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z_phalaenopsis(紫色)
整理人: air(2002-06-18 22:22:25),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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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单单的身影后(第四章)
作者:安顿
他不会知道自己正在看他,可晴川的表情分明是在告诉迦亮,他已经对一切了如指掌。他的胸有成竹让迦亮一筹莫展。
迦亮痛苦地闭上眼睛。手中的小纸条脆生生地不肯被团起来。一路上,迦亮好几次想把那纸条撕碎了扔出车窗外,但每次又都情不自禁地阻止了自己。
在家门口,袅袅跟出租车司机结账,迦亮先下了车。像是被阳光刺痛了双眼一样,迦亮眯着眼睛站着。他忽然觉得周边的人和景物都在刹那间改变了。这里不是他和袅袅一起住的单位宿舍楼门前,而是他的家乡桐镇在正午被太阳照得闪着银色光斑的、狭长的穿心弄;没有出租车,也没有袅袅,有的是少年的他孤独地穿过弄堂的身影,还有陈老师家住的小院子里湿漉漉的门槛————
出租车启动的声音惊动了沉思的迦亮。在袅袅挽住他的胳膊时,他赶紧把一直捏在手中的纸条胡乱塞进裤子兜里。
“回家我给你煮粥喝。你就躺着别动。”袅袅把头歪在他肩膀上,轻轻蹭了蹭。
这个动作让迦亮放在裤子兜里的手彻底不敢拿出来了。
那手心里还有晴川的体温,那种不太强烈但也绝对不容忽视的温度将长时间地盘桓在他的手心里。晴川的动作一次次在迦亮的心里被重复体会着:递过来的纸条,那久违的、从没有忘记过的修长、苍白的手,那尖尖的、温凉的指尖,那意味深长的、临别前的凝视。
迦亮如踩着一团云彩一般恍惚着进了自己的家门。直到袅袅催促他去洗手,才不得不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
冰凉的自来水长时间冲在手心上,他侥幸地以为这样就可以冲走晴川留下的一切。
躺在自家铺了竹质凉席的床上,迦亮沉沉睡去。袅袅温柔地叫他起来吃饭时,已经是晚上8点多了。袅袅来拉他的手,他才惊讶地发现,睡了这么久,自己却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他用另一只手握着曾经接过晴川的纸条那只手,一直没有松开过。
“晴川”——迦亮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个注定不会再忘记的名字。当晴川递纸条的时候,飞快地在迦亮的手心里挠了两下。
那个动作那么突然又那么准确和不容拒绝。那个动作让迦亮跌进记忆的深处又在瞬间被残忍地拽回来。
现在,即使仅仅是回想晴川的这个一接触即闪开的动作也让迦亮时时感到一阵阵恐惧。
“晴川”——这是一个不用提任何问题,只要看迦亮一眼,就能轻而易举地把他的秘密洞穿的人。
这座20层高的塔楼是这片宿舍区中最高的建筑,迦亮的单身宿舍在18层。说是单身宿舍,实际上是一套一室一厅。迦亮刚刚分配到这个单位时,和另一个在北京没有家的男同事合住。一年以后,男同事结婚,搬进了新分的房子,这里就只剩下迦亮一个人。后来,迦亮有了袅袅。
“袅袅”——靠在床头上的迦亮忍不住歪过头,看看沉睡的袅袅。有一缕头发斜斜地搭在她的嘴角边,迦亮轻柔地替她拂开了。
这是一个多么单纯的女孩子。此刻,她就躺在自己身边,那么安静、那么踏实地睡着,满足而幸福。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迦亮不能给她带来圆满的爱情。
他们恋爱刚刚开始的时候,袅袅是那么兴奋和狂热地恨不能让全世界都知道迦亮是她的男朋友,为此她一度热衷于参加各式各样、各种名目的同学聚会,为的就是把她的迦亮显摆给别的同学看。
“你真傻。其实只有你觉得我好,显摆了半天,别人根本不以为然。”迦亮每次都乖乖地跟着袅袅去参加这些聚会,每次都这样告诉袅袅,“以后,把参加聚会的时间省下来,留给咱们自己,多好。”
不管是走路还是等车,或者是身边正好有别人,袅袅听见迦亮这么说,马上就会站在迦亮面前,双手环住他的脖子:“你才傻呢。你好不好,当然只有我知道。我这是在造舆论哪,你连这都不懂?我让所有的同学都知道你跟我好了,谁也别想跟我抢。”
“谁跟你抢啊?!”
