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z_phalaenopsis(紫色)
整理人: air(2002-06-18 22:22:25),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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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单单的身影后(第七章)
作者:安顿
陈老师站起身,没有再看迦亮,径自走到外间书房。
迦亮握着书。这是一本台湾出版的白先勇的小说,书名叫做《孽子》。这是迦亮第一次接触到这个人的作品,那时的他没有料到自己会那么容易就喜欢上这个作家,以后会到处搜寻这个人的书来看,直到离开陈老师;直到长大成人之后。
书房里传来断断续续的撩水的声音,那声音搅得迦亮心绪不宁。书已经翻开了,然而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从躺着的角度,可以隐约看到映在书房的另一面墙壁上陈老师的影子,从那个影子的跳动,迦亮可以判断他正在干什么。
院子里再一次“哗”地一声,迦亮赶紧假装看书。
书房的灯灭了。陈老师穿着短袖的白色背心和刚好没过膝盖的米色短裤走到床边。
“喜欢吗?”
陈老师上了床,靠在木头床头上,侧着身子俯视平躺着的迦亮。黄色的台灯光芒把他的背影放大了投在房顶上。
迦亮对着那笼罩了自己的巨大投影微微点点头。
“睡吧。明天还要上课呢。夜里想起来,你就叫我。”
迦亮觉得陈老师的身体正在朝自己压下来,他本能地用力贴紧了床铺,双手合上书,书本立在身体上,仿佛要做最后的支撑。但陈老师只是那样俯着身子、伸长了胳膊,拉灭了迦亮床头的台灯。一只手轻捷而准确地捏住立着的书,迦亮自觉地松开了。一阵惠惠卒宰的响动之后,迦亮慢慢舒一口气——陈老师已经躺下了。那渴求永远不散去的、正在日益熟悉和习惯的气息在夜晚悄悄弥漫了整个房间,把迦亮紧紧地包裹在其中。
迦亮轻轻捏了捏自己的手背,有疼痛的感觉。眼角的余光可以看到一个侧卧的瘦削背影。
迦亮的心开始慢慢地平静下来,整个人也因此舒展了。
陈老师就在自己身边。
那一夜,迦亮的梦境格外凌乱。水乡的夜晚清爽宜人。从窗帘背后半开的窗子钻进房间里的空气中流淌着甜丝丝的夜气和花草的香味。迦亮觉得自己是在一个美丽的花丛里散步,从来没见过的鲜艳的花枝播曳着扫在他的身上,热乎乎的,有些痒,但很舒服。那感觉很像童年时第一次喝到甜香的米酒,明明已经醉了,却忍不住还想再多要一杯。醉酒的迦亮走得跌跌撞撞,认不得来时的路。走下去,看见近前是深深的湖水。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告诉迦亮必须要停下来,但他的双腿却不肯听从。迦亮沉进了幽深的湖底,摇曳的水草像无数柔韧的手臂,一边抚摸着他,一边用力地向下拖拽他的身体。被湖水淹没的迦亮看见了一个墨绿色的深邃世界,那里面的花草分外妖娆。
清晨,迦亮在灭顶的湖水和一阵可怕的窒息中惊醒过来。
身边没有人。窗帘已经打开了,晨曦的光芒洒在空着的半边床上。
迦亮想叫陈老师,马上又惊恐地闭上嘴。
接着,迦亮的心里瞬间充满了惊恐和从来没有体会过的羞惭以及犯罪感。他把手伸到自己的身子底下,战战兢兢地下滑。
床单上有一小片湿迹。
迦亮知道这不是尿床。这和小时候睡得太沉来不及起来的尿床不一样。他咬紧了自己的嘴唇。此刻,他恨不能狠狠地打自己,点一把火烧死自己,连同身子下面铺着的床单和被自己压住一角的毛巾被也一起烧掉。
摸到湿漉漉的被单那一刻,迦亮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无可救药的坏孩子,一个内心世界极端龌龊的人,就像那个书名,一个令人厌恶的孽子,一个将要被陈老师和所有陈老师那样的谦谦君子所不齿的堕落分子。
