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ivy_yoo(青青)
整理人: rainny(2002-04-22 09:45:52),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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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后飞逝的日子我们继续在考试、啃书、恋爱的三角习题里学着沉默地活下去。K在最后一个学期即将结束的那一个傍晚,满脸落寞地走进来说,想趁明晨马上动身去远足,森林公园,跟我一起走,唔?K,再次被你莫名其妙抱着的感觉真好,我没头没脑就答应了。
那是十年前的凉风五月,河水悄悄负载着一艘木船往一座公园的深处流去。我们坐在轻舟上,看着流水逐渐把背后的城市抛在后头。木舟航行了一个小时,K忽然站起身要求船夫靠岸;K站起身的一阵晃动使到整船的人都摇晃起来。他随后矫健地奋力一跃,跳到岸上,背着我们在草丛直立。当那咻咻的射水声结实地打在草地上,再加上那摇荡荡的船,不禁让我有一种莫名勃起的感觉。船上的马来妇女却呸的一声望向别处。
K在小解。
一切在她们眼中似乎显得不自然起来,在这群山巍然屹立的自然界里边。
我开始思索自然,K,无选择观看个别现象和琐碎细节。我们在森林公园的一角搭起帐篷。这是一座被雨林四面环绕的草地。热带夜晚降临了,我躺在坚固的土地上,倾听帐篷外的虫鸣声。昆虫总在夜间相互借着鸣声示爱。我很累,思绪无法专注。这么夜了,你却顽固地坚持一个人继续在附近的一条河里潜泳。我尝试把一切细细杂乱的鸣声过滤,过滤成一支和谐平安的曲调,在鸣声之间聆听一种足以让思虑平和的交点……
但有一种尖叫哀嚎总是划破一切,把交织一片的鸣声一层层捣乱,所有白天杂乱的声音一起向我涌来……
我随即站起身,掀开帐门,走了出去。
黑夜里的河水哗啦哗啦地流。
我看到你稳稳当当像一条硕大的石斑鱼在河潮里翻跳泅泳。我的心情渐渐回归平静。
我戴上耳机,听到Enya在轻轻地吟唱:
“我的心跃动,当我感觉到我正站在你的岸上……”
我逐渐感觉到一条河在夜里,坚持流下去的决心。
突然,你的头连同你那壮宽的上身从河面冒了出来,对着我憨笑。我叫你赶快游上岸,很夜了,河潮似乎开始汹涌起来。你点一点头,游向岸,走了过来。我静静地用毛巾揩干你湿透的身躯。你一手就把我抱在你冰凉的怀里,开始激动地狂吻我。你把整个身躯压盖过我,我摊倒在地上,嗅着那些泥土与青草稀释出来的清新味道,我们以水牛的压顶之势互相对换,奋力地抽拉着蛙怒的犁具,重复在彼此的身上来回耕耘。
那一夜帐篷外森林的夜风狂吹,劈啪地响激烈地拍打着我们的帐幕。我又在半夜里听到你的梦呓。分手诸等含糊不清的字眼一再被你的梦境提了出来,可是这一次,你不再抓紧我的手。那刻我霍然悲观地意识到这可能是冥冥中的预兆,你就要毕业,然后终将和慧贞结婚,我无法说服自己我们还可以甜蜜地落足在21岁生日的时空里。
隔天阳光的早晨,我们坐在河边的浮脚屋上吃早点。我们叫了两杯鲜奶、四粒半生熟的蛋和几片轻脆的三文治。暖和的阳光照了下来,烘暖了冷着的鲜奶。
后来我们把帐篷拆掉,笑着走进森林公园的深处。森林公园宽4343平方公里,一百万年的古老时光曾曾经就这样在这里飞逝,我和你说。你总是沉默着,走着自己的路。路很小,窄,渐下去什么路也看不见了。野草如蛇,盘踞着整片潮湿的土地,在晨光下,青黝黝地发着亮光。K消失在远方树阴的深处。老树静默。年轮以一百万年时光飞逝的速度默默旋转。
我叫K的名字,喊声空洞地发了出去,响遍山谷,又猛地打回来。
我远远遇见那长悬的吊桥,横跨烟霭弥散的山谷。K正背着重甸甸的包袱,快步踏上桥端。我气吁吁地追上了K,一节一节由麻制粗绳构成的桥身,开始剧烈地左右摇动起来。我垂视眼下的万丈深渊,开始胆怯,喊不出声音。K踉踉跄跄地回头,以被我连累似的焦虑眼光直射我,要我站稳于原地,让桥身恢复平衡,才继续开步前走。
看着K熟练地游走在欲望的钢索线上,刹那间我明白,我终究不属於这一类走钢索者。
