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wsrftx(聪明美丽傻丫)
整理人: dianababy(2002-07-15 15:41:31),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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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往常一样,等到盥洗间安静下来,我才起床。隔壁房间的门开着,我趿着拖鞋经过时飞快地瞟了一眼,如我所料,人已经走了。
坐在客厅里,我点了支烟,想着接下来该干点什么,我总得让自己有点事做。这时候电视也没什么好看的,不是动画片就是夕阳红节目,可我还是在遥控器上揿了一下,厅里顿时热闹起来。
外面灰蒙蒙的,像天没亮一样。我走到阳台,将手指探进花盆里,土又干又硬,该浇水了。这些花大多是田荷种的,她要是对我有对花那么好,或许我们会是另外一种样子。
电话铃响的时候,我正在刮胡子——我用“赢士”剃须膏将自己涂抹得像个圣诞老人。“吉列”双层刀片刮胡刀在脸上嗞嗞地滑行,后面留下一片片洁净的皮肤。一定是田荷的,这正是我迟迟没去接电话的原因。铃声已响了五六遍了,我才慢腾腾地探出三根手指抓起话筒,水顺着手臂蜿蜒而下。我把话筒放到肩上夹住,“哪位?”
“喂!”她说。她一直这么称呼我,我也跟着“喂”了一下。
“请帮我浇花,好吗?”她用一贯客气的口气说,“昨晚太晚,忘了。”
“我已经浇过了。”我用指头把滴到座机上的泡沫揩掉。
“谢谢。”
我本来打算说几句好听的,谁知道怎么回事?嘴巴一张却是“再见。”
田荷最近很忙,真弄不懂她的工作有什么好忙的?不就喝喝茶看看报纸,平时从网上下载点资料,凑成一篇后发表到某个杂志上,捱到时间评个工程师、高工什么的,长点工资。
记不清从哪天起,我们开始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吵吵闹闹。我永远也闹不明白,我们对朋友那么宽宏大量,为何对自己的爱人却如此冷酷无情?最初,我们还遮遮掩掩的,但是很快“纸包不住火”——整个朋友圈子都知道我俩的关系糟透了。“死猪不怕开水烫”,我们的脸皮变厚了,嘴皮变薄了,心也变狠了,一逮住机会就往对方的要害捅。只要我当着她的面说一句什么,她准会发出不屑的冷笑;而我也决不放过任何还击她的机会。我们闹大了,闹得有点离谱,这是我们不想看到的——任何人都不想看到的。
每当我想起从前相爱时的情景,就有一种揪心的痛——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得到。
我找她谈了好几次——我记得有一次是在卧室,她正要出门,我说“田荷,我们能不能谈谈?”
她愣了一下,问,“谈什么?”
“谈我和你”——我的手来回比划着——“我们究竟怎么啦?”
她坐在床上,低头看着那修剪整齐的指甲,指甲上涂了一层透明油,如同贝壳一样熠熠发亮。
“你觉得我们的问题出在哪儿?”
“你觉得呢?”她抬起头来,目光像风一样从我的脸上掠过。
我的喉咙有点发涩,就干咳了一下说:“是不是我们都太要强了?”
“你说呢?”
“我已经说了。”
“我觉得一个男人吧,要大度点,要不就干脆当女人好了。”她双手撑着床沿,脸仰起来,但没看我,而是看着窗外。
“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我做眼睛手术那会儿,我什么也看不见,你请了几天假陪我,你牵着我在小区里四处转,你告诉我到了哪儿,有些什么,你让我觉得你就是我的眼睛。我好像不止一次地跟你这样说过……”
她换了个姿势——低着头,将两只手放在大腿中间。有一绺长发滑下来,贴着她的胸脯微微地起伏。
“还记得不?我们在莲花北那间十几平方的房里跳过舞——你领着我跳。我们不停地旋转,不停地笑,午后静悄悄的,我却听到了歌声,不知道从哪儿飘来的——那会儿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我真地感到很快乐,我也感觉到你很快乐。”
我看了一眼田荷,她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但是,她的肩在轻轻地耸动。我又继续说:“晚上,你就坐在我身边——我的头枕着你的腿,听你给我念小说——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或是王安忆的《长恨歌》,一直念到喉咙沙哑……”
田荷的泪水默默地流出来,把脸打湿了一片。
“你说过,‘我们干嘛要换房呢,房间一多我们就没法随时看到彼此的身影。’我当时还笑你傻……”
田荷已经变成了泪人,她紧紧地箍住我的腰,“别说了,马越,什么也别说,行不?”
