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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人: air(2002-06-18 22:22:25),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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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单单的身影后(第三章)
作者:安顿
换衣服时,袅袅体贴地让迦亮坐着别动,一切都让她来做。
袅袅一边帮迦亮脱掉衣服,一边絮絮叨叨:“你看你,我说不让你熬夜吧?你就是不听话。你可真是个好丈夫啊。人家才给你500块钱,你就那么拼命加班。你现在这样子,让我多难受啊。都是我不好,非要让你买什么钻戒。都是那些广告不好,什么‘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咱们俩这么好,没有钻戒也能永流传啊。我不要你买了,也不要你以后再接这种活儿——”
袅袅只在必须要迦亮站着的时候才让他站起来一下,然后马上就逼着他坐下。
袅袅蹲着身子,红色的丝绸长裙拖在地上。迦亮想起曾经见过的一种叫做“红掌”的花,一片鲜红、鲜红的花瓣上挺起一柱柔韧的花蕊。此刻的袅袅就是一株美丽的红掌。迦亮的心中渐渐生起温柔的怜惜,他很想拥抱袅袅。袅袅一粒、一粒认真地系着迦亮的衬衫扣子,对迦亮的冲动浑然不觉。她的乌黑的头发在迦亮的胸前蹭来蹭去,说话时呼出的热气扑在迦亮的脖子上,让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她的脸。
袅袅正在解开迦亮的皮鞋带子,被他这么突然一摸,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她抬起头,娇羞地看着脸色依然很苍白的迦亮:“怎么啦?你呀,回家吧。”
从心底升起的温柔一波、一波地在迦亮的全身荡漾开来,他托起袅袅的下巴,轻声说:“袅袅,我一辈子都会好好对你,你信吗?”袅袅紧紧抿住嘴唇,像容忍一个孩子的突发奇想似地点点头:“信啊,咱们回家吧。”
把穿戴整齐的迦亮安顿在前台为客人准备的椅子里,袅袅摇曳着苗条的身子往女士化妆间走。迦亮的目光一直追逐着那红色的背影。
袅袅在化妆间门口突然回头朝迦亮望了一眼,接着,她笑了。那笑容那么灿烂,那么天真无邪。“她真漂亮。”迦亮在心里说。
晴川带来的保温桶和毛巾被迦亮放在玻璃茶几上。扫视一周,不见晴川的人影。
他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又进了摄影棚?迦亮翻看着一本插满了样片的影集。明知什么也没有看进去,但他还是要求自己必须看点儿什么,至少要让前台的几个正在说悄悄话的女孩子认为他在专心研究这些照片。
迦亮能听见自己心里的一个声音,那个声音本来已经被他赶走了,他本来以为那个声音今生今世都不会再出现。可是,意外地遇到晴川,这个“有些忧郁、有些神经质的温柔男孩儿”,那个声音被轻易地勾起来,并且越来越强烈,越来越不容忽视。迦亮想到了一个词,死灰复燃。死灰难道真的能复燃吗?真正的死灰是不会复燃的。只有一种情况,那燃烧的火焰由于岁月和环境的吞噬而渐渐安静下来,不再呈现熊熊之势,变成微光闪烁的余烬。从远处看过去,那只是一片灰色的尘埃。有一天,一颗火星飞溅在上面,突然爆发出炫目的火光。这时候,人才会发现,那貌似尘埃的余烬从来没有真正熄灭过,而是在用安宁的外表作为伪装来等待一个爆发的机会。这种顽强的等待,因为一个人长时间不敢切近地观照自己的内心世界而被忽略了。
就是这样的一个声音在支使着迦亮,让他一边假装看影集,一边一遍又一遍地搜寻晴川的身影。
迦亮熟悉这种搜寻时的焦灼感觉,就像少年时代的他奔跑在桐镇上一条条青石板路的小巷中,心里用力地喊着老师的名“迦亮!醒过来了?还疼吗?”
