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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子胥出奔之五十:入吴
发信人: (黑蝙蝠)
整理人: amwcp(2001-12-05 16:51:16), 站内信件

50、入吴


我没有想到会在溧阳遇到一个美丽的女子。
她低着头在桥下洗绵纱,裸露的手臂和小腿粉嫩,身材苗条,就像芦苇一样。夕阳越过桥身照下来,将水分成明暗两部分,水底被照亮的沙子晶晶发光。她将纱浸入水中,就只剩下水面一圈圈水波,偶尔会闪出几片金光。
我坐在桥头休息,一直看着她。芈胜靠在我身边,在吃一个饭团。
她站起来,用力绞干绵纱,放在木盆中,然后端起木盆,磕在腰部,用左手扶着木盆外沿,轻轻地从我面前走过。她的神态看上去有些老成,显然年纪已经不小了,但是长得非常周正,脸上皮肤光洁细腻,身材婀娜。
我拉着芈胜,悄悄跟在她身后。过了桥,就拐入一条小路。走了半里地,她进入一个竹林。我们跟进竹林,看见她正在几间草屋前的空地上晾晒绵纱,一根麻绳的两端系在两棵树上。看见我们,她的脸一红,就进了房子。
一会儿,一个脸上有很多麻点的老妇人出来,问:“你们有什么事?”
我弯弯腰,笑着说:“我们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肚子饿了,想讨碗饭吃。”
老妇人又一连问了三个问题:“你长得牛高马大,怎么会养不活自己?看你的样子也不是讨饭的人,怎么落到这地步?那边有很多户人家,为什么到这里来讨饭?”
我低着头,装出一副老实的样子,说:“唉,就是因为从来没有讨过饭,所以不敢在人多的地方开口。”
“进来吧。”老妇人犹豫了一下,让我们在堂屋坐下,端出两碗饭和几个菜,说,“我们孤儿寡母的,家里不宽裕,你们就将就些吧。”
我站着请芈胜先吃,芈胜刚吃过一个饭团,有点吃不下去。我轻声说:“快点吃吧,等会儿还要走远路呢。”
老妇人说:“你为什么不吃?”
我说:“这是我的主人,所以要侍候他先吃完。”
芈胜慢慢扒着饭。我看到屋角放着两只水桶,出去挑水。老妇人阻拦不住,只好给我指点水井的方位。
等挑好水,芈胜也吃完饭了。可是那个美丽的女子始终没有出现,使我非常失望。我坐下吃了三大碗饭,天色已经昏暗,有点不甘心,走到门口,开始帮她们劈柴。芈胜站在我对面看着,我叫他离远些,免得碎柴片溅起来,落到眼睛里。
他忽然捂着嘴不怀好意地笑笑,悄悄说:“你是不是看上了那个姑娘,想做她们家的女婿?”
我瞪了他一眼,恶狠狠地说:“我想让你做她们家的女婿!”老实说,在这里住下来,我倒是挺愿意的,又安静又舒适。
进入吴国境内,我以为我会狂喜,会大哭,会一蹦三丈。我们终于越过楚国和吴国的边界,却一点感觉也没有,只是回头看着来时的道路,那不过是黄泥地和杂草。我想,在边境并不安全,楚国军队也可能越过边境追捕我们,然后再向吴国道歉,求得凉解;吴国知道他们不过是追捕逃犯,可能会大加谴责,却不会随便挑起战端。不过这种解释没有说服力。
我忍不住去想以后的事。如果我在这个偏僻的地方住下来,种种地,打打猎,就可以打发掉这一辈子,什么复仇,什么扬名天下留名后世,都可以不管。
可是我会不会甘心这样?我过得惯这种平淡无奇的日子吗?我知道世上有很多人都在猜测着我的去向,预测我的计划。他们喜欢看热闹,无论我是成是败,他们都可以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我为什么要满足他们?为什么不能让他们空等一场?
这时老妇人又走出来,说:“客人,不用干了,你们是走远路的人,没有那么多时间的。”
她想赶我们走。可是我装作不明白她的意思,涎着脸说:“天色晚了,能不能在你们家门口屋檐下,让我们过一夜?”
老妇人脸一沉,说:“你不要想歪了。我们过惯了清静日子。桥那边有很多屋檐可以让你过夜。”
我脸皮发热,说:“好吧,我只是想报答你的赐饭之恩,你既然这样说,我们不好意思再要求留下了。”说着和芈胜走出了竹林。
那天晚上,我们就在桥下安顿下来。我坐在那儿出神,想着刚才那个女子还在桥下洗绵纱,现在桥还在,我也还在,她却不在了。
芈胜笑嘻嘻地说:“你是不是觉得特别丢脸?”
我气愤愤地说:“我们是去讨饭的,还怕丢脸吗?”
他说:“天下也没有你这样性急的人,见了人家一面,就想要她当老婆。我给你出个主意,我们在附近住下来,你找个事做,赚点钱,常常去看看那户人家,慢慢的就熟了。”
我想这小子越来越放肆了,睁大眼睛说:“你忘记你父亲是怎么逃离楚国的了?你忘记你父亲是怎么死的了?”
“我没有忘,”他说,“只怕你已经忘记了!”
