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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伤口如嘴唇般张开
——对中国同性恋现象的个案采访
作者:张琢真
刊于月刊《报告文学》2000年第2期
本文由同女天地(http://lesworld.yeah.net)输入,2001-04-10网上独家推出,网上转载请保留此行
一个同性恋者的自诉
我并不是想通过你的这支笔告诉人们一些什么。而是在我说出我的故事之后,你能以此推出我们同志。也许她(他)们的故事和我不一样,但我们的感情却是无异的。你听完后自己去体会去感受,待你不得不想说的时候,你再把你的体会和感受告诉世人,我想这才是我们大家共同需要的。
这是我对同性恋者江海做个案采访时,她对我一番颇为冷静的开场白。也是我继“情人节”后的第一个个案采访。
对不起,我一说话就想抽烟,请允许我抽烟好吗?
我递过去烟灰缸,在这之前,我提请过她最好不要吸烟。“情人节”聚会那天,我发现她的烟瘾很大,只要开了头,她几乎是一支接一支地抽。采访是在我家进行的。我想保持室内的空气,也从爱护她身体的角度。她表示同意不吸烟,当她要说她的故事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提出了请求。
她打扮得很帅气,淡灰色的鸡心领羊绒衫,黑色的衬衫下结了一条出彩的领带,高靴,一件方领的黑白格子呢上装。她有点感冒状,说话声瓮瓮的。昨天北京下了一场大雪,立春后的雨夹雪,她说她和那天(情人节)一样只穿了两件衣服,于是乎感冒了。没关系。她掏出烟,“啪”的一下点燃打火机,点亮烟,两唇衔着烟嘴,轻轻吐出一口薄物。她说读高中的时候就开始吸烟的,没办法。她吸烟的动作男性化,很熟练,干净利落。
她的故事就在她一张一合吞吐出的薄雾中徐徐拉开。
我是生长在一个非常传统的家庭。父母是高知,为人师表的老师。上有姐姐,下有弟妹。
我小学毕业的时候还留着一头非常漂亮的长发。那时的一切都很符合父母眼中的正常。
读初中时候我开始喜欢上了女孩子。初二的时候我不可救药地爱上了我们班的英语老师。对,那是个女的,很年轻。也许是恋母情结,但我对母亲和姐姐还没有这样的感情。我只是觉得我母亲是天下最棒的和最优秀的女人。
爱上这位老师后,我给她写了一封情书。现在时过境迁,具体内容已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有这么几句,亲爱的老师,我喜欢你。我是因为喜欢你才认真听你的课。等我长大后我一定要买束鲜花献给你,我还要娶你。信写了满满三页纸,因为还小,没有太多的词汇,但我已经表达清楚了我的意思。
两天后,信返到了我父亲的手里,我父亲觉得很羞愧,因为他们是同事,在一所学校教书。我父亲不好直说,就旁敲侧击地教育我要好好做人,做正常人,做正派人。我也不说话。那时我已经有些像小男孩了,头发剪得短短的,不穿花衣服。
出了这事后,父亲带我去过一次上海。说是带我去玩,实质是带我去治病。到了上海,父亲不好意思领我去,由上海的姑妈陪同我去了一家医院。一个大夫了解了我的许多情况后,在诊断书上写了四个大字“心理变态”。我拿着这张诊断书去另一个房间盖章,这房间里坐着四个老女人,一个看了我的病历后,叽叽咕咕传给另一个女人看,这个女人看完后,又叽叽咕咕传到下一个女人的手,四个女人看完后,用古怪的眼睛盯着我,那些眼睛说,就是这个小女孩,心理变态!
