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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男儿有泪不轻弹(下)
发信人: wsrftx(聪明美丽傻丫)
整理人: dianababy(2002-07-15 15:41:31), 站内信件
    “有一段时间,我快疯掉了,我心里老想着把你杀掉,然后再自杀——这好像是我们能永远厮守下去的唯一办法。我开始用病态的眼光去观察别人——周围的任何人。我见不得别人好——别人要是不好,我的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欸,我还真发现很多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后来,我去找了心理医生,我觉得找心理医生没什么不好的——”她戛然而止,问,“你觉得烦吗?听我这么唠唠叨叨。”  
  我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她从来没有这么陌生过。  
  “……那是个中年男人,很亲切,也很有经验。”她将一绺挡住视线的头发挽到耳后。她的眼睛闪着光,动作带着一种少女才有的羞涩与柔美。我真无耻,一听到“经验”两字就想到别的什么,心里也跟着隐隐作痛。“他说‘你要么去改变它,要么去适应它——就像小时候你爸爸妈妈不在家一样,你要么找个人来陪你,要么学着去适应孤独和黑暗。’人生很多时候只有两种选择——要么这样,要么那样;要么活着,要么死去;要么跟这个过,要么跟那个——”她咽了下口水,手指比划着,声音却还出不来。  
  “对不起,我、我有点激动。”她用手捂住嘴,好像怕口水溅出来一样。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田荷,我很失败,让你错跟了我……”  
  田荷摆摆手,把嘴埋进了杯里,又仰起脸来说:“不是这样,马越,是我的问题——”  
  “这一年来,我逐渐学会了用自己的眼光而不是别人的眼光来看待问题——”她的声音放慢了,像从江水湍急的上游转到开阔平缓的中下游。“我发现我们的距离,却没有发现我和自己的距离,这是最要命的——你要是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就当我没说好了。我不再是我了——我面目全非,把生活当成任务来完成——我恨不得跟别人一样成个家,有个孩子,白头到老什么的,却忘了最重要的一点——享受生活,追逐自己的梦想…… 建平——噢!张医生说得好,‘我们到世上来,不是为了受罪’……”  
  “你找到了良药,是吧?”  
  “或许吧。”  
  “田荷,你变得不一样了。”我举起杯,尽量挡住她的视线——我不想让她看到我那绷紧的脸。  
  “来,为不一样干杯。”  
  田荷一饮而尽,然后用手背碰了碰湿漉漉的嘴角。  
  “现在回过头来看,最难忘的正是跟自己撕打、在痛苦中挣扎的那段时光——我们总觉得人生苦多乐少,马越,我现在不这样看了。为什么?因为快乐总是稍纵即逝,而苦难却叫你刻骨铭心……”  
  我边听边用指尖蘸着杯旁的那滩红酒乱画——那图案好像方向盘,又好像不是,那些酒很快又汇到了一起,浓得像墨汁。  
  “田荷,对不起,就像你说的那样,自从跟了我,你把一辈子的泪水都流干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岔开手指盖在眼睛上。灯光从指缝漏下来,把杯子的弧光反射到桌面上。  
  手机响了,是田荷的。她一打开马上贴到耳朵上——酡红的脸蛋跟上了层釉彩似的。她慢慢地站起来,裹在丝绸里的身体因为灯光的透射而变得轮廓分明。田荷还保持着好身材,这大概跟她还没生育有关。她的头发拧成一束堆在脑后,用只大夹子夹住。右边的那绺发丝软软地垂下来,像道深色的影子一动一动的,给人一种慵懒而柔媚的感觉。她碰到沙发扶手还是哪儿,实木椅腿和水磨地面发出了尖利的磨擦声,可她却浑然不觉。她向着阳台走去,把轻轻的笑声抛在脑后。到了阳台——那个灰暗的角落,她还不忘把玻璃门拉上,实际上我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隐隐有些不快,至于是嫉妒还是什么,我弄不清楚,我也没想去弄清楚,我看见她像皮影一样在玻璃后面晃动着,比划着,说着些什么。  
                   
  “什么好事?”  
