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z_phalaenopsis(紫色)
整理人: air(2002-06-18 22:22:25),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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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单单的身影后(第九章)
作者:安顿
亮还是不能理解。好端端的,为什么就成了这样?妈妈不是刚刚还写了感谢信吗?妈妈昨天不是还来送过百叶节烧肉和新鲜的糕团吗?怎么突然间什么都变了,而且,还变出了师娘和小师弟?
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一定是自己有什么不好,惹得陈老师不愿意和他在一起了,必须要找一个借口让他离开这个书香弥漫的地方。迦亮发急地抓住轮椅的扶手,声音也尖细起来:“老师!我要是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我改。你不要赶我走——”
陈老师在迦亮的眼泪落下来那一刹那转过身来,他想搂住孩子,胳膊伸到一半,颓然垂下:“迦亮,你没有错。你有什么错呢?有错的是老师,老师不该忘记了你是我的学生,你还是个孩子。你有什么错呢?你什么错也没有。”
迦亮觉得他的小小的心已经受不了这样的疼痛,他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做心碎。那真的不是一种夸张的说法。当一个人必须看着自己最心爱的人一步、一步倒退着,那么不情愿又那么无可奈何地远离自己,而自己却无能为力、无法挽回,甚至连拉住他的手都成为不可能的奢望,这样的时刻,难道这个人的心不会疼得碎成一片、一片吗?
心碎的感觉让迦亮连哭的力气都丧失殆尽。
在这个绝望的时刻,迦亮听见妈妈的声音由远而近。她没有和每天一样叫“陈老师”,而是拉着长声叫着迦亮的名字。从小到大,妈妈总是这样叫迦亮回家吃饭或者做功课。找不到迦亮的时候,妈妈会不辞辛苦地一条弄堂、一条弄堂地叫着迦亮的名字,直到她的孩子沮丧地从别人家的门板后面、小河边的破船上或者沿街的糖果店里应声出来。每当妈妈这样拉着长声呼唤时,迦亮都会忙不迭地答应着奔出来,赶紧让妈妈看见自己还好好的。可是此刻,迦亮不想答应。不仅不想答应,他还觉得妈妈的呼唤很不好听,像叫魂似的,显得小题大做和不近人情。
“请进来吧。”陈老师替迦亮答应了一声。
妈妈空着两手站在书房门外。陈老师让开一步,妈妈迈过门槛进来。
“我已经把迦亮的东西收拾好了。”陈老师仿佛不愿意同时面对这母子俩,转身进了里间屋,拎出一个蓝色的小手提袋递给迦亮的妈妈。
妈妈接过手提袋,客气地说:“谢谢老师。迦亮这孩子任性,给您添麻烦这么多天,实在很不好意思。他爸爸不在家,等他回来了,我们一起感谢您。”说着,绕到迦亮身后想推轮椅。陈老师抢先一步,把妈妈和迦亮隔开了:“还是我送你们吧。你不习惯推他。”
“那太感谢了。正好,您可以把轮椅带回来。我已经给迦亮请假了,让他在家里好好休息几天,就可以拆掉绷带了。”妈妈没有坚持。
迦亮感到有些蹊跷。看样子这是妈妈和陈老师早就决定了的事情,可为什么他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背着他这样做?而且,陈老师好像很不情愿又迫不得已,妈妈也好像有意隐藏着什么,那客气和重复了一次又一次的感谢显得那么言不由衷。
迦亮决计要搞清楚。“妈,我不走。马上要考试了,我不能不上学。下个星期,陈老师要带我去医院,我的腿差不多要好了。我不走。”
妈妈的眉头紧紧地拧成一个疙瘩:“你这个孩子怎么回事?怎么这么不懂事?你不心疼妈妈,还不懂得心疼老师?”说着,妈妈忽然转向陈老师,“陈老师有那么多学生,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你凭什么这样麻烦老师?跟我回家去。”
“迦亮。”陈老师的声音那么平静,平静到让迦亮不由地想到,难道老师就舍得他走?16岁的迦亮不可能明白当一个人必须接受命运的安排、没有任何反抗的机会时,不平静和平静是没有本质上的区别的。他困惑地看着居然含着微笑的老师。“好孩子,听妈妈的话,回家去好好休息。妈妈是为你好。你长大了就会懂得。老师也希望你好。现在老师告诉你,回家去休息对你来说就是最好的。你听不听我的话?”
迦亮不敢也不忍心不对陈老师点头。但是他很勉强地这样做了,马上被铺天盖地的委屈淹没,他咬住嘴唇,无声地哭了。
这时,低着头的迦亮听见妈妈突然开口说话:“陈老师,你要劝他。你要让他听话、懂事,我只有这么一个孩子,他的前途也是我的前途——”迦亮抬起泪眼看着妈妈,陈老师的脸色越发苍白,他的一只手举在自己胸前,一扬一扬地正在示意妈妈不要说下去,妈妈马上闭了嘴。迦亮不懂,为什么会在本来平静的日子中上演这样一幕,妈妈和陈老师说着他听不懂的话,难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必须不能让他了解吗?
迦亮还是把眼光投向陈老师。
三个人沉默着,寂静之中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最终,陈老师定下神来,对迦亮的妈妈说:“您到院子里等一会儿,我跟迦亮谈谈。他会理解的。他听我的话。”
妈妈拎着小手提袋走出书房。
陈老师拉过油漆斑驳的椅子,坐到迦亮面前。两个人的膝盖几乎要顶到一起,迦亮再一次闻到青草和树木的清新气息。陈老师握住迦亮的双手,把孩子白皙、细长的手包裹在自己的一双大手当中,轻轻地摩挲着:“迦亮,老师说过的话,你都记得吗?”