穿竹布色短袖衬衫的陈老师关切地俯着身子。躺着的迦亮觉得老师的脸距离自己是那么近,好像马上就要贴在自己的脸上了。
陈老师的身上带着一种很浅、很浅的树木和青草的味道。
迦亮闻见了。那味道让陈老师和自己接触过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不相同。那味道让迦亮常常想找一个理由挨近陈老师,然后用力呼吸。要是人的身体里能有一个器官专门用来记住气味该有多好,那样,迦亮想什么时候闻到这种气味都可以。
迦亮迟迟没有点头或者说话。他想,如果告诉了陈老师自己现在的情况,老师就不会这么俯着身子看自己,不会距离自己这么近。那么,那种好闻的气息也就消失了。
“还疼不疼?”陈老师修长而苍白的手抚摸在迦亮微微渗出细汗的额头上,柔软的手指尖不经意地触到他的头发。迦亮被那好闻的气息和受宠的感觉包围着。他希望老师永远就这么呵护着他。为此,他宁愿自己就此残废了,一辈子躺在床上。
算起来,陈老师接手迦亮所在这个班的语文课也只有不到两个学期。可是,迦亮几乎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喜欢上了这个文雅、俊逸的男老师。迦亮觉得陈老师是世界上最温和、最宽容、最善解人意、最有风度、最有学问的人。就是从那时开始,迦亮一心一意想当语文课代表。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为了能引起陈老师的注意,他不惜牺牲每天晚上睡觉的时间来阅读各种能够找到的名著。中国的、外国的、古典的、现代的、看得懂的、看不懂的、一知半解的、看了就忘的——总之,迦亮“奋斗”了将近3个月,“奋斗”得自己成了近视眼。最终,他成功了。在班干部改选的时候,迦亮自告奋勇要当语文课代表,理由是自己“博闻强记”。在列举了阅读过的一大串书目之后,陈老师微笑点头:“好吧。希望你给我们的班集体带来好的读书风气。”
16岁的迦亮多么开心!
在他看来,能抱着一大摞作业本跟在陈老师身后,能在上课之前帮陈老师把黑板擦得一尘不染,能被陈老师叫到办公室单独问问全班同学的学习动态——能做这些就是在和陈老师亲近,而且这种亲近的机会除了他迦亮没有别人能得到!
“迦亮,告诉老师,现在还疼吗?咱们得去照片子。医生说你的右腿像是骨折了。”一直俯着身子等迦亮回答的陈老师没有一丝急躁,神情越发关切,迦亮觉得是因为自己迟迟不肯说话而让老师感到了紧张,心里又得意又歉疚。
“不动,就不疼。”他终于依依不舍地说了一句话。
“害怕吗?”陈老师慢慢直起身子,迦亮的心里有些紧张。但陈老师似乎明白迦亮的愿望,他没有离开迦亮的病床。
迦亮摇摇头。不知为什么,他很想哭。眼泪热烘烘地在眼睛里拥挤了片刻,顺着眼角流出来。
陈老师赶快从床头柜上拿了一片折叠成长方形的纱布。他像是怕自己失手碰破了孩子那仿佛透明一般的白皙皮肤,只是轻而又轻地用纱布在迦亮的眼角和脸颊上蘸一下、再蘸一下。
那天,迦亮一直和陈老师在一起。虽然他暂时不能动,不能再帮老师拿作业本、拿粉笔盒,但是,他同样感觉到内心的满足和快慰。陈老师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把他从病床上抱到推车上,推着他去拍片子,然后再把他重新抱上病床。每抱一次,迦亮都能听见两个人的心跳。陈老师的心跳比自己的有力,自己的心跳速度好像比陈老师的要快一拍。迦亮觉得他和陈老师的心贴得那么近,好像这两颗心已经手拉手了。从陈老师伸开胳膊抱他开始,迦亮就用力呼吸,他想自己创造一种方式,能把陈老师的气息牢牢记住,以后,想什么时候闻到就什么时候闻到。
做完了全部检查,已经是下午放学的时间。陈老师为了迦亮,向学校请了半天假。
陈老师从医院租了一只轮椅,推着迦亮,送他回家。
“真的骨折了,要休息40天呢。怕不怕?”陈老师推着迦亮,边走边问。
“不怕。烦。”迦亮说的是真话。真话让他又有了想哭的感觉。
陈老师好像是笑了一声,迦亮沉浸在自己的沮丧里,没有听。
“烦什么呢?”