“我怎么会忘记?你闭嘴!”我一巴掌打过去,打到中途,改变方向,重重拍在地上。
这是我一生中最丢脸的事情。
我这样一个众人心目中的英雄,在逃亡路上,竟然会这样没出息,对一个下等女子动心。我想当时我确实厌倦了逃亡生活,这段日子虽然只有两年,却漫长得没有尽头。如今我老了,那段日子却还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我那时不知道到达了吴国,是不是到达了逃亡的终点,担心又会有麻烦事等着我。
这种事总是在不断重复,像是一种宿命。在楚国,莫名其妙地卷入那场跟我毫无关系的宫闱事变;在宋国,我以为可以安顿了,可是那里忽然发生了内乱,引来楚国的军队;到了郑国,世子又生出野心,弄得死无葬身之地,我也只好再一次逃离。如果在吴国也遇到类似的事情,我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踏入吴国的地盘,就像踏入绝地,这种害怕的心情越来越强烈。
所以我才会做出这种丢脸的事,被那个老太婆奚落。我是不能丢脸的。其实那时我悄悄离开溧阳,也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丢过脸,可是那不过是两个女人,这口气我怎么也咽不下去。
我腾地站起来,大步走向竹林。我想着我用力一巴掌打在那个年轻女子脸上,打得她嘴角流血,心里就有一种快感。我悄悄绕到草屋后面,用力推开窗户爬进去。不料草屋不够结实,窗台忽然塌下,我一跤摔在地下,膝盖一阵疼痛。
我还没有爬起来,左厢的木门一声响,听到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什么事?你为什么不点灯?”
右边噗噗几声,果然点亮了灯,那个老妇人的声音说:“不知道,什么声音?好像有人爬进来了。”她走出来,手里倒没有拿灯,却拿着一根扁担。
我再也压抑不住怒气,抽出剑直砍下去,一下子将老妇人劈成两半,一股血腥气扑鼻而来,让我精神一振。
那女子吓得哇哇乱叫,冲上来向我乱抓,说:“你这个无赖,你这个无赖!”
我嘿嘿笑着,一剑刺进她的腹部,左手抓住她的头发,说:“我会给你编一个美丽的故事的,你放心。”
她渐渐软倒,终于瘫在地上,乱发遮住了她的半边脸。
我叹了一口气,在她身上擦了擦剑,傻傻地看着她,说:“我怎么会这样?我怎么会这样?”我坐倒在地上,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说:“我不想这样的,我只是……我只是有些难过。”
她呼出一口气,我听到她低声说:“你……是个……恶鬼。”
我是个恶鬼,我知道我是个恶鬼。
事情怎么会这样?我并不想杀掉她们,我不认识她们,她们也不认识我。她们只道有一个大个子似乎想沾她们的便宜,除此之外她们对我一无所知,也许她们每年要应付好几个像我这样的人。
对我来说,也只是似乎被她们羞辱了一顿,想给她们找点麻烦,或者打她们一顿,出一口气。可是我竟杀掉了她们。我虽然会杀人,杀过不少人,可是我从来没想过,会杀掉这样两个女人。
我坐在她身边,低声抽泣。其实我不是因为觉得被老妇人奚落了,才让我满心羞愤,而是两年来的逃亡生活,两年来一心想隐姓埋名的屈辱,使我心中积聚了太多窝囊气,积聚了太多怨愤,使我的心理越来越狂野扭曲。我只是想发泄罢了。
深夜,一个陌生的国度,幽僻荒凉的独家村,风吹竹叶的沙沙声,破破烂烂的低矮草屋,昏暗灯光照在墙壁上摇曳变幻的黑影,两具血淋淋尸体夸张的姿势,一把凝结着血珠的利剑,还有我,一个著名的楚国流亡勇士,头发蓬乱坐地哭泣。这样怪异的情景,让我感到无比虚假,脑袋晕淘淘的,意识扩散到遥不可及的远方。
“我们走吧。”一个声音传来。
我吓了一跳,回头看见芈胜,怯生生地站在半塌的窗外,不知道他站了多久。我忙站起来,心想,他奶奶的,我这副模样怎么能被他看见?我心里骂出这句话,吓着了自己,因为我心里竟然又起杀机,想杀掉芈胜。
他又说:“我们走吧。”
我走进老妇人的房间,用她点着的松枝灯点着了蚊帐。火很快就燃烧起来。我跳出窗口,拉着芈胜的手,站在院子里,看火势必必扑扑地吞没草屋。
“我知道,她们是自己不小心失火的,不是你放的火。她们也是被火烧死的,不是你杀的。”芈胜信心十足地说。
火光映红了他的脸,可是我从他眼睛中看到一种恐惧。我感到他的手在我的手中微微颤抖着。我想抱起他,他浑身哆嗦了一下,还是顺从地让我抱了。
我一言不发,抱着他离开竹林。
芈胜犹豫不决地说:“其实,她是投水死的,她本来给她的丈夫送饭去的,可是因为同情我们,结果给我们吃了,她觉得这样做对不起她丈夫,所以投水自杀了,对不对?”
他没有等到我的回答,又说:“其实这里根本没有发生过火灾,我知道。”
他心里害怕,所以不停地说话,一边观察着我的神色。
我冲他笑了笑,说:“你说得对,你以后一定会有出息的。”
他突然紧紧抱住我的脖子,放声大哭,说:“伍叔叔,我一定不会乱说的,我已经懂事了,你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我轻轻挪开他的胳膊,替他擦着眼泪,温和地说:“你放心,我怎么会杀你?我们经历了那么多苦难,以后我们要想法子一起过上好日子。”
他点了点头,抽咽着说:“我真的已经很懂事了。”
我将脸贴在他湿湿的小脸上,说:“我知道,你一直很懂事的。不要害怕,”我走过桥,继续往前走,没有向桥下看,“我们已什么都不用害怕了,因为我们已经到了吴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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