迦亮绝望地贴紧了床铺,双臂紧紧地夹在身体两侧;陈老师最好永远不进这个房间,他最好永远不用起来。就让我死在这张床上吧。迦亮觉得死了也比在陈老师面前丢脸要好得多。然而,陈老师就在这个迦亮感到万分痛苦的时刻走过来,亲切地叫他:“起来吧。我买好早饭了。”
眼泪热辣辣地充满眼眶之后滚烫地流出来,迦亮不能控制地啜泣着浑身发抖。
“怎么了?”陈老师皱起眉头,神情非常紧张。
看着这个俊逸的、曾经让自己无限向往着渴求能够亲近的人如此焦急,迦亮更加认为自己不配活着,不配躺在这清洁的、有着淡淡的青草和树木气息的床上。他羞惭地闭上双眼,一只手不自觉地伸到那片潮湿的床单上,不敢拿出来。
陈老师被迦亮的哭泣惊呆了片刻,马上像了解了什么似的侧身坐在床沿上。他拉住迦亮的手腕,缓慢而十分坚决地把压在身体下面的手拉出来。他慢慢展开迦亮的手掌,轻轻揉搓着他的手心。迦亮想把手抽出来,陈老师更加用力地握住他。迦亮的眼泪越发汹涌如注,而且,他根本不敢睁开眼睛看自己的老师。
“迦亮,睁开眼睛,我有话跟你说。”
陈老师温存的声音让迦亮感到无地自容。
“迦亮,你别害怕。”
陈老师的声音那么近,那么不容逃避。
“迦亮,你真是个孩子,这是特别正常的。老师小时候也经历过。所有的男人都要经历这一天,之后,就成为真正的男人了。你明白吗?这是你从男孩子变成男人的标志。”陈老师松开迦亮的手,俯身抚摸迦亮的额头和柔软的头发,“起来吧。老师帮你换衣服,要上课了。”
整整一天,迦亮没有心情听课。他沉浸在遐想里,思绪如一片片的落叶,捡拾起来,才发现它们一度分布在不同时间栽种的记忆之树上。联想混乱,没有头绪,惟一清楚的一点,就是迦亮彻底印证了陈老师对自己的宠爱。那不仅仅是一个老师对一个自己欣赏的学生的偏爱,更是一份特殊的理解、特别的关怀、与众不同的体恤。
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迦亮始终认为陈老师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甚至在不得不分开的时刻,在彼此杳无音讯的后来,在遇到袅袅并且终于和袅袅成为情侣之后,迦亮仍然深信这一点。这是无可改变的。当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共享了生命中最深切的感受和最不能对其他人启齿的秘密之后,这两个人在精神上就永远不可能分开了。迦亮深信他和陈老师就是这样,当他的秘密在那个清晨被陈老师窥破,当他的惊魂被陈老师抚摩到安定下来,当他像对待朋友、兄长、父亲和初恋的爱人一般把心事对陈老师娓娓道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变成了一个人。以后,即使永不见面,也没有人能够从迦亮的心里把陈老师夺走,也没有任何力量能让迦亮和他的陈老师真正分开。
因为腿伤而和陈老师一起度过的不到三个星期的时间,在迦亮看来,那是他的生命中最舒展、最自由、最充满了生机的日子。
到北京上大学的前一天,迦亮在家乡的小河边坐了整整一夜。他把写给陈老师的厚厚一叠信撕成碎片,看着它们被河水缓缓带走。那时迦亮觉得河水不仅带走了他要对陈老师说的那些话,也带走了他的青春和初恋。迦亮觉得自己永远也不可能爱上任何一个男人或者女人,他已经把全部爱情都在自己的家乡挥霍尽了。
迦亮看着映在玻璃里的自己,感到既熟悉又陌生。他想起自己是来找晴川的,已经来了好几次,每次文都是沉默地远远望一会儿就离开。那情状那么酷似当年离开了陈老师的宿舍之后那些日子,常常无缘无故站到老师家的门外,看着门里面地上湿湿的一片水印发呆,过一会儿再悄悄地离开。那时候迦亮也不敢走进去找陈老师,就像现在不敢过了马路、走进影搂去找晴川一样。
多年以后,迦亮回忆起陈老师,深信那是一场奇异又隐秘因而格外执著的爱情。可是现在,迦亮不认为他和晴川之间将会有同样的感情产生。
迦亮知道,晴川不过就是一个引子。他之所以让自己念念不忘,其实是因为自己从没有忘记过陈老师,也从没有一个契机能让自己这么深切、如此细致地回顾在陈老师身边走过的青春岁月。
既然是这样,晴川是不是能立即出现在眼前有什么重要呢?他已经引导着迦亮进入了一个颠颠倒倒的时空隧道。迦亮已经成功地和埋藏在灵魂底里的陈老师会合。有没有晴川,又有什么不同?
