始疯狂的想念她。他无法在清醒的时候呆在公寓。那里留下了太多她的影子与气息。格子棉布睡衣凌乱的丢弃在沙发上,像虫蛹蜕变后留下的壳。坚硬的哽在他的心上。
他在酒精与药物的双重作用下平静渡过时间。但他无法停止思念。思念在他心里潜滋暗长成一棵茂树,并且扎根于他的灵魂,压制他的呼吸。
苔给他打电话,听到他颓废的声音后,来找他。
他们在一家日本料理吃晚餐。他试图伪装平静如故。但昨夜残存在他体内的酒精的药物让他在不知不觉中神情恍惚。
凡,我们交往了五年。难道我还看不出来你有心事吗?苔握住他放在桌面的手。
他发现她注视他的眼神纯净而透明。
他开始断断续续、杂乱无章的诉说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她在舞会上的出现,在酒吧里再度遭遇,他们共同生活的一个月。他发觉他可诉说的东西实在少的可怜。
她安静的听完他的诉说。像一个慈爱的母亲在不厌其烦的聆听儿子的哭闹。
你爱她吗?她问。
是的。
那么耐心等她再次出现,或者去找她,告诉她你爱她。女人的直觉告诉我,她会出现,而且她是爱你的。
苔的话语像春日里的暖风,温柔湿润。
谢谢你!他翻转手掌,将她的手握在手里。
她微笑着。宛如一朵洁净、素雅的花。
这个只能徘徊在他心门之外的女人,所带给他的不仅仅只是爱情。
感动如同喝下的日本清酒,在他心里流转着暖和。
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寻找她。他不能选择,也没有选择。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那剥去无奈平静的外衣便显露焦灼烦躁内核的等待。
他预感她即将会出现。但又隐隐觉得那一刻遥遥无期。他在这种矛盾炙灼中等待着。像一棵无法移动脚步的植株,静待阳光的照射。
然而,就在一个阳光暧昧,空气污浊的午后,他终于见到她。
他整个上午都呆在公司里。他抽完了最后一支烟。他知道在街的拐角处就有一家超市。里面有他要抽的牌子的香烟。
他在超市门口点燃一支烟,在阳光下眯起眼睛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他迈起脚步,却没有回公司。只是夹在拥挤不堪的人潮里潺缓移动。
空气闷热污浊,混合着人海里香水味,汗臭,以及水泥马路蒸发出的异味。
他走过两条街,走到一条两旁林立着许多酒楼,宾馆,娱乐城的街道。
他不经意的转头望向街对面。在一家娱乐城门口,他看到了她。黑色高帮皮靴,黑色皮短裙,白色丝棉上装。
一个中年的身材臃肿,有些秃顶的男人为所欲为的搂着她。他们站在路旁,那个男人不时侧过脸,看着路的尽头,像在等待什么。
他在涌动的人潮里停步不前,突兀显眼。
她似乎看到了他,视线稍一停留,随即转向其他地方。
他横穿马路,径自走向对面。身后响起刺耳的刹车声和司机的漫骂声。
他看到她的身体颤抖一下,她的目光关切的咬住他。
他走到他们面前。他只是沉默的看着她。
你想干什么?那个男人开口问道,眼神里有种与他身材不相称的阴鸷狠毒。
想必是认错人了。她不露声色淡淡的笑道。带一些漫不经心。
一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的开到他们身边。车上走下一个彪形大汉。打开了后车门。
走吧。她挽起那个男人的手臂,往车里钻。
那个男人依旧以狐疑与阴狠的目光打量着他。轿车绝尘而去。
