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区 [关闭][返回]

当前位置:网易精华区>>讨论区精华>>情感世界>>○ 青春无悔>>〖满天泛星〗 >>【阿喻美言 -- .....yeyqing】>>梦里不知身是客

主题:梦里不知身是客
发信人: yeyqing(阿喻)
整理人: rainny(2002-06-18 17:40:29), 站内信件
              (一)
  风恍恍惚惚地从南方漫过来,淹过我赤裸的双足,淹过我墨绿的衣裙,终于,把我酸涩的眸湮没了。上帝只叹了一口气。 
  两年。 
  山谷里遍地是野花遗落的纤柔的笑影,薄香在你最不经意的时候冲着你扮鬼脸。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地点,最适合捉迷藏。寻找,倘若作为一种游戏,应该是令人迷醉和雀跃的。可是今天,不行,梓没有来。 
  岚也没有来。 

  “你不要再这样啰嗦好不好,反正,我一定考上给你看,放心吧,相信我,只要我愿意,没有办不到的事的。”干脆利索的短发,不容置喙的语调,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的梓。
  山谷里很亮,是满月,清冷的银柱从天顶直贯而下,女孩的眼中闪动咄咄逼人的光,是冰又是火,我为这点迷离着了魔。
  岚手足无措地站在她右侧,高瘦的身形无论怎么看都带着凄恻,他息事宁人般回了一句:“梓,我没说你考不上,只是……”
  只是,梓已经瞅见了夜读后到谷里作游魂的我,“嘿”,她说。

  我们都从山里来。 
  接到录取通知的当天,我与岚竟忍不住各自向隅而泣,谁都知道考上与考不上之间相差了怎样的井底和青天。这是一锤定音的成败。 
  梓仰面躺在野花丛里喃喃地背了一大通唐诗宋词,末了,她爬起来,随手折了一枝花,递到岚面前:“喏,谢谢啦。” 
  岚愕然:“谢什么?”
  “反正我已经谢过你了。”梓把花向他怀里一扔,“小里子,回去啰。” 
  我应了一声,过去拍拍岚的背,和他一道跟了上去。
  “梓,到了城里,我们要更加相亲相爱,互相帮忙。”岚无论什么时候都充分演绎出什么叫以柔克刚。 
  “谁和你相亲相爱啦,酸秀才……”梓揶揄的神色,玲玲琅琅的笑,岚满脸的纵容、欣悦与温和,对我来说,是一种刺激,我竟有那么一刹那的冲动——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像小孩一样,毫不掩饰痛楚。 
  “小里子。” 
  “嗯?” 
  “我们去哪儿?”我们去哪儿?我这才戄然发现,我正失魂落魄地疾走在最前面,而且,拐到了另一条岔道上。我茫然地答了一句:“我们走错路了吧。” 
  梓大笑着拖起我的手往回走:“上大学真的那么好吗?”…… 

  最后一次,三个人一齐来到这个山谷,是大一的暑假。 
  野花依旧洁雅芬芳,一朵朵孤高地自成一体却又柔和地连作一片,茫茫的一片。我不知道自己是感受到了一种回归的安宁还是无法厮守的黯然。梓呢? 
  那天,她就站在那棵榆树下,顺着被风拖起的黑裙裾向我回眸:“有一个古老的传说,在野花开得灿烂的土地下面一定埋了许多尸体。”
  细碎苍白的花瓣从我正编织花环的手中零落,梓隐约地冷笑着,目光空空的似乎并不是落在我身上。 
  这么一个风起云落,阳光骄而不烈的午后,我的心忽而不可遏止地抖起来。 
  “害怕么,深雪,谁不是踩在死人的灰骨上面的呢?”梓走过来帮我弄花环,“相信传说吧,就像相信蓝天白云红日后面还必定存了一纸契约,那是我们的命运。深雪,能在今生相遇,你快乐吗?” 
  我惘然地望着她,也许并不是望着她吧,我想说,我什么也不相信。
  岚抱着一只受伤的白兔飞奔过来:“梓,快看,好有趣哟。”
  梓接过去轻轻地摸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把它放回地上,岚兀自在说:“它的鼻子像你……”
  兔子蹦了几下,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停住,回过头来,愣了半晌,才缓缓离去。
  梓轻轻地念道:“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她抖抖裙上的衣草,伸了个懒腰:“该走了……”
  岚低声问我,知道后两句诗么?我摇头。他说,梓的姥姥几个星期前没了,而她就只有姥姥。 

  轻忽的风从南方来,微湿,云漫不经心地迈着步子,身畔的花香轻得像没了
影,轻得一如我的心。 

  岚,我知道了,是那么一句,就是它了,梓的心向来只有你最懂。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二) 