  我点了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再让它一丝一缕慢慢地游出来。田荷用手扇了扇——要是在以前,她准会夺过去扔出窗外。  
  “没什么。”她想掩饰,但是掩饰不住。  
  她的神采仿佛回到了过去——我们刚认识那会儿。我的脑子里立刻闪过一个白大褂男人的身影——它的速度快得让人看不清长相。  
  “我们刚才说到哪儿?”她托着下巴问。她头顶的发丝闪着红铜般的光泽。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她是几时染的?  
  “我以为是灯光——使你的头发变了色。”  
  她笑了,笑得十分迷人。我是不是太久没见到她的笑容,所以才会这样觉得?  
  “好看吗?”  
  “挺不错的。”  
  “不会太夸张?”  
  “一点也不,”我不好意思地说。  
  “来,吃点青菜。”  
  “空心人吃‘空心菜’。”她挟起一根,后面却连着一大把。我正准备帮她,她却放弃了。  
  “空心,在我们老家可是傻乎乎的意思,”我顿了顿说, “小时候妈妈老是‘空心仔’‘空心仔’地喊我们——那是一种昵称。”  
  我没有看她,但我能感到她灼人的目光。我端起酒杯继续说:“现在没人这么叫了,也没有从前那种快乐了,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她叹了口气,眼角潮湿了。  
  “吃吧,空心菜,你最喜欢的。”  
  “现在……我已经不大喜欢了,”她嗫嚅地说。  
  这时候,手机响了,是我的。又是那个号码。田荷看着我,好像在说:“接呀,干嘛不接,有什么秘密?”  
  我按了下接听键,“喂,什么事?”  
  我尽量使声音听起来缓和、自然些。  
  “过不过来?我给你做点好吃的——我这儿有浆鸭、嘉兴粽子、烤鳗,还有你最爱吃的缠丝猪肘——”  
  “对不起,我、我还有事。”  
  “不想来就算了,干嘛那么假?”  
  “我不想跟你吵。”  
  “马越,你听我解释好不好?就一分钟。”  
  “用不着。”  
  “昨天你一摔门就走了,你不知道我有多伤心……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刚刚还跟一个女人卿卿我我,回去又可以躺到老婆身边,我,我能去哪儿呢?”  
  她的话很急,跟倒出来似的。  
  我冲到阳台,也顺手把玻璃门拉上。  
  “这就是你的理由?”我压低声音问,“我已经说过一千遍了,我们分居了,分居了,你干嘛不信?你干嘛非要跟我过不去?跟自己过不去?”  
  “不是我不信,我是受不了——我真的真的相信你的话。可我一躺下来,满脑子就是那些东西,马越,我真没用。”  
  我不说话,让她一次说个够好了。  
  “昨天他刚好来找我——我们差不多有一年没联系了,不信你可以去问他,”她喘了口气说,“我们已经没什么了,只是‘买卖不成仁义在’,你应该明白。”  
  “我一点也不明白。”我讨厌她这种强加的方式——就好像你不买她的东西而她非要塞给你一样。  
  “他被炒鱿鱼了——辛辛苦苦地为老板搏命,到头来却被抛弃了。他的心情糟透了,而我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儿去,可能是同病相怜,也可能不是,总之我们喝起来了,一杯接一杯。马越,我当时稀里糊涂的,根本就不知道他在干什么,真的,”她的声音变调了,像一下子掺进了许多沙子。“真不是你想的那样——如果你像你所说的那样了解我,你就应该清楚不是那么回事——你看到的跟你想到的完全是两码事。马越,你要我怎么说你才相信?”  
  “对不起,我不想再谈这些,我们永远也别谈这些,好吗?”  
  “我要谈,我干嘛不谈,我把什么都给了你,到头来你一句‘别谈了’就把我打发了?”  