“当然有人抢了。我就是不能告诉你是谁。这是原因之一。还有更重要的,那就是你从此别想跟我分手,有舆论监督你呢。”
这样的对话伴随着两个人的关系渐渐稳定下来和参加聚会的频率降低而逐渐减少。到袅袅正式搬来和迦亮一起住,他们已很少再参加类似的聚会——袅袅常常会害羞地告诉迦亮:“我现在哪儿也不想去,只想和你一起在家。”
此刻,回想起过去的对话,迦亮仍然能感觉到当时袅袅的热烈和始终埋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不为人知的彷徨。
袅袅了解她身边的这个人吗?
如果这样问,袅袅一定会特别坚定甚至发急一般地说,她比任何一个人都更了解迦亮。
然而此刻的迦亮却为了袅袅这种一厢情愿的固执而伤感万分:这个世界上除了陈老师没有人真正了解过迦亮。现在,有了一个将会和陈老师一样的人。他,就是晴川。
闭上眼睛,晴川的模样清晰异常。那是一种惹人怜爱、令人心疼的长相和气质。那双眼睛,满载着江南水乡潮湿的氤氲,把迦亮掩藏在心底里深邃而绵长的思念勾起来,织成一张密实的网,渐渐网住他的整个身心。
晚霞烧红了天空,也烧红了迦亮和妈妈一起住的那个只有三间正房、一间厨房和一棵大皂荚树的小院子。
陈老师把坐在轮椅里的迦亮安顿在歪歪斜斜的两级台阶下,推开了虚掩的木门。
院子里挂满了各式各样花色的布料,在微风中猎猎旌旗一般颤抖着。陈老师叫了两声:“有人吗?”没有人答应。
“我妈不在家。”迦亮对陈老师的背影说。
妈妈在每天的这个时候通常要去给人家送白天做好的衣服,等着人家在自己家里试穿,发现哪里不合适,带回来改了,第二天再去送。直到衣服完全合适,妈妈才能收到加工费。妈妈是镇上出名的好裁缝,靠着这份手艺,母子俩能吃喝不愁,迦亮能踏踏实实上学。在迦亮的生活里,真正的亲人只有妈妈。爸爸一年才回家一次,回来也是住在另一条弄堂里的爷爷、奶奶家。迦亮的爸爸是军人,据说,已经做到家属可以随军的级别,但因为妈妈是独生女,姥姥、姥爷没有人照顾,所以,妈妈始终带着迦亮住在家乡的老房子里,等着爸爸一年一度回来探家一次。迦亮觉得爸爸始终是一个和自己很生疏的人。他不苟言笑,喜欢教训人,说话常常要用一些成语却每每词不达意。每次爸爸回家,妈妈就带着迦亮一起到爷爷、奶奶家同住。迦亮常常在那短短的几天中表现出非常的不适应,甚至表现出饭量减少、精神萎靡。他不能和一直在这里长大的大伯伯家的两个堂兄和睦相处。他总是默默地看着他们从院子里打闹到弄堂里,再一路打闹回来。他们当中最小的也比迦亮大两岁,但他们都没有继续上高中,而是早早到大伯伯开的杂货店里帮工,帮工之余他们要么一起躲在河边吸烟,要么一起缩在家里看电视,或者就是这样突然打闹起来。迦亮很少和他们在一起,妈妈曾经悄悄叮嘱过“少和他们来往,你们不一样的”。读过很多名著之后,迦亮自己也隐约感到妈妈说的那种不一样的确存在,不仅存在于他和堂兄们之间,也存在于他和镇上的很多年龄相仿的男孩子之间。迦亮觉得自己是洁身自好的,自己是懂得温存待人和谦虚用功的。迦亮的理想是成为陈老师那样的谦谦君子同时饱读诗书。因此,他觉得堂兄们是那么无聊;因此,他有些埋怨爸爸一回来就强迫妈妈和他一起去与大伯伯一家为伍,还不得不经常听爸爸那些明明用词不当却还沾沾自喜的说教;因此,迦亮不喜欢爸爸回家。他觉得他和妈妈一起过的生活已经非常好,没有缺憾,也不寂寞。
既然爸爸只能给人带来不舒服的感觉,要爸爸有什么用呢?