他感到脑际里一片空白。时间凝固了,鳞次栉比的建筑,疾驰的车辆,嘈杂的人群渐渐模糊远去。午后的阳光,冰冷黑暗。
为什么感觉不到疼痛?他希望自己的心被一把带有锯齿的刀刺穿搅动,痛及骨髓。但是,只有麻木将他的心缩小成一颗坚硬的石子,像是被剔除了所有感觉和感情后的剩余物。
他似乎可以听见每一秒时间流逝的声音。规律并且轻脆。即便在喧噪的环境里,那轻微的响声依然轻松自如穿透一切障碍,清晰的落在他的耳里。
痛的最终结果是一种黑洞。它会吸纳所有的一切。明亮、黑暗、色彩、声音、悲哀和疼痛。
他约束自己的烟酒量,比平时更残酷的约束自己。有着自虐的倾向。
除了安定片。他加大服用的数量。因为在临睡前意志最薄弱的时候,他闭上眼便看到她用手指温柔的抚摸着他的唇。夹杂淡淡烟草味的陌生香味萦绕不去。
他更加虚弱苍白。像长年累月依靠卖血为生的人一样,削瘦虚弱的可怕。
苔和杰克邀他共同进餐的时候,苔看到他苍白失血的脸,就担心的问他是否生病了。
他机械的笑,机械的摇头。
他尽力保持平静机械的笑,沉默着。他不希望苔再为他牵心挂怀。
席间只充溢着杰克爽快的笑声和生硬的普通话。不停夸奖美味的中国菜和中国厨师。
分手时,苔告诉他,她已经在办签证,估计四月份去美国。并且拥抱了他,祝他圣诞节快乐。
圣诞快乐?他已经忘了时间的存在。
杰克同样拥抱他。Merry Christmas .他说,亲爱的凡,你看起来不太健康。
他知道,温暖的拥抱便是最好的圣诞礼物。他笑着拥抱他们,笑着同他们道别。然后踽踽独行于人声鼎沸热闹的节日夜晚。
新年的夜晚。夜空泛黄。城市缭乱。酒吧里喧嚣聒噪。2002.Happy new year.人们狂野尖叫。不明白究竟是快乐还仅是借此发泄。挂满彩灯的圣诞树已被移至酒吧的角落,但依然霓光闪烁,释放格格不入的孤独气息。过去了,遗忘了。人们在乎的只是那一刻的华丽。
八点多的时候,他离开酒吧。浓烈的烟草和酒的味道,人们身上涂洒的不同香水味,以及节日的气氛在酒吧狭隘的空间浓厚的令他窒息。
走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他呼吸着冰冷的2001年最后一夜的空气。寒冷让人感觉迟钝的作用下,空气便显的格外清新。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他感到脚步沉重时便招呼一辆计程车折返公寓。计程车路过城市广场,人们翘首以待的焰火燃放正炽。泛黄的夜空中每盛开一朵灿烂的焰火,便有一阵排山倒海的欢呼声。
痛苦与忧伤会被这欢呼声掩蔽。像雪后的大地,一切污秽都暂时被遮掩。而他依然在孤独里匿影藏形。
他走下计程车。听到一声带有浓重鼻音的新年快乐。
他转过身,看到司机在车窗里对他微笑。
新年快乐。他微微笑了笑。
计程车红色的尾灯渐渐消失。善良的人,衷心祝福你快乐。
他从电梯里走出来,便看到她坐在他公寓门口。双手抱膝,额头靠在并拢的膝上。
听到电梯开门的铃声,她抬起头。
他冷冷的看着她。她憔悴的目光孤苦无助。
他打开门,走进公寓。她跟在他身后。
他晕眩的在沙发上坐下。目光却注视着黑色的电视屏幕。他丧失了语言的能力。他也不愿意询问什么。
她只是站立着,只是静静的看他。似乎他们之间隔了一道透明的无形的墙。
她终于走到他面前。跪在地板上。将她的脸靠在他的腿上。
别碰我。他冰冷的说道。
她有些惊惶的抬头。她带着泪花望他。
你嫌我脏?嫌我下贱?
