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yuhe5221(紫儿)
整理人: bennycyb(2002-05-31 20:23:34),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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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上元夜,在金陵。
我已从王金凤变为陈氏,十六岁时父亲将我许配给同是地方首富的陈家子弟。
我一直说不,在心中,不断的说不。他们怎么会知道,我心头只有一个人--那个男人,曾经陪我卖了一夜糖葫芦。我的梳妆台放了一整层的铜钱,那件沾了糖渍的白绣袄,洗也没洗,被我细细收藏起来。我记得他问我姓名的自在样子,也记得他那口整齐的白牙。
没人知道他,张雁是我一个人的秘密。只有叮叮咚咚的铜钱知道,沾上糖渍的白绣袄也知道。我不知道他记不记得我。除了我是王家宝贝女儿外,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不特别美,不特别聪明,不特别叫人记得。
二十五岁上元夜,在金陵。我怀中已有一个孩子,是个男孩。我坐在州官特制的大画艇上,船内歌舞曼妙。我带着孩子在女眷房。我的丈夫陈元继承祖业,又得到我父亲的大力帮助,算来是金陵数一数二的富商。
除了我以外,他还娶了两名妾。我没做声。不嫉妒的女人被当做贤德淑女,我不在乎贤不贤德,我不爱他。我佩服他的聪明,他的手腕,他的气魄,但我一点也不爱他。因为这个理由,我还劝他纳妾,尽管他物色来的女子是歌妓出身,我也一视同仁。娘对我说:
“看开一点,你爹还不是那样,他有了三门妾还偶尔到酒巷歌戴,荣华富贵到死。陈元是个好面子的人,他不会亏待你”。她说得有理,我心头却寒如冰霜。
王金凤一生,只能有荣华富贵吗?为何我不能像陈元一样还有其他的爱人。我只要一个人,那个卖糖葫芦的少年,一面之缘终身不忘。
坐在我身边有一位年轻妇人。约莫十八岁,一身大红新棉袄,模样是江南女孩的水秀,只可惜是小家碧玉型,穿着锦衣玉裳,反而坏了她的美丽。
“夫人,她是金陵本届举人的新妇”。阿蛮挨过来对我说:
“那棉袄太伧俗,好像第一次穿好衣裳,不懂裁好式样”。
“你少批评人家”。
阿蛮是个丫头,但也养于富贵家,年久便自视甚高,看谁都比她低下。
“新举人是谁”?
“是个卖豆腐的儿子,叫张雁,据说是十年寒窗苦读熬出头的”!
“张雁--”!
这名字在我心中念过千百次!可不是我朝思暮想的男人!我一怔再怔。忍不住打量起身边的女人来。我的心中竟有无限酸楚,万种醋意。她比我年轻,比我好看,比我惹人爱怜。更重要的是,她得到我的爱人!我想了十多年未能见张雁一面,而她凭什么,夜夜能与他同床共寝!
歌舞灯花醇酒美食,一样也进不了我的眼 ,我只是痴痴看着这个年轻妇人。她也注意到我在打量她,对我微笑。她身畔的一位官太太挨着她耳朵说了几句话,我听见了。
“那是金陵富商陈元的元配夫人,她是王家的女儿”。
她客气的与我颔首,介绍自己:
“我是张雁的妻子,久闻贵府大名”。
平平凡凡一句话,听得我如针刺心肝。我的神色无异,因为我极力镇住自己泉涌的悲伤。曲终人散。我看见她随一个官人走了。
没错!他的背影已烙在我心,他是我日思夜盼的男人,我抱着甜睡的孩子,傻傻看着一对贤伉俪离开。
张雁张雁张雁--像念经一样默颂千百次,希望他回头发现我,则我今生无憾。
他果然回过头来。他果然看见我,迟疑了一下。他的妻子也回过头,彷佛在对他说,我是陈元的妻子。我不敢笑,身边人多口杂,眼波才动被人猜。他也不敢对我笑。在那一刹那间我却知道:他认识我,我认识他!他在叫我……他在叫我王金凤!
孩子被我松软的手丢到地上,嚎啕大哭。我根本忘了怀中有个孩子。
“夫人,你,你做什么”!阿蛮抢过来。
除了他,除了他,我什么都不要--却只能哑口无言,如痴如呆的看他们走远。依然与我的铜钱为伴,叮叮咚咚,度过流金岁月。好不容易等到两鬓斑白。
每年上元夜,我总盛装赴画艇官宴,不见伊人来。阿蛮说他到京城做官去了。我不甘心,没与他再说一句话,于是我深谋远虑,勤于教导我的儿子。叫他赴京读书,叫他秘密打听我的恩人,一个叫张雁的人。
“娘,他是我恩师”!儿子返乡时告诉我。
“他可知道我是谁”?我焦急的问。
“他说他从不记得于任何人有恩”。
“这是谦虚,你要学他”。我硬生生的转了语气。
过了一年,我的儿子又捎来消息。恩师有意将女儿许配给他。那女孩他见过一眼,模样甚为中意。
“娘你说如何?爹已答应”!
“好,好”。
好,好--这一世不能结良缘,退而求其次做儿女亲家。那麽么,我终于能再见他一面了。
夫婿与我盛妆赴京,替儿备好重礼。陈元在京城物色一处华丽宅第,给儿子做新房。红烛高悬,三拜天地。
“郎才女貌!多子多孙”!贺客盈门,如同蚁群,来来去去。
我彷佛回到那年元宵夜,回到熙熙攘攘的人潮中,我哭我喊无人听见,终于觅得一个窄巷,边舔糖汁边落泪。忽有人朗朗对我说:
“哭什么?糖葫芦卖不完我帮你卖”!
我见到张雁和他夫人。夫人热络与我招呼。我作揖回礼,对她说:
“我们陈家高攀这门亲事”。
“哪儿的话。女儿嫁入本籍我们都很欢喜,京城少年轻浮,没有你的儿子憨厚。出身富贵而宅心仁厚,最是难得”。
张雁忙与贺客寒喧。啊!他也老了,皱纹多了,背驼了。一口白牙竟还在,是当初那个少年。
“不知他可记得我”?我一生只要这个答案,老天爷!我甚至想直趋他面前问他:
“你记得王金凤吗?几十年前在金陵与你卖一夜糖葫芦的女孩子”?
在贺客群中转呀转,终于,来往人群把我旋至他身边。在他身旁我竟还会颤抖。喜不自胜。
“亲家母”。他终于对我说话。
“不,我不要这句话”。
又一波人潮密密涌进来。爱面子的陈元开了流水席,分为三等,上等待贵宾亲友--谁知贵宾亲友多如蚂蚁。我的手心触到一枚冰凉的东西。差点惊叫出声。他以眼神喝止我,示意我别惊扰他人。
一枚铜钱。
“啊!一枚铜钱--”!
我握紧了铜钱,神色镇定再随人群移挪,不敢多做停留。他没叫出我的名字,但他给我的比我要的多了太多!我,我,今生无憾--真的无憾……梦中也会笑,直到我咽下最后一口气。
“福禄寿,我都有了。但我这一生算悲剧还是喜剧”?
“你说,是悲剧还是喜剧”?
“人人都说,我的命够好了。靠父,靠夫,靠子,各个稳当杰出。悲剧还是喜剧”?
“再见”。
这一次,天使守约跟他好好道别。无论以什么方式道别,他还是无限怅然。
“再见”!他对着飞舞的窗纱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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