  她停了片刻,呜地哭起来。  
  “你叫我等你半年,可现在一年都过去了,你可能没有这种体会——一年对我来说就像一百年,可我不在乎,就是三五年我也不在乎,我只在乎你,我真地很爱你。”  
  我能说什么呢?我刚刚还像块冻肉,又冷又硬,现在却出水了,软遢遢的。  
  “我错了,我改了,行不?你说话呀,求求你,说话呀。”  
  “我………我累了,我们改天谈吧。”  
  “你愿意——”我没听完,就挂了线。我的心乱极了。  
                   
  我刚坐下,又站起来,我说我去把菜热一热——我知道自己的脸色很不好看。田荷好像故意要让我难堪一样,她说“你忘了?我们四川人就爱吃凉菜。”  
  我没有笑,我笑不出来,隔了一会儿才补救似地说:“田荷,你变乐观了,我们刚认识时你就是这样。”  
  田荷像被触动了,神情变得沉重起来。  
  有好一会儿我们都不说话——我在想刚才那个电话,田荷不知道在想什么,也许她什么也没想,只是静观其变。  
  “凉菜?”她重复着这两个字,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仅仅为了打破沉默?  
  见我没有反应,她用舌尖舔了舔嘴唇说:“人真奇怪,总是向往一种连自己都说不清楚的东西——如果有机会重新选择,你说有多少人愿意走原来的路?”  
  我像被谁猛烈地拽了一下,慌乱地抹了抹脸,仿佛满脸都是汗水。  
  “是啊,有多少人愿意?”我强打起精神来。“你是怎么想的?”  
  “怎么怎么想?”  
  她在装糊涂。  
  “呃——”  
  我把杯子端到了嘴边,才发现是空的。  
  “你今天怎么啦?”她狡黠一笑。“不像你以往的作风——以前你多干脆呀,总是单刀直入,总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你今天像换了个人,真的。”  
  我弄不清她是在褒我还是在贬我,不过我已经不在乎了。  
  手机又响了,来得真不是时候。我朝她那边看去,她却说:“你的。”  
  “什么事?”  
  我又蜷缩到阳台上。  
  “在干嘛呢?”  
  “没干嘛。”  
  “那出来吧,我们去逛逛,或者看场电影?”  
  “我真的没空。”  
  “不出来就算了。”  
  “我觉得——”我闭上眼睛,田荷的笑容立刻浮现在黑暗中。  
  “你觉得怎么啦?”她一个劲地追问。  
  我咬了咬牙说:“也许我们应该先冷静冷静……”  
  “我够冷静的了。”她的音调一下子升高了八度。  
  “你别误会,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下……”  
  “马越!你有什么话就直说,何必遮遮掩掩?”  
  我将手机从耳边稍稍移开说:“我的意思是说这样一日复一日,自己像迷了路似的……”  
  “嗯,马越,你不会是怀念从前的日子吧?”她的嗅觉灵敏得很。“是不是被她感动啦?又觉得她好啦?或者是太久没碰她,又有了他妈的新鲜感……”  
  “胡说。”我以为我的声音会响彻云天,会掷地有声,没想到说出来却软得像滩泥。“我只是觉得现在干什么都没意思。”  
  “天啊,那你当初干嘛还来追我?”她剁蒜泥似地说,“没意思没意思?亏你说得出口。你当初是怎么说的?‘一天看不到你,什么事也干不成’,‘没有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这些话是谁说的?小狗说的!”  
  “别胡搅蛮缠了,好不好?”  