那一次失去的一切仿佛又回来了,死去的东西又复活了。我们手挽手地在小区里漫步,情话绵绵,我们枯木逢春一样地做我们好久没有做的事。我们甚至计划要个孩子,听说有了孩子,我们才能真正成熟,才能心平气和地对待每一件事情,我们的家庭也才会像三角形一样稳定。然后,我们说干就干,说要就要到了,我以为从此以后,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我以为属龙的小天使会带给我们快乐和好运。
过不了多久,田荷开始有反应了,而且反应还不是一般强烈。她一闻到油烟味就想吐。她老是觉得肚子空空的,嘴里直冒清口水,可饭菜一端上来,她却没胃口了。没过多久,她又喊饿,我只好重新为她准备。我忙得满头大汗,结果她只是拿起筷子挑了几下,又放下来,无可奈何地望着我。就这样,她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或者说欠了我什么。所以只要我有一丝不高兴,她就以为我在生她的气。她变得异常敏感,总是捕风捉影,然后要我承认她是对的。凭良心说,那段时间我所表现出来的耐心和细致连自己都感到惊讶。我相信一个男人所能做到的也不过如此。
事情本来可以——怎么说呢——一帆风顺。可是单位却临时派我去青岛出差。我当然很不愿意去——主要是担心田荷没人照顾。田荷却说:“免费旅游有什么不好的?你正好趁机放松放松”——这是她的原话,一字不漏。她越这么说,我就越不想走。可是,老板像个赶马车的,挥着鞭子催促着我——有些事情身不由己,给人家打工不就这样?我对田荷说:“让你妈来照顾你一下吧?”田荷说大老远的来几天又得走,一点都不值。她父母在成都,光一个来回的机票钱就要两千多。我说机票可以打七折。她不高兴地说:“那也不值。”我说那让我妈来吧。田荷跟我妈像同性电荷一样互相排斥。她不想她来,所以就说:“要有什么事我会让袁雅过来帮忙的。”袁雅是她最好的朋友,我正是接到她的电话从青岛赶回来的。
有些东西大家其实都很清楚,只是不说出来罢了。就拿孩子没了这件事来说吧,她痛苦,难道我就一点也不痛苦?为什么她一时的不小心,却要让我来承担所有的责任?好多事都不能太较真,是吧?较真了就没完没了。
那天晚上我九点多钟到家。一进门就觉得死气沉沉的。我有种预感——穷途末路。这四个字像谁用刀子刻在我的脑海里。我打开灯,第一眼就看到那只罪魁祸首的椅子被撂倒在地,周围还有一些玻璃的碎屑,逆着光闪闪烁烁的。我来不及换鞋就冲进卧室,她背对着我躺着——她一定是听到了开门声。
从此以后,只要一上床她就选择这个方向——直到分居——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她的愤怒和立场,也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我受到愧疚的煎熬。我和她,为了谁对谁错进行了无休止的争吵。假如我说这不能怨我,那么她就会说:“老婆怀孕在家没人照顾,自己却跑去逍遥,究竟是谁的错?”
“还不是你让我去的?”我委屈地说。她拭着眼泪说:“我只是说出你的心里话,你明明想走,我又何必当你的绊脚石?强扭的瓜不甜!”
“全怪我好了。”我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你猜她怎么说?“算了吧你,没见过你这种人——口里一套,心里一套,虚伪。”
“我真的是这么想。”
“你心里想什么,鬼才知道。”
假如说一开始我还带着内疚的话,后来我可是一点也不同情她。我总是对自己说:“噢,反倒怪起我来了,这算怎么回事?”
