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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人: air(2002-06-18 22:22:25),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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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单单的身影后(第十一章)
作者:安顿
迦亮使劲忍着,才没有这样说。这是一本为了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忘记过去而写的日记,袅袅不会明白其中的深意。
不用翻开日记本,迦亮也能清晰地背诵第一篇日记的第一句话:“今天,袅袅从我的小师妹变成了我的新娘。”
那是一年前的五月,袅袅24岁生日那天的晚上。两个人没有到外面吃饭。迦亮在自己的宿舍里给袅袅准备了蛋糕、蜡烛和啤酒。因为袅袅在电话里告诉他:“我不想到外面去庆祝,也不想有别人。让我和你一起好好坐一个晚上吧,然后,即使你不要我,我还有一个晚上可以回忆——”
袅袅在电话里哽咽着说不下去,迦亮的心里也格外难过起来。他发现自己也正在开始喜欢这个性格倔强而又感情单纯的姑娘。他已经习惯了常常和袅袅一起逛街、看电影、吃路边小摊子上卖的零食,习惯了袅袅上着上着班就给他打个电话说“迦亮我想你了”等等,但他一直没有明明白白地表示接受来自袅袅的爱情。他甚至没有主动拉过袅袅的手;甚至在袅袅眯起眼睛暗示他应该亲吻时,他假装糊涂地扭过头看别处、说一些不相干的话。那样的时候,袅袅常常低下头,把马上要掉下来的眼泪逼回去。袅袅这样做过多少回?有时候,她能成功,抬起脸来,又是一个自然的、含笑的表情;更多的时候,她做不到,眼泪掉下来,她偷偷地擦,迦亮只能假装没有看到。迦亮曾经无数次为了自己不能对袅袅有一个交代而骂自己、痛恨自己,无数次因为自己辜负袅袅的一片真心而充满了沮丧和深刻的悲哀。
尽管是这样,迦亮仍然不敢接住袅袅一次又一次抛过来的绣球。他不敢。他总是在那些本来该把美好推向顶峰的时刻败下阵来,他会想起他的家乡桐镇,想起他寂寞的少年时代和那些可怕的、像梦魇一样折磨他的记忆。他害怕,害怕自己不能善始善终。他告诉自己:如果你没有把握一定可以按照这个世界上别人为你规定的准则来生活,如果你感到痛苦,如果你不能承诺对这个美丽、纯情的女孩子负责任,那么,你还是远远地看着她走到别人的怀抱中吧;如果你不能给她幸福和健康的生活,你还是快一些逃跑吧。
然而,迦亮始终没有勇气拒绝袅袅。他不仅仅是怕伤害了袅袅,同时,他也极其不情愿地看见了自己的心里写着的依恋——他舍不得袅袅离开。
那个晚上,迦亮和袅袅喝完了家里所有的啤酒。迦亮原打算告诉袅袅,他不能和她在一起,他只能是她的大师哥。他原打算借着酒的力量把过去不敢也不忍说出的话都说给袅袅听,但直喝到一滴酒也没有了,迦亮还是那么沉默,还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想起应该看一看表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袅袅慌乱地站起来说要回自己租的住处,迦亮忽然拉住了她:“袅袅,要不,你就留下吧。我可以打地铺。”
意识逐渐回到迦亮的头脑里时,袅袅已经解开了他的衬衫扣子,尖尖的手指甲划过他的胸膛。迦亮在这一瞬间感到自己正在膨胀,仿佛马上就要爆裂开来。迦亮惊恐地发现,16岁那一年在陈老师家梦见过的那个世界又一次降临了,那是一个盛开着奇花异草的、无比美妙的世界。他在那个世界看见了他自己,那么健壮、那么青春勃发的一个崭新的迦亮。
那一夜迦亮对袅袅充满了疼爱和感激,他一次次在袅袅的耳边重复着一句相同的话:“袅袅,你是我的天使,我会好好地爱你。”
袅袅在第一次听到迦亮这样说的时候,忍不住失声哭了出来。迦亮用尽全部的力气拥抱着袅袅,仿佛要把这个娇柔的女孩子镶嵌进自己的胸膛。他怎么才能让袅袅明白他是多么的兴奋和快慰,他所说的话是多么真诚和由衷。在经过了那么多年的压抑和内心的折磨之后,在他几乎认为自己已经没有可能爱上任何一个人的时候,在他差一点就要把自己那原本就非常孱弱的一点爱的能力也扼杀的那一刹那,袅袅引导着他,给了他新生的机会,让他成为一个胜利者,让他终于主宰了自己的命运。
袅袅在他的怀抱中疲惫地睡着了。迦亮始终陶醉在成功的快乐里。他认真地端详着袅袅,他要牢牢地记住此时此刻她的一切。他对着熟睡的袅袅发誓,今生今世都会好好待她。
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迦亮迷恋着袅袅的身体,迷恋着和袅袅肌肤相亲的那些时刻。他在每一个这样的时刻体会着以前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做男人的快乐和满足。他不敢在日记里写这些,只能用一个红色的小圆圈来表示那些对于他来说有着特别的意义的日子。那些日子越多,他距离另一个自我就越远,他和袅袅的爱情就越纯粹。
难道苦心经营的幸福生活才刚刚开始渐人佳境就要被晴川和那无时无刻不在的深深埋葬的记忆毁于一旦吗?