从医院出来,我难过极了。见到父亲,我要他立马带我回去,我不要在这个鬼地方呆。父亲看着我,也很难过地叹了一口气。第二天,我们就离开了上海。
高二时,我参加了我们的校乐队。在那儿我认识了一个比我大三岁的女生。她是高三的复读生,她是敲爵士鼓的,我是弹电子琴电吉它的。我们很要好。有一次演出完回家,分手时她突然抱着我吻了一下。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好像一下凝固了。我看着她,她又继续吻了我,这一次我们是接吻。那是我的初吻。我很害怕,怕会怀上孩子。她说只有男的和女的在一起才会怀上孩子。我们这样没事。可是不久她就毕业了。她离校后,我们再没联系。
后来我又认识了她的一个同学,在做小护士。那是一次舞会,我请那个小护士跳舞,我在她耳边轻轻说话,当我的嘴唇碰到她的脸蛋时,因为天气太干燥,我们都产生了静电,还听见了“啪”的一声火花。我们为触电感到新奇,也就这样好上了。
那时我有一辆摩托,每天她下班我都去接她。她搂着我的腰,我觉得我们就像一个人。有一天她值夜班,我去陪伴她,她躺在床上,我突然产生一种冲动,想抚摸她。她脱了衣服,她顺从我。那一晚我们做爱了,那是我第一次做爱。之后,我们就住在了一起。
那时我已经变得非常男性化,言行举止做派。我们在一起半年多,她的单位和家庭觉察出了我的情况,她感到压力很大,提出和我分手。我说你不可以这样,我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有了很深的感情,你怎么能说走就走这样离开我!
她哭了,她说你要是男人就好,我一定会嫁给你。可是我的父母不会允许我终生跟着一个女人过。那天下午我们睡在一起,她躺在我的怀里,我们亲昵着说了许多相爱的话,那是我和她在一起最快乐的一天。
星期六的晚上,我送她去上晚班,平时我送她时我们一人带一只钢盔,她走时总是带着她的那只。这次她下车后,把钢盔悄悄挂在了我的车架上,很深情地看了我一眼,说亲爱的,明天你不要再来接我了。说完她转身走了。
我站在长长的走廊这头,听着她的皮鞋声“咔嚓咔嚓”敲响着这沉寂的夜和我苦涩的心,我意识到她从此跟我分手。我想叫住她,可是我忍住了,望着她的背影,我很痛苦地说了一句:我爱你。这是我对她第一次说这三个字。我说得很轻,走廊很静,我想她是听见了。我悲苦的站在黑暗中,我怕她回头,我怕看见她充满泪水的眼睛,我也怕她不回头,我怕我们就这样真正的断了。
她没有回头。
离开医院,我跨上摩托,一踩离合器,疯似的在夜空狂奔,我不知该往哪里去,最后我来到了公园,在一处小湖边忍不住放声大哭,我用烟蒂拼命烧着自己的手腕,我问天,我为什么就不能和我心爱的女人在一起,难道就因为我们是同性!我在湖边一人坐到凌晨4点才离开。
和小护士分手后,我调整了很长一段时间心态。也做了一段时间的花花公子,和许多女孩有过一夜幽情。
后来,我又认识了一个女孩,其实这个女孩比我大5岁,那年我20岁。我之所以称她为女孩,是因为她非常的纯,而且还是一个处女,这是我以后才知道的。她的名字叫玲玲。
我们好上以后,我常骑摩托带她玩。但是很快,她的父母就觉察出我的异样,叫她不要和我来往。玲玲依然我行我素。她父母看劝不住,就托人给玲玲介绍了一个男朋友。这个男人有1.84米的个,虽然长得高高大大,却是我平生见过的最差劲最没修养最没风度的男人。我之所以这样评价他,不仅仅因为他抢走了我的女朋友,而且深深刺痛了我。但我至今不恨玲玲,那是她无可奈何的选择。是她年逾70的父母跪下来求她逼她的结果。
她的父母给她引荐了那个1.84米的男人后,那男人对玲玲很是钟情。可是玲玲并不愿意跟那男的在一起。我就把玲玲带回了家。
我的父母是知识分子,他们很要面子,知道我这种情况,也从不捅破,只是常在我面前有意无意说,要做个正常人,做个健康人。
我一听这些话就生气。我想我正常得很健康得很,从生理到心理到智力。我读书是那么用功,我工作是那么努力,我还在电台做过节目主持,我哪点都不比别人差,就因为我爱上同性就不正常不健康?我的爱是发乎内心是纯自然的,没有任何的功利和目的,如果说这种发乎天然的感情是不正常的那什么样的感情又是正常的呢?
