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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1976年的眼泪(转载)
发信人: lxq()
整理人: dianababy(2001-12-01 23:22:03), 站内信件
文/谭易
  
  那是1976年的事了。我们刚刚结束了国家的浩劫,又
避之不及撞进自己的灾难:一群盛装的孩子乘着大客车去
参加县里举办的庆祝粉碎“四人帮”文艺汇演,经过镇子
东头的铁道岔口时,客车的发动机突然熄灭,车轮卡在铁
轨与枕木之间,不远处,一列火车哼哧着呼啸而来。
  火光电石,天崩地裂。
  大轿车被急驰的撞击和无羁的惯性劈成两半,60多个
从5所小学校千挑百选出来的全镇最好的孩子,齐刷刷死
了43个。他们中间有我们班上的张小丽、柯飞宇和孙秀艳,
她们都是歌舞剧《欢腾的十月》的主演。在那个毫不设防
没有一丝预兆的惨遭横祸的早上,她们和我和班里其他几
个跳群舞的孩子们一样,都是天未透明就赶到学校换好了
衣服化好了妆,兴致勃勃地坐上那辆满载着欢乐鸟的大客
车,来不及赶到县城献上我们突击排练出的歌舞,就……
遭遇不测。
  43个冤魂弥弥而升。
  17个缺胳膊少腿伤痕累累的孩子绝处逢生。做为那场
灾难的亲历者和幸存者,我只记住了那一刻钟的巨大恐惧
和嘎然而止的盛满车箱的欢笑,突起的惨叫。我看见我们
班上最漂亮的女孩子张小丽坐在我的前面,一手握着小镜
子一手攥着小梳子正在梳理头发帘,她是在专心致志和自
我陶醉之中被撞飞的,再也没有醒来。而我自己,被人从
挤扁的车窗里拖出来的时候,我的身上沾满了同学的血,
几分钟后那些不断流淌着一股儿一股儿从车窗缝隙倾泻而
出的血,以及那些死了的未死的来不及拖出来的生命,便
在油箱爆炸后熊熊燃起的烈焰中烧成灰烬。
  没有人肯为这些无辜的生命和幼小的冤魂负责。那一
年的金秋季节,到处都是欢庆的锣鼓和奔走相告喜形于色
的人群,43个孩子,43个亡灵,似乎都被湮没在欢乐的节
日和思想解冻灵魂冲出桎梏之后的巨大的轻松之中。只有
43座新坟和整日流连于噩梦和坟场之间的那些悲悲切切的
眼泪,告慰着流落在天国里的苦孩子和折断翅膀的蝴蝶心。
  无从追究肇事者和渎职者。客车司机当场丧生,铁道
岔口那个一向工作认真从无差错的扳道工李老头儿,那一
天竟然是浑浑噩噩错乱了神智,直到火车逼近客车卡在道
口铁轨的那一瞬间,才明白自己的严重渎职:他忘记扳下
道口的横栏了。四面而来愤怒无比的人们找到李老头儿时,
他已把自己投进了铁道边棉花地里的灌溉机井里去了。
  躲在小王老师的身后走进我们教室的女孩子名叫李青
芝。
  “她是那个畏罪自杀的扳道工李老头儿的女儿。”小王
老师说完这句话似乎还不够解恨,目光扫过教室里的每一
个角落,久久地停留在那三张空座位上,那里曾经坐着这
个班上最漂亮最聪明最乖巧最听话的孩子,她们曾经是小
王老师最得意的学生,可是现在呵,她们去了最孤独最遥
远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了。
  在那个静静的冬日的早晨,我们的班主任小王老师,
就这样领着渎职罪李老头儿的女儿,插到我们班上。
  我现在还能清楚地记得那个名叫李青芝的女孩儿,躲
在小王老师身后瑟缩发抖的样子,在那么寒冷的季节,她
竟然只穿着单衣单裤,光脚穿着露出脚趾的布鞋。
  其时我和其他几个劫后余生的孩子刚刚养好痛伤回到
校园;其时张小丽、柯飞宇她们墓草未枯,尸骨未寒,灵
魂还在清冷的冥界飘游着无所皈依,而我们还天天替她们
擦桌抹凳,时刻等着她们能冲破阴阳两界与生死睽隔,在
某一个有奇迹出现的早上重回我们的教室。
  我们只等回了渎职杀手李老头儿的女儿。
  她的父亲杀了我们最好的同学,但她坐到了我们同学
留下的空座位上。
  教室里,一片哭声!