迦亮把一双手按在日记本上,仿佛基督徒手按着《圣经》发誓一般虔诚。既然已经和自己斗争了这么多年,既然已经拥有了袅袅,已经战胜了灵魂深处潜伏的撒旦的声音,现在还有什么好害怕和需要逃避的呢?
在和袅袅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夜晚,迦亮彻夜难眠。陈老师刻在他的灵魂上的每一个宇都像天空中的寒星一般闪烁着刺眼的光芒。迦亮发现这是他真正的成熟,在袅袅的引导和启发下,他不仅从一个脆弱少年变成了一个健康男人,更重要的是他终于深刻地理解了陈老师说过的话。这是一次史无前例的融合,小小的、固执的、内心敏感、有着难言之隐的迦亮自然而然地实现了和“别人的世界”之间的成功融合。
第二天早晨,迦亮长时间面对洗手间的镜子,他目不转睛地注释镜子里的自己,那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一个正在经历着爱和被爱的巅峰感觉因而内心饱满的男人。从这张脸上再也看不到另一个人的影子。迦亮忽然想把涌动在心里的话喊出来,不管陈老师此刻在什么地方,他相信他一定能听到,就像他每时每刻都相信他在某一个距离自己最近的地方倾听和庇护着自己一样。
迦亮没有出声,但他在心里用尽全力喊了一声。他告诉陈老师:“祝福我吧。我没有让你失望。我赢了!”
难道这一次不能让自己重新获得胜利吗?
迦亮小心地收起日记本,轻手轻脚地站起来,关上灯,走到床边。
袅袅均匀的呼吸声轻柔而有节奏,空着的半边床铺被月亮洒下了银光。
迦亮静静地站在床边,像集合起队伍准备出发的将军一样调动起全部身心,把那些因袅袅而来的爱的感觉聚合起来。
他脱掉衣服,让赤裸的身体沐浴在月光里。然后,他掀开盖在袅袅身上的毛巾被的一角,躺在袅袅身边。
“迦亮。”袅袅温柔的声音让迦亮吃了一惊,“我知道你会来的,我一直在等你呢。”
袅袅的指尖划在迦亮的胸口上,圆润的手指肚把她热烈的温度传递到他的血液里。迦亮像每一个忘情的夜晚那样搂住袅袅,欠起身子轻轻亲吻她的额头。袅袅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迦亮能够感觉到那坚韧而狂热的欲望正在她娇小的身躯里膨胀和飞扬——
那些水草,那些恍如无数柔韧的手臂一样的水草,那些曾经撩拨了迦亮心中最柔软的那个角落的、魅惑的植物,它们别有用心似的重新缠绕了迦亮。迦亮努力要拨开它们,要让自己能顺利地潜入更深、更美丽的水底。它们终于向着迦亮的身后退去,一边后退一边伸展和摇曳着贪婪的枝条——。
迦亮从来没有过如此绝望和痛苦的时刻。拨开那一丛丛叫不上名字的水草,迦亮看见有两双眼睛——陈老师忧伤而慈祥的眼睛和晴川暖昧而诱惑的眼睛——正在渐渐合二为一。
“袅袅——”迦亮无望地叫了一声,内心的风暴在瞬间平息下来。
迦亮大汗淋漓,疲惫地躺在袅袅身边,松开了搂着袅袅的胳膊。眼泪淹没了迦亮,让他像在家乡桐镇与陈老师最后告别时那样不能自己。
袅袅的胳膊像一条光滑的小蛇一样钻到迦亮的脖子底下,她像对待一个突然受到惊吓的孩子那样搂着迦亮,温存地抚摸他的身体,在他耳边说话:“迦亮,你太累了。这没关系的,休息一段时间,你就能比以前还棒。咱们睡吧。你别这样。你这个样子,让我特别心疼——”
迦亮不敢让袅袅发现自己一夜没有睡着。因此,他一动不动,直挺挺地躺在袅袅身边。他觉得自己欠下了一笔永远没有能力偿还的债务,不是金钱,不是感情,而是他的良心。他没有任何办法来补偿他让袅袅失去的一切。迦亮能做的,只有折磨他自己。
第二天清晨,袅袅和往常一样,照顾迦亮的吃喝,打扮自己,同时,有一搭无一搭地和他闲聊。
袅袅的平静和一如既往让迦亮感到了空前的不舒服。袅袅越是这样自然和自在,他就越是忍不住在心里骂自己“不是人”。
“迦亮,你今天还去影楼吗?”袅袅对着洗手间的镜子化妆。
“去。”
“要不,再往后推推,等你恢复好一些再去?”