  “好好好,我的要求总是胡搅蛮缠,你的拒绝总是名正言顺。”她的声音高到了极限,又突然滑到了最低。就如同从B调一下子降到C调。她伤心地饮泣着,“你把我的生活搅成一滩混水,现在却来说什么没意思,好像我存心要让你这样……”  
  我真想关掉手机算了,但就是下不了狠心。没有办法,心软是我的软肋,我的死穴,我之所以是我、我之所以落到今天如此田地的原因。  
  “你们想重归于好,是吧?”她的声音呓语一般,带着股迷惘和无助。“你就实话实说吧,我不会妨碍你的。”  
  我不敢作声,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出,就好像自己再也没有资格活在地球上。当大家的心情都乱七八糟的时候,你最好少说为妙。因为说得越多,错得就越多。  
  “你那位答应了吗?说话呀。”她变得柔声柔气的。“你跟她谈吧,要是她乐意,那是最好不过了;要是她不乐意,那还有我——除了你,我不会结婚。我说到了,也要做到。不过马越,生活就是这样,一天重复着一天,你就是跟西施生活也只有两三天新鲜。”  
  她挂了电话。我还木在那儿,连手机也忘了关。风沁凉地滑过,像某个夜晚她从外边回来,将脸贴在我的心窝上。她娇媚而又淘气地说:“求求你,求求你,帮我煎个大饼子。”远处楼群的灯光宛若橘黄的色彩滴在打了深蓝底色的宣纸上,毛茸茸地洇染开来。我用手往脸上抹了一下,湿漉漉的,脑海里的那些沙滩、白云、泳衣、长腿和欢笑也随之消逝了。  
  不知什么时候,田荷的目光落到我身上,跟着我一路回来。我失魂落魄地坐下来,不停地用小指掏着嗡嗡作响的耳朵。  
  “有事吗?”她关心地问。温柔的声音使我清醒过来。我惊惶失措了片刻,才猛然记起自己还在家里吃饭,还面对着妻子田荷,而刚刚的那个电话,遥远得像是上辈子打来的。  
  “没什么,挺好的,挺好的。”我透了口气,使劲地搓了搓脸,像要把整张皮搓下来一样。  
  “今天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说吧,我不介意。”  
  田荷正有所期待地望着我。  
  我心跳的节奏又快了好多。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撬开我的双唇——可是它们却像两只被水淋湿的翅膀,扑腾了几下,又沉重地落下来。  
  田荷理解地笑了笑,她站起来,抓紧瓶颈,咕咚咕咚地把两只杯子都斟满。  
  “你是怎么练出来的?”我打了个嗝,感到一股酒气直冲上来——我脸上的五官不知被扭成什么样子。这是个多么愚蠢的问题呀!“我是说你……你很能喝。”  
  “刚开始觉得很难喝的,我就对自己说,‘大家都觉得好喝,一定有它的理由’。”她抿了一口,酒汁使她的下唇变得黑红黑红的。“老实说,酒喝到有点飘的时候,你哪怕是看到一棵树,都会觉得很开心……我常常想,或许生活也是这般道理。”  
  她看了我一眼,态度很友好。我心里多少有些明白了。  
  “马越,你现在感到幸福吗?”她垂下眼睑,用手指轻轻地弹着杯壁,指甲和玻璃发出了低低的叮当声。  
  我的目光落到阳台上,又沿着她刚才走过的路线慢慢地往回拉——那张沙发还歪歪斜斜地摆在那儿,布套上的图案红红黄黄的,像痔疮病人拉的稀。  
  “幸——福。”我使劲地点了点头,好像怕她不相信一样。“幸福。你呢?”  
  她的牙齿咬了下下唇,又放开来。“我也是……”  
  后来,我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我只觉得舌尖有点发麻,下半身像没了一样,轻飘飘的。那种如梦如幻的感觉真叫人舒服。大概是电压不稳定,灯光一会儿亮得让屋子里的东西全失去了色彩,一会儿又暗得像长了层绿霉。我的话突然多起来,像蚕儿吐丝一样没完没了。田荷始终保持着一种蒙娜莉莎式的神秘的微笑,她双手抱在胸前,重心落在椅背上(我看见椅背倾斜着)——她在尽量和我拉开距离。她心不在焉地听着,偶尔点点头,插上一两句无关痛痒的话。  
  有一阵子,她不见了,手机也不在。她回来的时候带着股凉浸浸的夜气,使我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唉!我又想起那贴在我胸口上的冰凉的额头。  
  她站起来,拢了拢头发,用发夹重新夹好。她开始收拾盘碗了,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  
  “马越,”她瞥了我一眼,停下手中的活,口气严厉地说,“别喝了,都醉成什么样了。”  
  “我没醉。”我争辩着。  
  “好好好,没醉就没醉。”  
  她一把夺过我的杯子,放进一个装满了碗筷的瓷盆里。就在那一刻,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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