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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游走与沉溺 (四)
发信人: ivy_yoo(青青)
整理人: rainny(2002-04-22 09:45:52), 站内信件
这样的日子一直维持到你要准备大考进大学的那一段时期结束。过后你和慧贞结伴考上同一间大学。我暗暗心惊起来,我不得不怀疑这些年来慧贞那只豹眼一直埋伏在你我之间;从童年到少年时代,她总是以她那锐利的眼睛通过督促我们的成长,牢牢监视着你。我记得你和慧贞要走的那一天,慧贞指着你故以胜利的口吻作弄我说:你的男朋友要和我远走高飞了,你不会吃醋吧?我结结巴巴地赤红着脸,毫无招架之力,不知说什么好。我感觉自己受到屈辱,你却站在她的旁边干呵呵地笑。我是无助的。

你走后,我发觉我拼命理解那些我没有兴趣的数理,却是疯狂想你的另一种方式。偶尔夜里你会致电予我,告诉我象牙塔里的种种。我有一种天真:我誓死都要考上你的大学,尾随你去念土木工程系。那是我爱你不得不面对的习题:我必须去理解处理那些复杂多变的微积分方程式。当一次又一次成功地把每一项高级数学题解决过后,我的心就怦怦跳一次。与其说那是我在轻叩大学之门的声音,倒不如说那是我把两步跨成一步急躁向你跑去的跫音。

这样的一天终于降临。我坐上夜晚往南下的火车。你说你会在凌晨的五点半起身刷牙,六点半你将穿着一件灰色的披风衣在月台上等我。我是这样一步一步艰辛的向你跑来的,亲爱的K,我没有意识到古希腊善跑者阿基里斯和乌龟的一场模拟竞赛还在错误地重演,时间与空间的间断性与不间断性的统一而萌生的错觉一再重复: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到达你的出发点,你只需稍为跨前一小步,我就永远追不上你……你不知道那一种距离,那一种距离不单只是地图上的一个黑点移向另一个黑点,而是一具生命仿佛在经过千万的光年后,扑向的、抵达的却是一座永无承诺的黑洞。是的,那一种虚无、疲惫,以为到达了,一切又被卷入无重量的状态。你拍一拍我的肩膀,我们谈笑如常,肩膀与肩膀之间总容许一些空气隔阂着,一种永远无法到达的距离。我以为我会情不自禁地在月台上跳起来抱紧你,在相隔两年的时光过后,相对我的依旧拘谨,你轻易地就装着一切不曾发生过。

经过整夜的长途跋涉,我疲乏地躺在你住宿的地板上瞌睡。我被一个女孩叽里呱啦的声音吵醒。一睁开眼就瞧见慧贞的神气。她亲昵地问你晚餐她要煮些什么?你稍为尴尬地看着我说,你想吃什么?慧贞眉头一扬走过来轻捶你的胸膛,哎哟哟!她娇纵地喊:我又不是你请来的厨师,万一我们的朋友要大鱼大肉,我怎么煮得了?

我趁机躲进冲凉房佯装冲洗,然后想到刷牙。我左手刷牙右手不自觉地转动着花洒,漫天花雨降下,我打着冷颤刷着刷着,突然失笑,冲进洗脸盆呕吐起来。我把洗脸霜错当牙膏,满腔涩苦的霜液,撕裂着我的舌苔,然后又惊觉匆忙中忘记携带毛巾。我把头依靠在墙壁,不敢叫你的名字。我凝望着映照在镜子的脸,一片青黑,尤其是凹陷下去的部分,忽明忽暗,一阵的沮丧又侵蚀着我。沙特说,只有当一个主体在“自欺”、在堕落信念中的时候,才会无法理解他的对象……但为什么我赤裸裸地蹲在你的冲凉房,嘴巴呻吟着想喊出你的名字,可以帮我塞一条毛巾进来吗?我好冷,K……要说的话却似乎化成浓痰哽在喉管吐不出来。耳边却传来慧贞甜蜜蜜地呼唤你老公老公快来帮我切葱花的声音。我的心仿佛被毒蛇噬咬着。罢了罢了,我把T恤当毛巾胡乱地把自己湿漉漉的身体抹干,穿上衣服,愤恨地咔的一声把门打开。我知道一个事实已经发生了,就只是一种真相在推步演进着,其间没有什么理由可言。