我没有跟父母解释这些,我没有办法解释。我知道越解释越糟,我怕面临这样的尴尬。他们也不可能接受永远也不会接受这一切。这是一种文化,一种超现实的文化,和他们传统的固有的文化是不能融合的。我只有保持沉默。长久的沉默。
可是后来有一天,我不得不打破这个沉默。捅破了这张纸。
我和玲玲的关系当时除了双方父母的觉察,我们的深爱只有我们两人知道。我俩也不敢让第三者知道,我们怕见光,我们偷偷摸摸地苟且地爱着,我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这种生活对我来说是一个耻辱。我觉得很憋气很窝火。
那天玲玲的男朋友来找她去玩,玲玲不去,说要和我在一起。她男朋友说,我是你的男朋友,你怎么就不跟我走。两人就吵起来了。我说别吵了,干脆上我家去吃饭。
到我们家,玲玲男朋友买了很多的酒,也是他烧的菜,我们为了忘记各自的痛苦,都拼命喝酒,喝得一床底下都是啤酒瓶。
这时我的母亲回来了,她去看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当时在医院住院。母亲回来时外面下着很大的雨,电闪雷鸣,我们楼下水都湿到了膝盖。我母亲披着雨衣全身都湿透了。我接过母亲手中的保温桶,一股歉意从心头涌出,我只知道为自己的爱情痛苦,全然不顾父亲的身体。因雨下得太大,当时停电,房里只点了支小蜡烛。母亲什么事也干不成,就躺在床上休息。
这时我喝了很多酒,心里很难受,就推开了我母亲的房门。“扑通”一下跪在她床前,我说妈妈我对不起你们,我没有办法改变,你们不要逼我!这是我第一次在母亲面前下跪。
母亲说,我们没有逼你什么呀!
我说,你以为我是傻子,听不懂。你们天天跟我讲伦理讲道德讲正常讲健康,可我天生就是这样了,我没法改变,我就是喜欢女孩子,我就是喜欢女人。现在在我房里坐着的那个女孩就是我爱的女朋友,现在她的男朋友要来缠她把她带走,我不愿意我一万个不愿意。我的心里很难过,我想娶她做妻子,做伴侣。
母亲问,先前那个小护士呢?
我说,已经跟我分开了,就是因为我不是男人。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不是男人,你们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男儿的身体。这时我的母亲已经站起,我抱着母亲的腿哭得泣不成声。我告诉母亲,你们曾说过我千好万好,有一点不好就是我的不孝,我没有办法按你们的意愿改变自己改变生活。请你们允许我做自己的选择,我们这样的好不会妨碍任何一个人,如果你们看不惯我们可以离开这里。
母亲将我扶起。我坐在床边低声地哭泣。母亲说江海你不能这样,你一定不能这样做。你要为我和你父亲想想,我们都是为人师表的,以后我们怎么去教育人家?
如此苦苦的祈求,仍没换来母亲的同情和理解,他们仍在逼我,他们想的是他们自己的名声,他们并没有为我真实的感情想一想。我失望极了,也难过极了,我的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
我知道祈求没用,我擦干泪,离开了母亲房间。我出来时,正看见那个男的在搂玲玲,我一把把他推开,你不许碰她,我说。
为什么?!我是她男朋友,这是我们两个的事!
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我迸足气,大喊着,我才是她真正的男朋友!
那男的很是惊愕地看着玲玲。
玲玲不说话。
我对玲玲说,你告诉他告诉他你愿意跟谁好。我要玲玲想清楚,千万别因为我是女的不能跟她好就选择一个她不爱的男人跟他走。
玲玲犹豫了一下,站在我这边。我对那男的说,你还不快走,我不愿再看见你!
那男的走了,从此追玲玲追得更紧。
有一天,玲玲在我这睡。第二天我要上班,先起了床。玲玲说身子不舒服。到了单位我不放心给玲玲挂了个电话叮嘱她吃药。可是接电话的是我母亲。
玲玲呢?
母亲说我一走她就走了。
电话打到她的单位也没人。我不知道她去哪里了。下午四点半我从单位出来,到她们的单身宿舍楼也没找见玲玲。问楼下看门的老头,有人来找过玲玲吗?老头说有。我问是男是女?老头对我一直没有好感,他有意气我一句说,是男的,而且不止一个,楼下还有十个八个,你管得着吗?