难道你不下贱吗?他感到冰冷残酷的话同样刺痛他的心。
她突然起身,发狂的笑了起来。眼泪破眶而出。
是。我是下贱。难道你们男人就高贵了?我曾那么深爱过一个男人,为他放弃亲情,放弃工作,放弃未婚夫,背负十恶不赦的罪名来到这座城市。我得到什么?一年后他厌倦了贫苦忙碌的生活,和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相好,在我生病的时候撒手而去。我得到什么?饥饿与疾病将我折磨的不成人形时,又有谁在乎过我?我拖着虚弱的身体在一家夜总会上班,当男人将手伸进我的裙子,我甚至没有力气反抗时,我还能高尚吗?是。我是心甘情愿当那个男人的情妇。赤裸的交易难道不是更有安全感?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找你?为什么那个男人一离开这个城市,我就迫不及待的来找你?是因为我下贱。因为我下贱。
她表情颠狂迷乱,歇斯底里的诉说。狂笑与眼泪在她脸上合谐的并存。
是的。我下贱。她一步步往门口退去。
他起身抱住她。她在他怀里拼命挣扎。
放开我!我不要你同情。她用力踢他。咬他。
我不是同情你。我只是爱你。你听好。我爱你!他紧紧抱住她。
她瞬间停了下来。只是眼神空无一物的望着他热烈诚挚的眼睛。
而他热烈诚挚的目光里涌出一种流动的感情。那温暖的液体溶解太多的疼痛。
朵朵,我爱你。他将她的头按在他的肩膀上。
她双手环绕紧抱他的腰。失声痛哭着。
2002.Happy new year.一个开始。一个结束。
冬季。这个城市并不寒冷。虽然棕榈树早已收起绿色的笑容,在季风中瑟缩着身躯。而芒果树则以盛产后的疲惫憩息在冬季的怀抱。
但没有比在寒冷中更能体会到温暖。
他们都经历了太多的痛苦。幸福对他们而言有着更深刻的内涵。
他知道了她出生于一个小城镇。大学毕业后分配在一所中学任教。父母为她安排了一桩婚事。男方是另一所学校的教师。而她的逃婚出走,在那个封建习俗浓郁的小城简值就是十恶不赦罪过。父母为此与她断决了血亲关系。
但他没有谈及他的往事。只因那往事中存有死亡。
她开始戒烟戒酒。这两种曾经占据她所有生命的东西。在爱情与幸福面前已经脆弱的不堪一击。
她像妻子一样等他下班。等他用温暖的手拥抱她。抚摸她。
她为他煮饭煲汤。然后用幸福的眼神看他吃的津津有味。
他给她一把公寓的钥匙。她用橡皮筋穿上,戴在手腕上。他记得那一刻她兴奋的尖叫声。
我终于拥有一个家。一个温暖的家。她兴奋的蹦蹦跳跳。然后搂住他的脖子。像个孩子一样单纯的可爱。
她仍喜欢穿他的格子棉布睡衣。然后披上一件黑色西装。她说穿着他的睡衣,可以感觉到他每时每刻都在拥抱她。
他笑。眼睛湿润的难受。他从后面抱着她。
会离开我吗?他问。
我用生命爱你。死亡也不能让我离开你。她用头摩梭着他的下巴。
那个男人呢?他感到她的身体不由自主的颤动了一下。
她转过身。凡,我们离开这座城市。
为什么?他捕捉到她眼里的一丝惶恐。
她告诉他,那个男人表面上开着几家娱乐城,暗地里却干着不可告人的勾当,似乎杀人越货无恶不做。他绝不会这么轻易让她离开。绝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们的。
这世界还有法律。他无法想像社会黑暗血腥的一面。
法律正是因他们而存在。法律不能杜绝罪恶的发生。她揶揄轻蔑的说道。
然后,凡,我们离开这里。她乞求他。
他心疼的吻着她的额。好。给我一点时间。
再过两个月,苔就要去美国了。再过几天,他也要离开这座城市了。
他打电话给苔。告诉她这个消息。
苔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欣慰的祝福他。杰克接过电话后,用热情的语气对他说,哦,亲爱的凡,还有亲爱的朵朵,The best wish for you!