我把衣物重新塞进背包,正要夺门而出。你却早已站在门槛一脸惊呆地看着问道:你要去哪里?我摆了摆头,不知道,就只是想开这里。你蹙眉,郁郁寡欢地直走进来,二话不说就把我的肩膀紧紧抓住。半晌,K,你还记得你说了什么吗?是你要求我留下来和你在一起,反正慧贞不是住在我们这里……

我轻易就这样被你留下来,K.在过后四年的大学生活里,你和慧贞是众人公认的金童玉女,我却故作安安分分扮演好知己的角色。偶尔她和你赌气吵架,你总是沉着应对。她一个星期不和你见面,你不在乎似的反而夜夜偷偷搬动枕头过来和我同睡。一个星期过后,慧贞总会忍不住哭哭啼啼跑回来和你复合的。这是一种很奇异荒诞的三人关系。

我常常困惑,谁是我们之中的第三者?是那位对你体贴入微的慧贞?还是那个千依百顺的我?慧贞上门找你的时候,我尽量借故不在,或者干脆假装和慧贞在背后评头论足你的缺点,比如你的善忘、不喜欢扫地抹地,跟这样的人住在一起真是倒霉等等,慧贞听了眉开眼笑,在眼角的屎分泌还未抹去。原形老老实实的毕露,我竟然却给她盯上了。我的样子这么丑。我先发制人笑她像一只叫春的孔雀,她嘟起嘴轻捏我的手臂,想逃都来不及。不远处正看见K昨夜抱着我的那双手正挽着慧贞的细腰从黄花树下走过。我从琴琴的口中探知他们正赶去看一场午后电影。我不经意地吐一吐舌头,K应该是忘记我的生日了。我轻踢脚下的Pepsi铝罐。琴琴笑我在吃干醋似的,我赶忙掩饰说其实我是在羡慕K有一个女伴,而我没有,我一脸尽作苦情状对琴琴说:我寂寞。

她哈哈笑说最多今晚我请你看一场戏,你以为我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

啊!我夸大我的感动含情脉脉痴看着琴琴说:那么就今夜八点场,不见不散。

那天傍晚我匆匆忙忙买了一包蜡烛和在厨房找到一盒火柴。我把它们藏在我穿着的蓝色夹克内袋里,出门。

没有人知道我去哪里。我潜意识感觉到这是一场神秘的出走,是我背叛内心欲望的偷偷出走。我当然没有给K知道。我深呼一口气然后奋力一步一步从K的身旁走过。K,我等着你在背后喊我回来,但你没有。我揩一揩眼眶流下的汗泪,我忽然有一丝丝豁出去的痛快。我将会脱离这些年来的狂乱,走出去。

我来到琴琴的住宿篱笆外,鸣了三声车笛,坐在电单车上,轻轻拔着黏附在袜子上的茅草种子,等着琴琴走出来。一坐就是半个小时,天都黑了,袜子上的种子都给我拔完了,琴琴才拖着一袭白色长裙翩翩走向我,白天玎玎¤¤的耳环银镯都除下了。我眼睛为之一亮地痴呆望着她那化着淡妆的脸孔,她飘逸着一卷乌亮的秀发走到我的面前,一开口就打回原形俗里俗气说:可以走了啦!傻佬!戏都快要看不成了。

来到影院,戏票售完了,果然真的来不及赶上八点场。两个人黑头黑脸从影院售票处走出来,去附近的夜市游荡。城市的天空淅淅沥沥下了一场酸雨,九点街市的摊位就闹着生意清淡纷纷收档。心有不甘,两人夜黑风高大声呼叫共乘一辆电单车在高速大道上奔驰:我美丽悲伤的21岁,游车河,游进一座钢铁公园,夹在钢骨水泥森林的公园,全部在都市天空无处容身的情侣都逃来这里,躲在巨大的树阴下激烈地拥抱。一盏盏钢筋混凝土路灯循着沥青小径绕过石山坡一直往黑暗中绵延下去,铺展成一幅氤氲奇幻幸福的夜景。我们各自沉默坐在冰凉的两张石椅上,头上顶着朵朵晕黄的光圈,孤傲的街灯在上面打亮着寂寞。我从夹克袋子里掏出蜡烛和火柴盒。打开火柴盒,才发觉里面只剩一根火柴,我气得把蜡烛随手丢掉。拿出唯一的那根火柴,叼在嘴里,我要把它像一根烟般抽掉。我叼着火柴擦划着盒子上的磷硫,企图点火。琴琴冲过来,一手就把我唇齿衔着的火柴和手上的盒子夺去。她把地上的蜡烛拾起来,我记得她说:我就是不相信一根火柴不能把蜡烛点着。

她背着我低下头小心地划着那根火柴……没有用的,我双手掩盖着脸说,火柴盒都被酸雨溅湿了。

她咔的一声划断那根火柴,走了过来,蹲在我的身旁抚摩我的头发,看看手表,午夜12点07分,生日都过去了,点着蜡烛给你吹也没意义了,你还伤心什么?她说。她听到我轻微的抽泣声。

你怎么了?

