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yeyqing(阿喻)
整理人: rainny(2002-04-19 17:51:47),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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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朋言认识容若的时候便觉得,这实在是个灵秀得过分的女孩子。
那天,朋言打开画夹,把目标对准了一辆水绿的自行车,自行车的篮子和后座用青藤捆上了边,在教师车棚里再醒目不过了。然后,容若推走了车子,然后,朋言追上了容若。
容若是不肯乘公共汽车的。她对朋言说,十岁那年,表哥带她去公园,在拥挤的车上,一位姐姐上衣背后的纽扣被解开了,望着那裸着的背,周围的男人都露出了应该露出的神色,包括表哥。而就在那一刻,她嗅到了浓重的汽油味和人的浊味,她开始把胃里的早饭往外倾倒,一发不可收拾。表哥在白西装被吐脏了之后便再也不带她上街了。她,从此落了个晕车的症状。
朋言说,晕车和体质有关,多锻炼多乘车也就习惯了。容若看着他,也就信了。那年她十九岁,看惯了班上的小孩的眼泪后,她也就不觉得他们在哭了。她点点头,应该是这样的。
车子总是很挤,他搂得她很紧,她觉得那胸膛很坦荡,她觉得那胸膛很温暖,她觉得从此她就不会晕车了。朋言说,容若,你真美,你的眼睛亮极了和你那些小学生像极了,你真是个小孩子。她听着笑着,渐渐却味出点傻楞的感触来。
那年夏季的最后一天,朋言的画室闷得透不进也透不出一丝风,他画了半天也还没把她的半裸画像完成。容若开始不耐烦了,朋言也开始不耐烦了。他脱下衣服过去,把她按倒。她看见一双充血的眼睛,头便一下子炸开了,那种可怕的感觉又来了,浑浊的人的气味加上动荡的冲击,她想,她又晕了。她一把推开朋言,跪在地板上歇斯底里地呕了起来。
当她穿好衣服走出去摔上房门时,她听到了一声近似于“他妈的”低吼。
那年,她十九岁。她记得自己水灵极了,她记得朋言温文极了。
二
我知道我现在坐在公共汽车上,我为自己的镇静感到满意。我想,我三十五了,够老了。所以,我把摩托车丢在维修站,拎着背包,挑了这辆人比较少的双层巴士。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懒洋洋地靠着椅背,不确定自己的目光应该放在车内还是车外。
旁边的胖男人在裤袋里掏了半天给自己叼上了一根烟。我扫了他一眼,冷不丁说了句:“车上不能抽烟。”他打量了我一眼,用鼻音哼出三个字:“你说的?”我肯定地点点头。他仍把火点上了,我感到明显的挑衅,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可惜我是个有教养的斯文人,犯不着和他一般见识。我扭过头不看他,尽量不想那些蓝烟呛得我多难受。
斜对面那三个小伙子在嬉皮笑脸地冲着我这个方向指指点点,我根本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他们今年才多大,我忽然便笑了,年龄使我有优越感,这些黄毛竖子!面前这对像蚱蜢般串在一起的情侣中,女性的那位一直用挑剔的眼光窥视我。兴许我笑得太妩媚了点,我清楚,自己看上去无论如何只有二十多岁,姣好的面容因为没有过多的风尘痕迹而明艳如昔,校园是个可供修持的处所。美丽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我爱惜。方才上车时有位三十出头的男人还有意无意地露出一脸爱慕,噢,想来他的模样还不错,斯斯文文的样子。我想着,便难免好奇地伸长脖子找他。要找,实在是因为这时候车里的人多起来了,教人呼吸也不畅快起来。
他坐在一张三人一排的长椅上枕着椅背睡了过去,口水从嘴角呈直线下坠,终端是他的米黄西裤。我告诉自己,这就是地心吸引力的明证,唇上不由显出一个更深的笑意,但胃已经开始颠倒起来。我的老毛病又犯了。我猛地转过身,把头探出窗外。
三
容若终于还是结婚了,在二十七岁那年,她丈夫是个小有名气的作家,叫豚子。
洞房的晚上,豚子对她很热情,但她却觉得自己仅是激流中的河底石。不过,她还是为自己感到高兴,因为她毕竟长大了,她想,她毕竟承受得起长大的代价了。
豚子平时不大讲话,只有在喝功夫茶的时候才会滔滔不绝。但容若不喜欢功夫茶,应该说她不喜欢喝茶,因为那会让她睡不着。豚子说,没关系,真的没关系。他有一大堆陪他喝茶的朋友,而且男人说话女人不必在旁边。容若想想,的确他们聊天与我何干,的确不必在旁边。
当然,豚子还是会记得不时和容若聊一聊,说些正经和不正经的话。容若觉得奇怪的是,自己从来不会觉得娇羞,更别指望会出现脸红之类的表情,她只是觉得不自在。于是,有一天,她忍不住问:以前你从来不会对我说这样的话。豚子也奇怪了:因为以前你不是我老婆呀。
这有什么不同么?容若突然又想起,真的是不同了,以前豚子会不时把他写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捧来,耐心详尽地解释,而现在,她有多久没见过他的作品了呢——好象是从上一次豚子说那不是你教书用的课本时开始的。
容若开始恶补,她开始翻书,一段段一篇篇一本本,似懂非懂。直到看到了某篇小说的某一段,再看到另一篇小说的另一段,她突然好象有点懂了。她不知道自己脸红了没有,但一定仍与娇羞无关。她开始恍惚地想着那双手那双脚那具躯体,或者是两双手两双脚两具躯体,谁的躯体谁的唇?
豚子问:你怎么啦在想什么呢。容若看看他想,到底是他写的东西是模仿的还是他做的东西是模仿的。豚子温柔的搂抱让容若突然想往回缩,还好,她没有,但她突然开始呕吐,歇斯底里地呕吐,停不下来。
后来,豚子没再碰过容若。容若离开了,她只是轻轻地说:没听不是代表就听不到,没看不是代表就看不到,豚子,我无法把自己裸露在人前,无论在你眼中手中口中还是笔下。
四
我把秽物吐了出去,觉得畅顺了不少。怎么回事?我明明记得我已经三十五岁了。
旁边的胖男人递来一包纸巾,我抹净嘴巴,不无感激地道了声谢。他眯着眼夸张地笑道:“容若,怎么你还是那么年轻?真认不出我了?”我大窘,对人的迟钝感应使我常常面对这种尴尬,我搜肠刮肚地回忆。
我是朋言啊。
天,我记得……忽尔我发现,我并没记得什么,那些好象是盘古时期的事了。我一时不知所措。他于是一脸感慨地从社会现实问题开始抱怨,再不时夹杂些窥探性的问候。我猜他这些年肯定混得还不错,只有我这种傻瓜才会连埋怨也不清楚该从何开始,大概,该从自身开始吧。
车子越行越慢。
末了,他猛醒似地拉过身边的女人:这是我老婆。我看见了一个装扮入时的中年美妇,有受惯娇宠的雌性的一切特征。她向我有风度地皮笑肉不笑地打了个招呼。我却有点懒懒的,只是牵了牵嘴角。朋言却紧张了起来,他情真意切地塞给我他的名片狠狠地握住我的手:和我联系。
我觉得手上净是汗,好脏。但胃已掏空,吐无可吐。我一边维持着苦哈哈的笑容,一边抽回手,一边转过身去,一边说:我想你们都不会晕车吧。
----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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