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whitesail(白帆)
整理人: ccu13650(2002-03-21 22:46:20), 站内信件
|
一个老外在中国(五)
作者:徐坤
我们派代表去教研组长那里给尼尔斯提过意见后,还别说,真取得了一些立竿见影的效果。
首先是他的教学方法有了改进,把那些乔伊斯什么的收了起来,乖乖地按照教材来讲。看来他以前也不是不会讲课,只不过是拿诗人脾气宠坏了自己而已。
然而,可怕的是他留的作业也多了起来,而且声明每篇文章都要算分,最后累积成这门课的总成绩。这样一来,学生们谁也不敢马虎;每一星期都要写一篇英语短文,交上去以后他负责批改、打分,下次课发下来。接着再布置下一次的作业。
那一段时间,真是苦死我们了,光是忙叨尼尔斯的作业,就占用了整个双休日的时间。况且,我们又不是仅只有他这一门功课,有些在职读书的同学。还要做单位的科研课题。用“手忙脚乱”来描述众人的生活一点都不为过。而且,尼尔斯还有个特点,就是要求巨严。写论文,他说怎么写就必须怎么写,一共几段,几句话,每一段第几句是统领的中心句,索引用芝加哥方式还是MLA方式,每个字母的大小写,都必须按照他的规定去做,一点不带马虎的。
一开始,我们还不太拿这“洋八股”当回事,还很执拗地按照我们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写。念书念到博士这个阶段,谁还没写过几十万字的论文?中国文章,没有统一规范,只有个大概齐标准。尤其社科方面论文,多半信马由缰,要讲究论述者的“才气”,总喜欢海阔天空、胡说八道的。绕哄来绕哄去半天还没找到论点。洋八股这玩意上来就要一、二、三,简直要把我们的文才憋死了。
尼尔斯这人也真认死理儿,凡是有不按照他的要求做的,下课他就要找你谈话,问为什么不按要求做?这时就不能说不信他那一套啦,只能说“没听懂要求”。他一听,立刻感觉自己失职似的,忙不厌其烦,单独讲解给你听。被讲解者虽然心里偷着乐,但是无形之中也受了感动。老外一般来说都是很严肃、刻板、很较真的。凡是过分违背他的意愿、作文分数低的,还可以重写,他再重新给打分。如此一来,令大家觉得,他不是故意整治人,而是真心地想把一种写作道理讲清楚。
好马架不住骑,好刀架不住磨。就这样写了无数次,被他修改、唠叨、扣分无数次以后,再写这种洋八股文章;我们已经驾轻就熟。等到回头再拿汉语写自己的博士论文开题报告时,忽然觉得健步如飞,八股思维起了作用。要写几段,几句话,每句想要论述什么,都表达得极其简要清晰,没有了从前绕来绕去的汉语形容词废话。尤其他反复唠叨的论文写作中的“比较方法”,在我们的实际写作中得到了很大的应用。
这会儿我们觉得有点从心里感激他了。
就像俗话讲的,两块石头在一起时间长了,也会捂热乎,更何况是人。无论是黄种的还是白种的有感情的动物,在一起相处时间长了,促使也会互相理解。尼尔斯跟我们之间坚冰的融化,就是这么一节课一节课、一篇作业一篇作业、一次谈话接一次谈话、一点一滴滴答滴答化掉的。
有几件事改变了我们对他的看法,让我们忽然觉得他也挺可怜的。临近近期末时,他忽然得了血栓病,不能来上课。班里派了代表去看望他,回来说他住的地方太差了,跟学校的教职员工们住在—幢楼里,—个小两居的屋子,楼上卫生间还不断往下漏水。他向办公室反映,要求帮助解决,办公室秘书却让他自己拿盆子去接。这事把他气得够戗,但在接满了几盆水之后,还是那么痴心不改地一心一意热爱中国。想必他这些年周游列国,也没有过什么太好的待遇吧?中国对他来说大概已经算是不错了。
后来我们又听班上一个女生说,假日里,她看见尼尔斯一个人在逛王府井,身边连个同行的朋友都没有,看着怪可伶的。她本来想上去打个招呼,又伯尼尔斯自尊心太强,产生误解,所以就悄悄绕开了。
过圣诞节时,学校照顾外国人习惯,给他们放了假,学生们也临时停课。另外两个老外被请到别人家里去过节。尼尔斯一向自闭,没什么朋友,同乡也没人来找他,剩他一人孤零零的,还呆在办公室里,写啊,抄啊地忙备课。
这时候,尼尔斯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我们班上几个懂事的同学一齐涌入,大声说了一句:尼尔斯,圣诞快乐!然后向他献上美丽的圣诞卡片。
尼尔斯服里立刻日出巨大的惊喜!!!那种光芒瞬间驱逐了他瞳仁中惯有的恐惧和忧伤。自从来中国后,他还从来没有这样欢乐的眼神呢!
同学们邀请他一起来吃年夜饭、参加我们的新年联欢,因为在中国圣诞和新年总是联在一起过的。
联欢会上的会餐安排了两桌饭。班里的男生比较小心眼,安排有尼尔斯座位的那桌他们说什么也不坐。说:好不容易会一次餐,还得让我们说英语?累!不干不干。说着他们全躲到另外一张桌上。尼尔斯的周围只剩了心软的女生。
尼尔斯那天的情绪很高,他头一次主动地跟大家说笑,喝了不少酒,还主动唱起加拿大童谣。一个女生请他朗诵几句他自己的诗,他拉了拉领带,正经道:我的诗是不在饭桌上朗诵的。
—个学期的生活就要结束了。考完最后一场试后,尼尔斯跟我们告别,在大操场上跟大家集体合影留念,说他要回加拿大做生意,不再回来了。
不知为什么,看着已经快变成小老头一样的尼尔斯,大家心里都有点感伤。真不知道此时他心里怎么想的?他这次来,从中国这块土地上.找回他的自尊了吗?我们想他是够戗。至少。一个梦,留在中国的梦,彻底破了。。
破了,便醒了。这也是—种心理治疗。迫使自己到有伤口的地方去,硬着头皮,一点—点地,在那里磨钝,让那个地方长出新茧子。
尼尔斯走的时候,行李也不多,不舍得花钱买东西。没有朋友跟他机场话别,只有学校的学术秘书前去送行。同学们送他的一对景泰蓝瓶,被他小心翼翼地在胸口抱着。这是他的一段中国情结,勒金口、重油彩、大花锦旗之中,深藏着—段理不清的中国记忆。
他以后还会再来吗?说不定。—晃,他都快五十了。
(《山花》2001年第10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