“我不能帮您擦黑板、收作业了。”
迦亮还是没能忍住,眼泪掉在打了石膏的腿上。
“新娘子哪儿去了?”
晴川把迦亮从桐镇夏末的黄昏拉回到现实里。迦亮有些不敢抬头,抬头就是晴川一如既往的笑容。那笑容像是来自一个诱惑的天使,带着几分天真和好奇,也带着几分蓄意的邪恶,仿佛很多只柔韧的手臂伸长了,一直伸向六神无主的迦亮,只要手臂们在身后相握在一起,他马上就会被带进另外一个更加幽深的世界。迦亮知道那个世界其实并不可怕,甚至也有他期待的美好,但他本能地抗拒了这种牵引和牵引之后身不由己的滑落。他知道,能清楚地看见那个世界的每一处景物并且能够公正地描述出来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换衣服去了,马上就出来。”迦亮在心中吹起了集合的号角,把所有的感觉、所有的意识和全部的理性集合起来,仿佛一个失意的君王被迫要为了自身的责任而重整旧河山。他力求从容和坦然地盯住晴川的脸,拼尽全身的力气把晴川的目光顶回去:“谢谢你帮我老婆照顾我。”
“哪儿的话?换成谁,也会这么做的。”
晴川的自然是装出来的?还是他本来就已经修炼到这个目中无人、胸中只有自我的境界?迦亮始终不知道。他只知道晴川的目光不仅没有丝毫的退却,相反,他自己不得不退却了。
尴尬时分刚刚开始,袅袅就像一颗大救星一样出现了。她穿着迦亮最喜欢的那条白色带小黄花的长袖连衣裙,披着因为刚刚盘起来又散开而微卷的长发走向无话可说的他们:“等急了吗?”
迦亮摇摇头,疼爱地看着袅袅。出门的时候,他嘱咐过袅袅别穿长袖的长裙子,天气太热。甚至,他替她准备好了吊带背心和短裤。但袅袅坚决拒绝了这个建议:“今天是什么日子啊?你让我穿这种衣服,太不严肃了。我要穿你最喜欢的那条裙子。我要让你牢牢地记住我,热死也认了!”
袅袅摸摸迦亮的额头:“你感觉怎么样?能坚持到家吗?”
“行。咱们走吧。”迦亮把手搭在袅袅的腰间。
晴川把一切看在眼里,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像没有看见迦亮的动作一样对袅袅说:“我去给你们叫出租车。’
“谢谢你啊!”袅袅的一只手放在迦亮的头顶,冲着晴川的背影大声叫着。
此刻的迦亮背对着晴川离开的方向,他不想也不敢回头看。
迦亮坐进汽车后座,袅袅主动坐到司机旁边,回过头说:“我带路。”然后转回头对站在车门边的晴川伸出一只手,晴川即刻握住。袅袅认真地说:“我还是要谢谢你,真的。我们结婚,你一定要来。下次来我给你写地址。”
晴川不看迦亮。车的后门已经关上,窗玻璃也严严实实地紧闭着,但迦亮可以清楚地听到从前面飘过来的、晴川的每一句话:“你们太客气了。别这么说,大家都不好意思。回去一定让他多休息,这两天多加点小心。需要帮忙就叫我。”说着,他从牛仔裤兜里掏出一张白色的小纸片。然而,他没有交给近在咫尺的袅袅,却弯着腰把上半身伸进车门。晴川的胳膊越过了袅袅的肩膀直接伸到迦亮的面前:“这上面有我的呼机号和电话号码。白天我都在店里,下了班,我可以用公用电话回。你们商量好了什么时候来,就呼我。”
“好啊,让我老公跟你联系。”
袅袅开始详细地指挥司机该怎么走,既可以躲避塞车又能抄近路。
迦亮从袅袅斜前方的反光镜里最后看了眼晴川站在路边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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