  做了很多很多梦,每个梦中都有熠熠旋动的比星星还要繁密和亮丽的灯火,如山谷的野花一样闪作一片茫茫。我的脑瓜子每刻都在发烧,想来,孩提时等待了一年终于盼来了春节的心情也不过如此罢。 
  但母亲忧郁的眼神是冰凉的水,在真正离开月台的一刻,我才恐慌地发现,母亲背过身去了,我抓不到她的手。 
  梓面无表情地把头靠在窗棂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斜上方的行李架,架上伏了几只苍蝇。窗外没有定格的风景。我闭上眼,如果梦还没变的话,我希望能好好地重温一下。 

  火车把我们带到了这个用钢筋水泥围起来的地域,他们告诉我:“这就是你的新家了。” 
  安顿下来,正要写信回去报个平安。梓双手插着裤袋,往桌前一站:“深雪。” 
  我莫名其妙。 
  “怎么,不习惯?这里已经不是山了,还是称呼你的学名好。哎,五分钟后在楼下等,我去叫岚,一起出去走走吧。”
  我笑了笑,梓的颐气指使还是没有变,对此,我是不是该偶尔表示点抗议。 

  岚说,梓不高兴。 
  我没能看出来。 
  但,我也不高兴,岚没能看出来。 

  日子在课室、宿舍与图书馆之间滑过,自从浓重的乡下口音被舍友们嘲笑过之后,我连话也不肯多说了。走在校道上,城市的暖风偶尔投下一两片沾满尘埃的叶子,我忧心忡忡地把书擦拭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用心地抱紧,仿佛要抱紧一个长年被清野的山风拂拭,附着种有意无意的花香的故事,故事里净是些迂回却不繁复的山路,少年的我简单地重复走过。    
  我走到另一个故事中来了吗?汽车日夜不停地在校内外飞驰,腥臭的油味与灰土飞扬跋扈。 

  梓嘲笑我的泪水。她不想家吗?我并不想做坚强的人,那样的人太累。 
  我们没有退路,梓说。母亲一泓冰凉的水在眼前晃荡。我们要拼了狠劲,咬牙切齿地活个风流快乐,梓说。 
  梓似乎这样做到了,风流快乐。除了睡觉,她从不呆在宿舍,舍友神气活现的样子她看不惯,一本正经的戒条她受不了。这些腌臜的城里人让她不快乐,她要创造快乐,梓说。 
  我与岚呢,梓。 
  “鲸鱼需要的是大海,”梓双手一摊,“怎么,我不像鲸鱼吗?不够胖?” 

  夜幽深幽深的,不见底儿。我抱着膝,想静静地溯寻这所有泪水的源头。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恣意的放纵不是快乐。 
  我只知道可以尽情流泪也是快乐。我也拥有为数不多的属于自己的快乐。泪水知道的,我不想也不能说的所有。 
  大海。是什么呢? 

  命运是不容违拗的,像黑洞。 

  争取留在城里吧,母亲有平稳的声调说着,仿佛在表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呆在山里就一辈子都完了,家里供个大学生不容易,要争气,小里子。 
  山村的夜灯火寥落,风彻骨的寒,叫人清明。寒假只有二十来天。 
  到城里,该说是回还是说去?那些人眼里有暗冷的光——一心往上爬的山妹子。是我们入侵了她们神圣的殿堂?圣域……我想起了那个山谷。 
  梓抱着榆树,泪铺了一脸。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的流泪的梓。 
  再也不走了,梓说。



               (三)

  “你清雅得如一株美丽的野生素心兰。”他递来这样一张纸条。我微微一笑,把它夹在书里带回宿舍扔进纸篓。此后,一个多月没涉足图书馆。 
  但,在看到梓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那句话,还有岚对她温情脉脉的凝视。心陡然疼了起来,梓,那就是你的海洋,你不必游出去的。岚温情脉脉的,只为梓。 
  我想躲进夜里,流泪。那是我的快乐。 

  梓说,大悲大痛罢,总胜于哀乐两忘。 
  我明白,但我只适于守望。 
  光阴教会了我如何虔恭地微笑着等待,等待许许多多终极一生也未必寻觅得到的东西。
  梓,你不懂得株守罢,看得清风云是怎样瞬息离合的吗? 

  天开始暴戾无常,即便是夏夜,星星也逃得远远的。整夜不寐的大都会惊扰了平缓的自然节拍。 
  梓连影儿也没让我逮着,一个多月了,我沈不住气。真的留得住她吗,那些歌舞,那些繁华。她在徒劳地挣扎,而网,勒得更紧了。 
  月牙儿又青又黄的一个晚上,岚白着脸在湖边做了五个小时,石灰岩一样。梓是受不得伤的,岚快哭出来了。 
  梓恋爱了。 

  梓,什么不好玩,别—— 
  她定了眼珠子:“深雪,你累吗?不要告诉我,这是你清醒状态下的思考。” 
  我低头看书。是她累了。 

  梓变温谦起来了。——但我只认识高傲野性的梓。 
  尧是个怎样的男孩呢? 
  岚更高更瘦了。 

  相信我,深雪,请你一定相信我,因为我想相信自己。我不是嚷着要洋娃娃的小囡囡。我觉得,就是他了。 
  只是,梓,我不能相信你,因为我一直相信自己。 
  我沉默着……梓很快乐,她对我和岚用心地笑,在荼蘼落尽的时节歌颂春风。 
  岚轻声问我,你知道吗,尧? 