看着陈老师瘦削、颀长的背影,和他一转身面对迦亮时那种难以形容的潇洒,迦亮暗自想着,要是必须有一个男人是自己的爸爸,要是可以给一个机会让自己选择一个男人做爸爸,他一定要选陈老师,而不是现在这个动不动就说“你必须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做争取考上军校的男人”。
“咱们怎么能找到她?”陈老师走下台阶,站在迦亮的轮椅前面,“我想把你的情况跟她交代一下。”
“她去送衣服了,要到吃晚饭的时候才回来。”迦亮仰着头看陈老师。晚霞的余辉洒在他的身上,给他的肩膀和头发镶上一道宽宽的、金红色的边。迦亮尝试张大嘴说话,这样,从陈老师肩头越过来的金辉带着陈老师的气息会一直扑进自己的嘴里,“要不,您在我家吃晚饭吧。”
“不用。咱们等她一会儿。”陈老师蹲下身子,把迦亮脚上散开的球鞋带子重新系好,随便地坐在台阶上,“你妈妈怎么不锁门晒?”
“她大概是怕我忘记带钥匙,进不来,所以给我留着门。我家在这条弄堂里多年了,不会有不安全。”轮椅比台阶高出一大截,迦亮第一次眼光向下看自己心爱的老师。那种感觉非常特别,让他想起小时候,喜欢他的大人常常把他抱起来、举过头。那时,他低垂着胳膊就可以顺利地环住大人的脖子,胸口上是抱他的人那热烘烘的头。此刻,迦亮很想把轮椅向前推进,一直推进到可以环住陈老师的脖子。
迦亮这样想着,就觉得很满足。除了他迦亮,谁有这样的机会?谁敢这么想?虽然也不过就是想一想,而没有最终的行动,但是,毕竟陈老师距离自己是那么切近,只要想这么做,马上就可以实现。迦亮看着陈老师很大、很长、充满了温和与关切之情的眼睛,坚定地认为,无论他现在做什么,陈老师都不会拒绝,甚至都会表示欢迎。
陈老师也一直注视着迦亮。他像了解迦亮的每一点心理活动一样,目光里带着宽厚的谅解和欣赏。这目光让迦亮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脸上逐渐热辣辣起来。迦亮低下头,假装看自己打了石膏的腿。
“疼了,是吗?”一只修长而苍白的手轻轻伸到迦亮的眼皮底下,轻轻放在那被石膏加粗了的、暂时没有知觉的腿上。
迦亮恨恨地盯着伤腿,摇了摇头。如果没有那厚厚的石膏,陈老师手心里的热度会直接传递到迦亮的身体里。可现在,陈老师能摸到的就是已经落上了几点灰尘的绷带。
“你要坚持一段时间呢。千万不能着急。保持好心情,身体康复也会加快。”陈老师用放在绷带上的那只手温柔地托起迦亮的下巴,“哭啦?”
“没有。”迦亮本来不想哭,这样一来,眼泪又涌上来。他拼命忍着,歪过头去。妈妈的身影出现在弄堂口,夹着一个花布包,走得很快,“我妈回来了。”
陈老师一边顺着迦亮目光的方向看过去,一边赶快站起身。迦亮趁机迅速地擦擦眼睛。
迦亮的妈妈和所有疼爱孩子的母亲一样,一看见坐在轮椅里的儿子,首先被吓得叫了起来,之后,才看到一直陪着儿子的老师。迦亮简单地把自己摔伤和陈老师送自己回来的过程叙述了一遍,她皱着眉头听完了,才不好意思地说:“老师费心了。这孩子实在太淘气,给您添了麻烦。您在我家吃了晚饭再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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