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xh5658(花语)
整理人: xh5658(2002-08-12 20:44:52), 站内信件
|
★原文转载自banquetofspider版foreign-land的《屐声——黄爱东西》★
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去述说那个存在于记忆之中或者是想象之中的老旧的广州。
在八十年代广货和生猛海鲜蔓延于内地的大城市的时候,有上海人不平地说,在他们上海是个不夜城的时候,“那时候,香港是个什么东西”而“广州,连东西都不是”。这话有点儿搞错了。是不是个东西暂且不论,但在世纪初的二三十年代,广州仍然是华南地区最繁华的城市,后来,日本人来了,事情才开始变得糟糕起来,而上海那时候,成了沦陷时期的孤岛,只有娱乐业仍然是畸形地繁荣。据准确考究的说法,上海最好的时候,其实也就是在二三十年代。另外,广州人对于在别人的评价中是否有品味,甚至是不是个东西,相对来说是漠然的,在辩论和意见开始变得复杂或者认真起来时,如果他肯和你辩论的话,他们往往用一句话就把跑远了的话题拉回到很实际的事情上来,而这句话通常会是:不过是为了赚钱。不论这句话是老实的招认抑或只是个含糊带过的藉口,它避免了很多解释和分辩的麻烦。
很多的广州人觉得惹起意识形态方面的争论是不必要的,诸多的论点和论据只会愈描愈黑,他宁可简洁地说,只是为了钱。他本能地拒绝再和你解释做这件事情更深一层的理由和目的。不知道这是一种从什么时候开始流传下来的生活智慧,这种处理的办法往往让事情变得简单——在面对一个财迷的时候,你的防范之心总会比面对一个政治家要少得多。而实际上我们也不过就是在赚钱和花钱,为什么要把事情搞得那么复杂,非让人把你当成政治家哲学家或者是别的什么专家来对待呢?而且,也没必要为赚钱和花钱找一个特别花里胡哨的理由。
然而正如上海人的喜欢爵士乐和泡咖啡馆,老旧广州的情调也是有道具的,在没有了当年长堤边上大新百货公司的天台游乐场,没有了茶楼里唱曲的师娘女伶,没有了陈塘东堤的大寨和艇上烟花,没有了下九甫绸缎庄的今天,如果摄影师想用最简单的办法在报刊上再现老旧广州的风情,那么他可以去找一双木屐,让一个凹目厚唇蜜糖肤色的女子裸足穿了,到西关找一条麻石小巷或走或站。巷子里老人们打量来人的那些漠然的老脸,是很好的背景。
不记得是谁说的,说如果上海女人是奶油蛋糕,那么广东女人就是糖醋排骨。蜜色的皮肤和偏瘦的身材,都是糖醋排骨的特点吧。据说闹小日本的时候和解放初期,很多上海的有钱人跑去香港,那时候的上海太太们作兴痛恨那些抢走了她们男人的“糖醋排骨”,到了五六十年代之后,又和广东的女人一起痛恨台湾女人。那时候的广州女人,是穿木屐的。穿着木屐的广州女人,想来是非常的有住家风范。穿过街巷去买菜,静静地有条不紊地在厨房里料理膳食,总是露着干净的脚踝,利落清爽地走来走去,每走一步都伴着或安稳或轻俏的托托的声音。
——只是一双木屐。
那是一种很特别的风情,甚至……性感。
其实旧时广州的男女老少都有穿木屐的习惯,只是男人穿着总有些邋遢相。后来他们穿人字拖,更加可怕。穿木屐也不是哪儿都能去,办正经事的时候还是要换上正经的鞋子,只是广州人随便,自己去吃饭喝茶时也就这么去了,不过,赴别人的筵席时他们还是会更衣换鞋的。外地朋友有投诉说至今仍赫然地看见广州人穿着睡衣拖鞋满处乱走,追问之下,通常他们都是在老城区看见这种奇景的。我就告诉他们,他们所看见的那些拖鞋睡衣人士肯定家就在附近,而且当时肯定不是去办正经事。从前的广州人也只在他觉得熟悉和放松的环境下穿拖鞋和睡衣,街坊邻居和小铺的摊主都是熟识的。我说:“你们就当是西关风情看吧,现在已经很难得见到了。”
记得在七十年代初,我的渴望之一仍然是一双小木屐,实在想不起来当时到底是拿着奶奶给的几分钱还是几毛钱了,跑到山货店里去,在一大堆木屐里一下就挑出了那双黑底描绿花的漆面小木屐,上面横钉着一块透明浅绿的软胶。当时比得了灰姑娘的水晶鞋还高兴,每日穿了它和邻居的一帮小孩在街上飞跑,发出一片噼哩啪啦的脆响。当时那种硬底的木屐,每个小孩就都有本事穿了它飞跑而不摔跤,顶多也就是跑得飞掉了一只,回头捡了套回脚上,又开始飞跑。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生活是安静的,街巷里时常飘来别家的饭香,或者是汤的气味。也就是偶尔孩童们在巷子里追逐奔跑时带过一片杂乱的声音,像鸟群低低地飞过,而你听见了它们噼噼啪啪的拍动翅膀的响声,一下子过来了,然后倏地又远去了。而时间似乎也就是这样,倏地就远去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有一天,一阵杂乱的屐声从远处响起,惊天动地噼哩啪啦地从门前经过,逐渐跑远之后,就再也没有了,你以为你仍然会每天都听到那么一阵子喧闹,可是,它突然消失了,就那样一直地跑远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有很多你生活里熟悉的东西,都是这样,不知不觉地,不知道在哪一天它就再也没有回来,消失得无影无踪。等你蓦然发现的时候,你只看到了岁月的影子。
而今天,我只能坐在家里惊诧地回想着,那时候的我们竟然可以穿着那种木屐在大街小巷里那样地飞跑,像一群鸟儿般地哗然掠过。还有,隔着时间的河流,远远地看见某个奔跑中的孩子,忽然转过身来,跑回几步,拾回他飞跑时飞脱的一只木屐,套回脚上,又开始飞跑着远去。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