我无力紧追着K.那刻雨点正要开始敲打整片森林。我和K沿着峭壁爬上爬下,往河的上游走去。我的手扶着光滑的大岩石,脚掌踩踏柔软的鹅卵石。山水汹汹地从我的脚底流过。一股寒意渐由下而上窜入心扉。手一滑,我整个人摇摇欲坠,跌进冰冷的山水中,K迅速用力地把我拉起来。雨滴越来越大,阳光却奇妙地丝丝穿过浓密的树叶,照了下来。须臾,在奇幻的太阳雨下,我们望见一座瀑布,被一道闪烁的彩虹穿越过去。
K光着身子站在高峻的岩石上仰望天空,忽然往下作势,真的一跳,扑的一声像一条美丽的飞鱼插入水中。
我坐在岩石上,翻查背包的时候发现不见了一块卡带。Enya的“Watermark”,无声无息,可能已掉进了山水中,被水冲走,我和K说。K怔怔地浮现在水面上,甩一甩头发,看着我,倏地迅速潜入湍流中;片刻,从破碎的水圈浮了上来,向我喊道:
“跳下来,一起去寻找遗失的水印。”
我游向K.K极像一条鳄鱼,露出嘴巴仰躺在水上,时而滑游,时而憩息,作猎物状。K把我逮着。K抱着我在水中一起步,一滑步,再一走步跳起波士顿式华尔兹。我打了一个冷颤。抱紧我,这次,K直视我说,他不会再推开我背我离去。那刻,我惊疑于我自己的无动于衷。我无从地望着针雨肆意洒落的天空,那道横穿瀑布断裂半截的彩虹仿佛正被白花花的山水洗尽铅华,逐渐消散、殆尽。我只想知道卡带是怎样不见的,是在河边的那一夜、吊桥上、帐篷里抑或一路走来的路上。我继续不断自言自语。总有一些念头断续在我们脑海里浮现,然后持续消失。为什么?总是这样。
放开我。
……
K掠一掠覆额的湿发,别过头,涉水走向瀑布。我不屑抉择,水声冲打着K乱嚷的话语。你们只不过是在虚构一种选择的对象,所谓对象,相对于残酷的时间。它永远无法固定存在,选择几乎变成毫无意义。
你完全拒绝相信爱情,K.
我喃喃自语看着日光正要发亮地覆盖整座河面,却被流水哗的一声冲走。
在A到Z里面,你感觉艰难吗?你就是不能在其中选择画一个圆圈吗?
我拒绝回答这些习题。K说,生命又不是那几个选择题。
那么在你的眼中,我是不是沦落成为其中一道选择题?我仰卧在冰冷的水滩上质问你。
不是,你是填充题。
慧贞呢?
是没有人答对的是非题。
我沉默地从水中站了起来。我真的觉得自己虚空得像一道填充题,等待你肆意填上不同的答案。
我遂从背袋里拿出摄影机,漫无目的沉静地推拉着对焦环。K在镜头出现,背着我,雪白宽大的肩膀在微微地发着黯淡的青光。
我旋转着变焦,把肩膀放大数十倍。光圈下的那座肩膀为什么总是青黝黝轻发着散光?
起初,我怀疑,是我拙于把焦距调整到清晰的距离。而现在我由衷知道,那是因为你一直以来都在游走,以幽魂的形态淡近淡出我的焦圈,没有停止的意思;而这一次,镜头映衬着凝固的天空和水,色泽斑斓的细蝶黏附在光滑明亮的河石上的时候,你又在雨后的阳光下消失不见了。
我微感惆怅放弃对焦。虽然真相的镜头背后是:你那双硬实的手臂从后面轻轻抱揽我的腰际。你把脸埋在我的肩膀沉沉地叹气。
我和慧贞又吵翻了,那天。
你缓缓蹲了下来亲吻我冰冷的脚,麻痹震颤寒气随千万条神经线冲涌攻击我的脑颅,K继续地说。
但我,但……我要如何说服要求我的肉体给她更多性的暗示?正当它已习惯给你。虽然我的脸谱我的知识我的记忆我的价值结构所编选的幸福镜头却是:一座家,驯良的妻和顽皮捣蛋的小鬼。
关于这些诱人的幸福的定义,它重复被日常电影小说录影带重播放映着。也许我有理由要逃开,因为我真的是偶尔沉醉其中,但当我们尝试在这样的一个镜头里硬硬的把妻子的角色抽掉,补插一个同性的人,那些淘气的小孩好像尴尬地浮在半空中。我实在无法凑合整个幸福的画面。我要如何选择一种不可能?当在我眼前呈现的只是一种幸福的事实,这还是选择吗?
阳光消翳。
雨雾越来越重,K,生命在紧逼你去决定最后的抉择了吗?你似乎一直苦苦与它周旋而被逼耍出种种策略上的应对。当最后一天我们走得好久,尽头却还是弥散着光影,我们似乎迷路了,当我急着寻找出路,你却冷笑说森林太大,走得太深,太多的支路分叉交错在我们的眼前,最好的方案是:
从森林深处先沿着记忆的路径走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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