他们四人曾共渡一个美好的夜晚。他们在大排挡品尝各种风味小吃,喝呛人的低档白酒。围在街头烧烤摊子前,看到杰克被辣的直掉泪而开怀畅笑。他们在阒无一人的大街上追逐嬉闹,笑声响遏行云。他们手牵手排成一排。手心里传递着真挚的情感。冬夜的寒冷被温暖取而代之。
他挂断电话。手心还握着那一夜留下的温暖。
他已经将公司的另一半经营权转让他的合伙人。他的那套公寓也委托房屋中介进行旧房交易。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异常顺利的进行着。那么,后天他们就可以离开这个城市。虽然他不知道他们将要去哪?另一座城市?或者一个僻远的小镇?但他仿佛已经看到他们恬静淡然的生活在一起。
他在冬日午后懒洋洋的阳光里等计程车。脸上情不自禁浮着一丝笑容。
街对面的一棵芒果树下,一对恋人像久别重逢般拥抱在一起。
这是一个温暖的冬天。暖流横行肆虐。
他感到自己的心手微微出汗。幸福来的太快,总让人惴惴不安。
她一直握着他的手。脸上洋溢着甜蜜的微笑。
明天他们就要离开这个城市。
明天。是充满希望和充满未知的字眼。
她紧抓着他手。生怕一转眼就发现自己的手只是孤单的耸立在空中。
他们刚从一家豆浆店出来。出现在空荡寂静唯有路灯疲软光线的马路上。寒冷的夜息扑面而来。远处阑珊的灯火像颓败的花朵,沉寂无声。
凡,我爱你。她说。
他们停下脚步。拥抱、接吻,在冰冷冬夜的大街上。他们能听见彼此心灵最深处的呼喊。不要离开我。
他们走出电梯,他打开公寓的门。突然从幽暗中冲出几条人影。将他们推进房间。
他来不及反抗呼救便被按在沙发上。他听到她的尖叫声,然后看到她突然安静下来,惊悸的表情演变成冷漠的安静。
放开他!她冷冷的对着那几个强壮的黑影说道。
门口走进那个中年、臃肿、秃顶的男人。带着鹰隼的眼神。脸色阴森。
我找了你很久。那个男人开口说道。声音喑哑没有丝毫水份。
她倔强的闭紧嘴唇。
跟我回去。那个男人继续说。
朵朵,你不能跟他回去。他喊了起来。然后便有一只粗壮有力的手将他的头重重的按在沙发上。他开始呼吸不畅。
放开他。他感到她在用力推搡那些黑影。然后听到那个男人说同样一句话。他被人扯了起来,坐在沙发上,但仍有两只手搭在他的肩上。
她流着泪跪倒地上。求求你,放过我吧。
那个男人放声大笑,似乎浑身赘肉都在颤抖,笑声令人不寒而栗。
跪在我面前的,就是那个可以毫不犹豫用酒瓶砸烂别人脑袋?是那个永不会在我面前流泪的女人吗?那个男人的表情疯狂而怨毒。
你永远都别想离开我。那个男人盯着她,一句一顿的说。
我死也不跟你回去。她倏地站起来,坚毅决绝。
是吗?那个男人嘴角挂着疲倦但是残酷的笑。看起来更像一个习以为常的符号。
把他扔下窗户。那个男人咬牙切齿恨恨说道。
他被人抬了起来。他的拼命挣扎一无用处。像是有无数只手如同铁箍攫住他的四肢。她被另两个黑影拦住,她哭喊着撕打他们却无无济于事。
他被抬到窗边。他看到黑灰的夜空低垂的触手可及。感到凛冽的寒风带来死亡冰冷的气息。他不再挣扎,异常平静的喊道,朵朵,就算我死,也不能跟他回去。
她终于屈服了。瘫坐在地板上。
放了他。我跟你走。她的声音凄丽哀恸。
朵朵,不要。他的眼泪顺眼角滴落在地。喊声因痛苦而微弱无力。
她无声流泪。他们对视着,疼痛纠缠。
她走出门外,那个男人跟在她身后。
他被重重的扔在地板上。他爬起来,冲向门,声嘶力竭的喊着。不要。
那些黑影挡住他。他挥舞拳头打在一个黑影的脸上。但更多的拳点落在他的身上。突然他的后脑被硬物重击一下,他感到一股温暖的液体缓缓的流过他的脖颈,流到后背。然后又是重重的一下,他眼前一黑,便不醒人事。
他处在一片空旷的黑暗中。疲惫并且昏然欲睡。
睡吧。睡着了便没有痛苦。一个像切割金属般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说道。充满无可抵御的诱惑。
他仿佛看见自己在释然的微笑。他想合上铅重的眼皮。
杨凡。你醒醒。
他听到有人不停的呼喊他的名字。他终于睁开眼。
他发觉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手臂上扎着输液管的针头。苔和杰克守护在床侧。病房里的日光灯雪白刺眼。窗外,暮霭四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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