男人好像天生就要去承受委屈似的,其实越是刚硬的东西越容易折断。
俗话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夫妻一场也真不容易。但有时候我又想,夫妻不也就那么回事——好就在一起,不好就分开过,这年头,谁离不开谁呀?
只是,我常常会想起刚谈恋爱那会儿的事——只是想想而已。对于将来,我们就像去一个没去过的地方,总觉得老是到不了;对于过去,我们更像走在回家的路上,因为太熟悉了,所以觉得飞快。
那时的田荷披着一头乌黑的长发,穿一件轻飘飘的鹅黄色连衣裙。我们在金威啤酒屋坐着,面对面,中间隔着一扎啤酒、几碟小菜和两只杯子。玻璃墙外面,烟雨迷茫,屋里的灯光便显得更温暖、更清晰了。她的目光像只蝴蝶,时不时落在我的脸上,又匆匆地飞走了。快乐总是短暂的,或许是因为快乐了才觉得短暂。田荷当时住在东乐花园,为了尽快和见面,她坐摩托车,双手搭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肩膀上,抄近道来我宿舍。对于一个自视很高的女孩子来说,这样做是相当不容易的。我也经常这样去她那儿。当然,我是男孩子,方便得多。
有一次,摩托车突然拐弯把她甩下去,差一点点就被后面的大货车辗成肉浆。当她举着血淋淋的双手踅进我的房间里时,我的心像挨了一刀。我边帮她涂碘酒边给她吹气,我希望短暂的凉爽能消除火辣辣的痛楚。我问她,“你为什么不搂紧那个摩托佬?”她红着脸说:“我才不想呢,恶心。”当天晚上,我们就睡在了一块——我们几乎没睡过觉,但精神格外地好……
过去了,还提它干嘛呢?
当你不想回忆时,往往只有两种情况:要么过去太不幸,要么过去太快乐。总之,我们现在变得很不快活。我们不再说话,好像谁先说话谁就先暴露目标,就会遭到对方的迎头痛击。沉默使生活变成了什么?变成什么也不是。对了,或许你在四川呆过,那儿的夏天就是这个样子——闷热,让你的汗焐住出不来,让你的呼吸跟不上。我觉得我们就像生活在那样的夏天里。
就这样,我想到离婚。我趁着田荷在阳台浇花时向她提出来。
“我们这样闹下去也不是事。”我装作在欣赏那盆开花的红剑。“你有没有什么好建议?”
“什么建议?”
她瞪大眼睛看着我,水沙沙地洒落在地。
“要不——咱们好合好散吧,”我装出一副思考的样子说。
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手里的花洒哐地跌在地上,然后,急匆匆地朝卧房走去。
门砰地关上了。
我过去开门,已经被反锁了。我试着敲了敲,没有任何反应。刹那间我觉得她会出事,心呼地悬起来。要是出了事,我这一辈子也没好日子过了。
一股巨大的恐惧从我的脊梁直往上蹿,冷冰冰的,头皮喳地炸开了。我用哀求的口气说:“我只是为你着想,我不过说说而已……”
我贴着门听了好久,里面隐隐约约传来了哭声,哭声总比静悄悄的好。
田荷回来的时候,我正在厨房里忙碌。我做了几道她爱吃的菜。尽管吃辣椒容易热气,我还是往里面搁了不少。我们已经好久没在一起吃饭了。田荷还是像以前那样回来自己做饭,她嫌外面的不干净。我却懒得很,总在外面吃完才回来——更多的时候是和同事、朋友一起喝酒、玩牌。我害怕回家,单身汉那会儿回家总觉得屋子里空荡荡的,缺少了什么。现在回家,却闷得让你喘不过气来。
“回来了。”我笑脸相迎。她用陌生的眼光瞟了我一眼,回到房间里“卸妆”去了。“卸妆”这个词我们已经好久没说了,以前我们每次从外面回来,一钻进房间里总爱说这两个字,然后三两下把衣服剥光,钻进盥洗间里。
我把菜上齐了,饭也盛好了,我说“来吃吧,别凉了。”
她正在看电视,荧光屏把她的脸映得亮闪闪的。她等我说第二遍了才说:“我不饿,你吃你的吧。”
我走过去,伸出手给她。
“吃完了再看吧。”我的语气很柔和,像在哄一个小小孩。
她没有抓我的手,不过起来了,手不自然地捋了捋屁股下的褶皱。
餐厅的灯低低地垂下,橙黄橙黄的,明亮的光圈又把我俩圈到了一块。她吃了一口,抬起头来看我一眼,不放心的样子。
我举起杯,里面有红酒。
“碰下杯吧,”我微笑着说。她犹犹豫豫地将杯子端起,脸上带着严肃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说,“如果非要找点理由,我想是为了将来。”
“将——来?”