你干什么嘛?你不高兴我就骂我,哭什么?

你不讲?好,我猜。是K忘记你的生日?

我抬头看琴琴,都快点头默认了。

吖?真的啊?你们两个……琴琴大呼小叫。

我猛摇头。我警戒地瞄她一眼。我们两个没什么吖,你别瞎猜。我倏地站起来,走开你不要骗我,好心你不要缠他了。他都有了女朋友。

我跟你讲啊!你们不要静静当作没事,慧贞是我的朋友,你们这样,对她不公平,知道吗?

知道吗!?

你神经病!我呵呵尖叫笑道。我走过来就拉起琴琴的手撒娇:我很想牵牵女孩子的手。这是我的生日愿望。

琴琴扑哧大笑。是不是给你摸摸我的手,你就会爱上我?琴琴戏谑问。

走啦!试试就知道了。

喂!女孩子的手不可以握得这么出力,会断的!

我轻轻,我说。我牵起她的手大步骄傲地向前走,想像空气里马上俗气地响起了结婚进行曲,周围的人都在鼓掌,在众生和花花叶叶环视的祝福下,巡礼走完整条公园石径。可是石径曲曲折折悠悠长长,兜兜转转走了一阵又摸不着头脑回到原来的起点。闷死人了!琴琴忍不住骂,你为什么牵我的手牵得这么没有感情?

我放开她的手,唉声叹气胡言乱语坐在草地上。我应该再打电话去XX辅导中心求救,然后就要听那些辅导员唠唠叨叨重复要点问我了:你是不是在一个单亲家庭中长大?你的母亲和父亲失和?你的父亲不疼爱你吗?

如果一个男孩从小缺少父爱……从小就只认同母亲,唔!他会……就是这样。可是,再说,你的家庭是不是没有其他同性兄长?哦!让我来为你分析……但……既然是这样……为什么?虽然……不可能,理论上你的父亲会跟你比较疏远……你真的觉得你的父亲很疼你吗?于是我最后只好重复再澄清一遍:听着,我的家庭幸福又美满,全部家人包括爸爸哥哥都很疼我……我的答案令你失望了吗?你们在调查我还是辅导我?我黯然失笑盖上电话。

你在那里啰唆什么嘛?都不知道你在自言自语什么。琴琴烦厌的道,我要你现在即刻载我回去,夜深到见鬼了。

那夜回到住处已是寒冷的凌晨。我浑身直抖从玻璃窗外望进去,看到K蹲坐在客厅中央的荧光灯下,把头埋在膝盖骨上,旁边摆放一座蛋糕,一根光秃秃的蜡烛插在上面。

他还没有睡。我旋开门,他抬起头站了起来,像一座火炉沉默移动前来把我暖暖抱着。

他扶着我坐下,从口袋掏出打火机努起嘴说,以为要让你惊喜,几天前就偷偷订了一个蛋糕,要晚上9.59PM才拿出来给你庆祝。咔的一声,他把蜡烛点亮。我知道你是在那一刻诞生,现在已经是隔天的4.56AM了,你就许个愿,把蜡烛吹熄吧!

在21岁的烛光和泪光的交织下,我花了两口气才把烛火吹熄。

那夜K没有问我去哪里。两个人一味紧抱着彼此的身躯流着泪睡去。凌晨6点15分我惊醒过来,我听到他的梦呓。我隐约听到他嗫嚅着“分——手”的字眼。他在梦中喊着慧贞和我的名字:不要——走,分手……生日……我被他搞得冒出一身冷汗,他到底要和谁分手?我极度混乱,正要起身上厕所,才惊觉右手掌正被他的左手牢牢握紧,动弹不得。

他口中又再次断续吐出:不要走……找你找不到……去哪里……分手。他像要为我戴上手铐似的,捏紧我的手。我仿佛透过他模糊不清的梦呓趁此穿过他的脑膜看清了他潜意识的决定。那一刻,我窃喜微笑着。心跳渐渐安然平稳过来。躺着,不去如厕了,躺着,K,被你梦中的那只手抓紧,是我这一大半辈子曾唯一感觉到的,也是唯一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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