皮肤和皮肤贴合在一起,陈老师的体温传递到迦亮的身上:“记得。”
“如果以后没有机会和老师在一起,你也不会忘记,是吗?”
“不会。”
“你能按照老师的要求去做吗?”
“能。”
“你能不怕辛苦、不怕疼,一生听老师的话,做有用的人,做大家喜欢的人,对吗?”
迦亮哭了。
迦亮知道现在哭起来是很没有面子的,很可能还会让陈老师对自己失望。可是,他忍不住。他觉得陈老师正在离开他,谁都知道这个结果,只有他迦亮不知道,他被大家糊弄着,谁也不告诉他真相。他用力抓住陈老师的手,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老师,我长大了要和你在一起。不管你在哪儿,我要去找你。”
陈老师抽出一只手,抚摩迦亮的头发、额角、脸颊、嘴角、下巴——那动作那么温柔,那么谨慎,那么依依不舍。最后,老师的手托住了孩子微微渗出细汗的脸:“迦亮,别说傻话。”
迦亮想抓住陈老师,却没有抓住。陈老师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站起来,走到墙角边,从米酒坛子里抽出一支毛笔。
拿着毛笔去蘸墨汁,陈老师的手剧烈地抖着。迦亮连呼吸也屏住了,他从没见过老师的心绪如此激动。
陈老师握着饱吸了墨汁的毛笔端正地站在钉了白色宜纸的那面墙壁前面。迦亮看着老师运气,那是每次开始写字之前必然的程序——老师在酝酿着某种情绪,那情绪将保证他可以把自己想好的内容一挥而就。迦亮熟悉这个过程,这些天来,他常常屏气凝神看着老师在长长的条案上挥笔写下一些美丽的词句。写好了,老师教他朗读,给他讲解。迦亮总是在那样的时候对老师充满了敬爱和钦佩。他喜欢看着老师写字,听老师讲苏东坡、秦少游——在迦亮眼里,老师和那些名士是一样的。
迦亮凝视着陈老师挺拔的背影。
接着,迦亮觉得自己正在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强大气势所控制,仿佛一只伸开了翅膀狂舞的山鹰一举扑在白色的绝壁上。顷刻间,白纸被撒上恣意盛开的黑色花朵。黑色和白色的光芒纠缠在一起,让迦亮晕眩。一股冷森森的气息郁结在书房里,滚成巨大的一团,又突然被尖锐的东西一挑,立即消散开来。迦亮被那飘荡的寒气吸住了一般地用力靠住轮椅的靠背,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被卷进无底的深渊。
定下神来,迦亮看见陈老师的毛笔落在地上,墨汁溅开,像北斗七星连成的那把勺子。陈老师似乎非常疲惫,他走到迦亮身后,推他到墙壁跟前:“迦亮,等稍微干一干,你带走吧。老师送给你,留一个纪念。”
这是迦亮最后一次看陈老师写字,最后一次听陈老师把他写下的词句念给自己听。
陈老师把迦亮推到院子里,妈妈背对着他们。
“走吧。”
三个人,一路上谁也不说话。迦亮的腿上放着陈老师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条幅。
在迦亮家的院子门口,陈老师停下了:“迦亮,老师抱你进去吗?”
妈妈开了门,沉默地走进院子,旋即出来,手中多了一对木拐:“迦亮,你试试。能自己走,就别让老师受累。”
陈老师伸手要把木拐接住,妈妈却直接走到迦亮面前,把木拐搭在轮椅上,用力抱起迦亮:“自己架上拐,站起来。”妈妈的语调严厉得不容抗拒。
陈老师垂着手站在台阶下,再也没有碰过迦亮。
迦亮试着架住双拐站起来,挪了几步,还好。妈妈根本不再管迦亮是否能站稳,马上把轮椅推向陈老师:“陈老师,轮椅还给您。”妈妈把手中的一个小纸包递到陈老师眼前:“这是租轮椅的钱,还有迦亮这些天吃午饭的钱,您收了吧。我不认识医院的人,麻烦您把轮椅退回去,迦亮不上学,就用不着它了。 ”
陈老师的眉头皱了皱,马上放松下来。他什么也没说,接过纸包,接过轮椅。
天色暗下来了,月亮还是灰色的一条,没有光,石头台阶被洒了水,干净而潮湿。蓝灰色的天空像一幅无边无际的辽阔背景,陈老师像单薄的纸人一样贴在那背景上,显得瘦弱异常。迦亮站在台阶下,感到自己的身体隐隐作痛。他不知道是那伤腿还不能适应站立的姿势,还是自己的心在疼。他注视着陈老师微微向前倾向轮椅的身子。那是每天推他时的姿势,而现在,轮椅是空着的,他们被空的轮椅和表情严肃的妈妈隔开了。
“迦亮,听妈妈的话,在家休息,能自己做的事情就自己做多看看书。”陈老师在迦亮的注视下挺直了身子,“我走了啊。”
“迦亮,跟老师再见。”妈妈的语气缓和了一些。迦亮什么也说不出来。小小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提醒着,他,不能说再见,不能说,只要说了这个再见,就再也见不到陈老师了。他定定地站着,看着陈老师,眼睛渐渐被泪水蒙住。
陈老师深深地看了一眼迦亮,推着轮椅转过身,向着远离迦亮的方向缓缓走去。迦亮一直那样定定地站着,看着陈老师的形象逐渐变小,逐渐和蓝灰色的天光融为一体,逐渐消失在他的世界之外。
这是迦亮记住的陈老师的最后形象。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回到家里的迦亮像被妈妈收进了监牢一样,不能踏出家门半步。妈妈好像是故意要看住迦亮,她不再去给人家送衣服,而是让所有找她做衣服的人到家里来。除了买菜,妈妈整天整天地不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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