“我希望今天是个好开始。”我一仰脖子把酒干了。她只抿了一小口,放下杯子,挟了片肉放进了口里,慢慢地咀嚼着,像在思考什么。
“最近很忙吗?”
她好像有些走神,所以没听到我的话。
我又说了一遍,她摇了摇头,淡淡地说:“还好。”
“我看见你老是一副很忙的样子,”看到她脸上掠过一丝不快,我忙改口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忙是好事,忙起来才充实。”
“我觉得你做的菜比你说的话香,”她敷衍地笑了笑,挟了几根空心菜放在碗里,一根根挑着吃。
这时候房间里响起一阵嘀嘀嘀的声音——弄不清是谁的手机在响。我刚要站起来,她已经抢先一步,她说“可能是我的”就奔向屋里。
“是你的。”她出来了,手里拿着自己的手机。她的手机换成了摩托罗拉的最新款——粉紫色,很小巧,像小女孩用的。
我进去把手机也拿出来,它已经不响了。屏幕上显示“一个未接电话”。打开来一看,心里格登了一下。我把手机放在一边,故作轻松地说:“一个朋友,可能是约我去打麻将。”
“你的朋友还是原来那些吗?”她抿了口酒说,“李凡刘丽他们?”
“还有苏永祥。”
“他怎么样了?”
“他的石材生意做得挺不错的,最近又代理了法国一个什么牌子的PVC板,是种新材料,外国、香港都用得挺多的,相信国内很快也会接受——国内总是学着国外嘛。”
“就像股票——当时要是早知道,多买些,留到今天,少说也赚它个几十万。”她摩挲着她的手机,像在跟它说话。“唉,‘要不穷早就富了’,我奶奶总爱这么说。要是我们没走在一起,又会是什么样呢?”
我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眼睛盯着天花板,想了一下说:“或许比现在好一点,或许更糟,你说呢?”
“我以前总觉得这种见不得人、可耻可悲的事,怎么也轮不到我们头上。”她朝客厅的墙上望了一眼,那儿原来挂着我们的婚纱照,它嵌在粉金的大镜框里,漂亮极了。几周前,它被她取下来,只留下了清晰的褐色痕迹。“可它还是发生了,唯一让我感到安慰的是它不是我们有意去造成的——它根本就不是我们的目的,对吗?”
她的脸色缓和了许多,她甚至站起来帮我加酒。我受宠若惊地直起腰杆,一只指头在杯子旁鸡啄米似地点着。
“谢谢、谢谢。”我抬头望了她一眼,她的脸好像长圆了,从我这角度看去,好像还有双下巴。她脖子上的项链垂下来了,心形的坠子随着她的动作悠悠地晃动,一闪一闪的,像车灯照到夜光标上。这不是我送她的——我送的那条是白金的,扭成麻花状,闪着莹莹的微光。项链摇曳不定的影子落在一片雪白、丰腴的肌肤之上,和那道深沟融为一体,消失在“V”型的衣领里。
一股惆怅猛烈地向我袭来,就好像看见自己的心爱之物陈列在别人的房间里。我使劲地眨了眨眼,端起杯子——酒溢了出来,沿着杯壁薄薄地滑下来,沾湿了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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