  李青芝和小王老师都被教室里突起的哭声弄得不知所
措。李青芝是真害怕了,小王老师是为自己那句突兀的开
场白和极具情绪的导引。
  小王老师说:“同学们请不要哭了。老师和你们一样痛
恨这场灾难和给我们带来灾难的人,但是渎职罪的女儿也
是人呵,她的父亲死了母亲也受到刺激发疯了,她原先所
在的铁道子弟小学离她家太远,她只有转到我们学校我们
班上来。”
  其实我们每天上学都要经过那个铁道岔口的,李老头
儿死后我们确实看到过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衣衫不整,
蓬头垢面,幽灵一般地在道口附近徘徊。我们都不知道她
就是李老头儿的疯女人,不知道李老头儿还有这样一个女
儿名叫李青芝。
  我们后来还打听到了关于李青芝的其它情况,那些远
比小王老师描述的要糟糕得多:李青芝曾经被人强奸过,
罪犯就是她的曾经被劳教过的哥哥;她的哥哥因为这事儿
已被判了无期,她的父亲因为这一系列烦恼的家事儿神思
恍惚渎职犯罪。
  她就这样带着愁苦的故事,带着我们对她的无从削减
的怨恨来到了我们班里。
  李青芝的故事使我们震惊,继而就是莫名的恐惧,感
觉那个1976年的冬季比记忆里的任何一个冬季都冰冷,满
眼是风呵,飘满寒意。
  我常常会对着李青芝单薄瘦削、破衣烂衫的背影发呆,
那个座位上曾经坐着张小丽,那个常年爱扎着蝴蝶结的漂
亮女孩我还记着她临死前的样子,她直到被撞飞的最后一
刻还在对着镜子自我陶醉——假如她的灵魂回来,她会不
会为眼目所及的这一切,为这不公平的命运安排而流下比
孤魂怨鬼更伤心的眼泪?!
  张小丽再也没有回来过,那些没有长出翅膀就流落到
天国的43个蝴蝶和天使们再也没有回来过,逝者如斯!
  依然活着的我们却依然爱之切切,恨之入骨,强烈而
盲从的爱与恨,使我们发昏。
  20多年之后再忆当初,我终于知道那时的我们其实是
走不出自己的心魔——那些年少的荒唐、无知的过错就在
那个时候,裂变为另一种凶器,射向我们的新同学。
  流言,就像一群丰满了羽毛的小鸟,乘着传播的风,
飞到四面八方去。我和我的同学们,人人都充当了流言的
传播者。几乎一夜之间,所有人都知道了李青芝的底细。
  我们很快就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那是1976年的最后一天,李青芝终于忍受不了被孤立
和被捉弄的处境,挟着她的破破烂烂的书包,离开了我们
的教室。
  她的身后是我们送走瘟神一般的欢呼和开心的鼓掌。
我们都以为她会留恋不舍或者一步三回头,但是她走得坚
定而决绝。
  没有回头!
  欢呼和鼓掌都是那么短暂。
  我们赶走了渎职罪的女儿但是她没有回头。
  我们赶走了只呆了四天的女同学但是她没有回头。
  我们原以为赶走了她我们就快乐了,却发现那张她坐
过的座位,在她离开之后,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寂寞更孤独。
  多年以后我曾无数次地想起那一天的情景。
  我忽然发现我和我的同学对以后将要发生的一切似乎
另有预感。
  那天下午临放学前我们商量好了利用第二天元旦的放
假时间,去张小丽他们的坟头祭奠,每人准备一朵小白花,
一大早去学校集合。
  放学回家时大家竟不约而同都往李青芝家里跑去,大
老远就看见她站在道口右边的高高的铁路桥上朝我们笑。
  很多人都跟她打招呼了:“哎呀李青芝你笑什么呀,我
们明天去张小丽他们的坟上去,你也去吧?”
  李青芝又怪怪地笑了笑:“明天下雪呐,你们去不了
啦!”  同学故意跟她闹:“就是下刀子我们也要去,你
也一定来啊?”
  李青芝依然是怪怪地笑:“明天下雪呐,你们去不了
啦!”
  她的表情她的言语让我们好生奇怪,抬头看天,临近
傍晚了竟然是彩霞满天,没有一丝一毫天将下雪的预兆,
就有人笑着骂她:“别胡言乱语了李青芝,快快下来吧李青
芝,小心从桥上跌下来李青芝。”
  这一次李青芝没有笑,半晌才挤出一个更加怪异的表
情:“真的——明天下雪呐,你们去不了啦!”
  一切竟成谶言!
  1977年元旦,我们在睡梦中醒来,一睁眼就看见一夜
间捂了棉被一样的厚雪。
  很多人都是在一瞬间就想起李青芝的,她站在高高的
铁路桥上,那样怪异的笑,那样灵验的话。
  下雪啦,真的下雪啦!
  同学们不谋而合都往道口往铁路桥的方向跑去,跑了
一半就传来噩耗:渎职罪的女儿从铁路桥上跳下去啦!
  那一天,我们没有在预定的时间里去张小丽他们的墓
地;  那一天,我们把哀伤和小白花全送给了李青芝。
  我们把她埋在了张小丽、柯飞宇、孙秀艳他们的身边。
  小王老师和我们一起去参加了这个渎职罪的女儿的葬
礼。
  小王老师那天在葬礼上只说了一句话,却让她的学生
们牢记了一辈子。她说:“1976年我们流了太多的眼泪,
唐山大地震,痛失‘三老’,粉碎‘四人帮’大游行,真是
有悲有喜,悲喜交加啊!谁能想到一切都好转了苦尽甘来
了,我还会失去这么多的学生,命运里还会有这样的一场
雪!”
  而我自己,在沧桑的22年之后,才猛然惊觉,1976
年岁末的那场弥天大雪,就是我们流给李青芝的眼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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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萧萧海上风,君归福路我飘蓬
门前虽有如花面,争奈如花心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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