迦亮把目光从那幅表面张狂而实质缺乏功力的中堂上移开。
从玻璃窗里可以看到有过路的人正在好奇地打量自己。迦亮尽可能若无其事地假装把玻璃窗暂时当成一面镜子,整了整根本不需要整理的衣领。然后,站到马路边打车。
已经过了下午的上班时间,办公室却意外地锁着门。门上粘着一张黄色的报事贴,上面写着一行小字:下午全体外出,有事请明天来办。
迦亮这才想起,前一天已经通知过了,下午他所在的这个部门要一起外出参观。
桌子上放着同事留下的便条:准老婆来电话问晚上吃什么并请回电话及早些回家。
又是袅袅。
经历了影搂的那一场虚惊之后,袅袅比过去更加关注迦亮。她常常会在上班的时候给迦亮打电话,问问他有没有不舒服的感觉。如果迦亮不在办公室,不管接电话的人是谁,袅袅都会嘱咐人家帮她注意迦亮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状况。一个星期之内,袅袅搞得几乎所有的同事都知道了迦亮最近身体不好、需要照顾。迦亮不止一次告诉袅袅自己已经完全好了,那天的事情纯属偶然。但袅袅就是不相信,就是要“发动群众”督促迦亮注意身体,还振振有辞地说:“你的健康就是我的幸福保证。”每天下班都是迦亮先到家。如果有一天袅袅回来发现迦亮不在家,就会往办公室打电话或者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呼迦亮,直到迦亮回电话或者拿着正在激烈叫嚣的BP机走进家门她才放心。甚至,袅袅明确地告诉迦亮,最近一段时间要“暂停夫妻生活”,原因是要保证迦亮“得到最充分、最纯粹的休息”。
然而,只有迦亮自己清楚,自从遇到晴川,他就跌进了悠远的回忆之中。他在回忆中日益清晰地看见自己的痛苦和矛盾。他因此一刻也没有休息过,反而陷入了不敢流露的紧张和焦虑。只有他自己知道,自从遇见了晴川,他再也不敢正视袅袅的眼睛。
重新看一遍同事留下的便条,迦亮拨通了袅袅的电话。
“你去哪儿了?你们同事说你没来上班,我都担心了。”袅袅的嗔怪里也包含着快乐,仿佛她的迦亮经历了一个上午的游荡之后又被她失而复得。
“出去办点儿事,才回来。”迦亮不自觉地用手指轻轻敲打着办公桌。谎话没有说出口时,自责只是缕缕的游丝,一旦话说出来,迦亮马上觉得自己正在亲眼看着善良的袅袅被一个坏人欺骗,而那个坏人正是她从没有怀疑过的自己。
“咱们什么时候去补拍另外两套照片?你感觉自己身体行吗?”
“行,随时都可以去。你决定吧。”
“我想想,还要再观察观察你。晚上回家告诉你吧。”
“行。还有别的事儿吗?”
“没有。你回家什么也不用管,我带菜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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