  外语系四年级高材生。 
  尧,坐在梓的对面,一身剪裁得体的浅灰西服,眼光柔和而细致,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那样的气定神闲,眼中闪出的两点光芒幽深得不见底蕴,直如月圆之夜的星光。
  我触到岚冰冷的指端。我们没有走过去。 
  梓是我的好朋友,我会一直在她身边的,别担心,我说。 
  谢谢,岚说,对梓好就是对他好。 
  泪在眼底暗涌。我笑笑,这是不用谢的。


              (四)

  风吹凉了篝火,夏令营的时节其实早已过去。坐在浅海边的浅滩上看她们在浅浅的水域中弄潮,半晌,若有所悟地对梓说,弄潮原来这么容易。 
  梓呆呆的。 
  “梓?” 
  “嗯?哦,嗯……夜了,睡罢。” 
  “梓。” 
  “为什么?只因为他们生对了地方吗?”梓从牙缝里抠出了这么一句话,倘若可行,此刻准是眉发倒竖了吧。
  我撑直眼皮,尧,……终究不行吗?我没敢问。 
  梓一把搂住我,紧紧的,我觉得疼,她必定觉得。 
  秋意渐浓了。 

  冥冥中肯定有点什么错误,细微如蛛丝。 

  我喜欢野花,深雪,你知道我的,一直都知道,就像我知道你一样,我们的心是一齐跳的。包括,关于岚的一切。
  只是,只有尧,深雪,你不明白。 
  不是“只要有爱”,不是。我们走得那么的近,但我们的一切隔得那么那么的远。也许该承认吧,总有这么一些事,我们无能为力。譬如尧和我岚和你,譬如所有的去去住住。 

  我想挖个孔透透气,深雪,我想我快死了。心太空又太重。 

  我做了一个梦,深雪。我在街上碰到了尧,好多好多年后的一天了。他从我身边走过,没有回头。他已认不出我了。我呆在那里,我冲到路中心,我就在飞驰的卡车跟前了——“砰”的一声,我飞起来,我就摔跌在他跟前。但,他好忙,忙着安抚受惊的女伴。尧不再认得我了,尧不再看我了。我的泪流得像血一样,好痛。 
  总有一天,谁都不再认得我了。 
  回不去了。人都是风筝吧,在天地面前。 

  人是否总会选择自己不会选择的东西?生命到底刻下了怎样的创痛,你弃之如敝履?梓啊,前方一样泥泞。 
  清野的山风长年拂拭着迂回却不繁复的山路,夹杂着有意无意的花香。 
  又是野花。梓,我相信了,原来许多传说都是真的,尤其是,那凄凉的古老的。 


                                  (五)

  是你吗,伴我一路花香。他们说,年少的忧伤就像花香。那样的透明的忧伤。 

  转过那道石壁就可以看到梓了,意外的,一道修长的身影冷冷地立在榆树下,夕阳照不到谷底,早来的夜雾弥漫在一片孤清的阴冷中,我远远地停住,看着尧挺得笔直的背,想念他那天在戴上面具前骤然涌上眉眼的错愕与痛惜。 

  选择什么答案是自己决定的,也许那是一种解脱,她从来是个冷是极冷热是极热的女孩。 
  那天的尧脸上发出一种绿幽幽的光。没人要把责任给他,我退了回去,不打算把梓的日记交给他,这样的男人,何需用梓的生命和爱来为他添加身价? 

  “倘若得不到一个海倒不如渴死算了。”梓在日记里写过。
  我庆幸,岚没有看到。 

  两年。

  岚把毕业证放进行囊,我没有拖住他。
  奶奶说过,每个人头顶上都有一颗露水珠,各有各的福。这又是一个古老的传说。
  梓,为什么,无论什么样的测试,最早交卷的总是你,到底是你付出的努力最多罢,还是最少?
  岚去了,天南海北。

  尧没作什么姿势,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大概,永远不会再来。这儿太野了,他不属于这里,梓说过。
  我也要走了,随风飘飞。 
  从此,山谷的野花会开得更寂寥更烂漫。 

  我拈了一柱香,并不点燃,梓更爱花香。 
  坟前,尧站过的地方多了个红绒缎面的盒子,打开来,是只精致的金戒指。 
  倘若梓在,会把它扔到对面山的山沟里吗? 
  我忽而抬起手,狠狠地在腕上咬了一口,不痛,原来是梦。




----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关闭][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