“不用。我没事。”
“你老说没事,你们男人就是不爱惜自己。年轻的时候折腾,老了受罪。你要不听话,等你老了,我可不管你。”袅袅扭着身子,从镜子里检查自己的拉练。迦亮看见了,想帮她把拉链拉到头。走到洗手间门边上,迦亮犹豫了一下,回身走向写字台——他有些不敢碰袅袅的身体。
袅袅走出洗手间,站到大门边上换鞋:“还是别去了,等凉快一点儿再去。”
“不用。就下个星期三。别再拖了。等照片做好了,给我妈寄回去几张小的。”迦亮坚持着。他能从自己的语气和腔调中听出明显的、讨好的成分,他明确地知道自己在对袅袅投其所好。
“好吧。你自己看情况决定,千万别逞能。”袅袅走到迦亮身边,仰起头,“亲一个。我要迟到了。 ”
迦亮尽最大努力让自己投入,强迫自己一定要保持和以往一样的热情。他在袅袅的额角上吻了一下,那么力不从心。
袅袅满意地转身出门。迦亮坐到电脑前面。他又一次忍不住把手伸进抽屉,摸到那个日记本。手在抽屉里停了很长时间。
迦亮恨不能用力推抽屉,把那只不受约束的手压断在抽屉里。他准确地找到了那一页,那里夹着晴川写了呼机号的纸条。
迦亮打电话向领导请了半天假。他没有打车,而是一路走着去晴川工作的影楼。
正是上班时间,街上的行人大多匆匆忙忙的,迦亮第一次感到自己和这个城市那么不和谐:别人都活得那么目的明确,只有他,像一个游魂,漫无目的地飘荡。
走到影楼门外,迦亮迟疑了一下。从通透的玻璃窗望进去,没有一个客人。只有两个前台负责接待的小姐在交头接耳。没有晴川的身影。
迦亮推开门。
“您好!欢迎光临。”两个女孩子异口同声。
“您预约了吗?”其中一个个子高一些、留长发的女孩子客气地问迦亮。
迦亮犹豫了一下:“没有。我来找晴川。”
“您稍等。”女孩子朝着迦亮熟悉的男士化妆间叫了一声:“晴川!有人找!”
“来了!”迦亮的心蓦地狂跳起来。
晴川在这个惊魂不定的时刻,坦然地走出来,脸上挂着浅淡的笑容。他没有招呼迦亮,只是一味地微笑着走来。迦亮顿时感到无地自容——晴川的表情仿佛在嘲讽而又得意地告诉他:“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的。”
“你好吗?”晴川伸出手。迦亮有些退缩。退缩之中,手被晴川用力握了一下,又放回原处。
“我老婆让我来约时间,我们想下个星期三来补拍那两套照片。行吗?”迦亮觉得自己的两片嘴唇在打架,互相阻挡着,迫使他把明知不该说却非常想出口的话咽回去。
“行。正好那天是你们那个摄影师上班,我也在。你们想几点来?”晴川从容地靠住前台,身子微微倾斜。他还是穿着那件黑色的T恤,那双黑色的沙滩凉鞋,白皙的脚被牛仔裤的裤脚掩着露出一半。他的手修长、苍白,让迦亮恍恍惚惚地觉得那是陈老师的手,正要放到他的头顶上,抚摸他的头发。
“你看你们几点方便?我们一整天都有空。”迦亮不敢再看晴川。晴川逐渐幻化成那些贪婪地摇曳着的企图把迦亮拖人万劫不复的深渊中的妖娆水草。蒙咙之中,迦亮听见自己的身体里有两种声音在激烈地争执:一个声音让他留下,一个声音逼他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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