我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我不知道那个男人住在哪,但我居然找到了那男人的住处。我敲开门,玲玲果真在此。我冲进去,气愤地一把拽住玲玲的衣口,问,你跟不跟我走?玲玲不说话,我狠狠地踢了一下她边上的桌子脚,我再问你一句,跟不跟我走?
玲玲乖顺地跟我出来了。路上,她问,你为什么那么凶,像狼一样。
我回答:第一,你欺骗了我。第二,你不该穿这条裙子。这条裙子是我前天帮她从商场买回来的,她很喜欢。今天她居然穿着我送她的东西去见我的情敌。更主要的是这个季节并不适合穿。第三,那个老头气我的话还在耳边。
回到宿舍,我叫她把裙子脱下来。她问这为什么?我说你脱下来就是。她脱下来,里面穿了双丝袜。我一下将裙子扔到阳台,还不解气,又拿了一把剪刀,嘁里咔嚓剪出了一个又一个洞,她没办法再穿了。她说江海你疯了。我说今天是疯了,我平时对你那么好,那么娇惯你宠你爱你,你却对我这么不忠。
玲玲也生气了说,我是很爱你,可是你让我又怎么向我那白发苍苍的老人交待。我是家里最小的,他们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伸腿走了,他们希望走前能看到家里所有的儿女都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不要说了。我很烦躁地打断了她的话,我说我们分手吧。我不会再来找你了。
玲玲哭了,用手捂着脸。
我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冲动,我说为了爱,我为你留下一个纪念吧。说完,我就用剪刀狠狠地刺了一刀自己的手腕,扔下剪刀跑了。
玲玲看到剪刀上的血,哇的尖叫了一声,追出来,发现自己没有穿裤子,又返身回去穿裤子。再追出来时,我已上了一辆出租,她拉着车盘不让车走。
开!我对司机说了声,车开动了,她摔在地下。我情不自禁回头望了她一下,她爬起来,孤零零地站在那,不知为什么,我的眼泪哗的一下就流出来了。我抬起手向她告别,我想我们是最后的再见了。没想到我的手一抬起,就喷了后窗玻璃一滩血。而玲玲的面孔正好映在那滩血渍中。
司机问我去哪,我说往前走。我自己也不知要去哪。走过一个公园,看见边上有个算命的。我说停下,我想占个卦。司机停了车,我从口袋掏出一把钱,想抽出一张,另一只受伤的手却使不上劲。司机来帮忙的时候,看见衣袖口滴出一滴一滴的血,说怎么回事,要不要去医院?我说没事,让车走了。
血淋淋的手无法算命。我站在那不知如何是好,我不想去医院,我想让血就这样流干,死了就死了。在这之前,因为种种压力,我和玲玲不止一次想到死,但我们又被另一个声音制止住了。我们知道这个肉体不仅仅是属于自己,更属于自己的亲人,属于这个国家。生命是父母给的,知识文化是国家和人民给的,我们没有权利擅自处理掉自己。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已经死过一百次了。
可是这一次,我不再想责任想义务,我要为自己死一次。我把流血的手放进衣袋,路上的人谁也没发现。
没想到玲玲也打了辆出租跟上来了,她发现了路边的我,下了车。她要看看我的手,我说没事。你陪我这里走走我就满足了。我们肩靠着肩,绕着公园慢慢地走,我想就让血这么慢慢地流光,我死在我爱的女人的怀里,做鬼也风流。就这样了。
玲玲看我非常疲惫的样,就找了一处石凳坐下来休息。我们坐在一起,我看了看她,这一刹那,我发现我不爱她了,她不值得我爱,她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这时我也有些撑不住了,眼皮子老往下耷,说话也不利落,开始结结巴巴,身子老想往一个地方靠一靠,到最后坐也坐不住老往下滑。玲玲一看不对头,猛地从身后拔出我的手,这时的黑上装已经盛了一口袋血,衣袖管轻轻一握血就如水滴滴答答地下来。她吓坏了,打了一辆车赶紧把我送到了医院。
医院也没仔细检查,缝了几针输了一些血,我们就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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