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xumishanren(黑蝙蝠)
整理人: amwcp(2001-11-22 10:36:48),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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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昭关
天已经大亮,清晨的薄雾还没有散尽,雄鸡的叫声仿佛能穿透心脏,有一种惊心动魄的锐利。远远的就能看到一面旗子在城头飘着,还有些士兵来来往往,城下面聚集着不少人。转过几个弯,再次看到那些人,都散漫地站着坐着,身边放着些篮子扁担,是一些等待开门的老百姓。
我们杂在人群中。城门紧闭着,城头门楼下方正中,写着两个字:昭关。
皇甫讷穿着一身白衣,看上去挺有风度的。我想如果我穿着一身白色战袍,在战场上左冲右突,一定比他神气得多。这个梦好久以前做过,如今已烟消云散了。
我在箩筐里摸了一会儿,拿出一个垫子,放在地上,请皇甫讷坐好,芈胜从挎着的篮子里取出一块用竹叶包着的发糕。皇甫讷就舒舒服服地坐着吃发糕,我驼着背站在他的后面,芈胜站在我的身边。
人越聚越多,认识的人互相招呼,大声说笑着。有的人牵着羊,有的人抱着鸡,也有的是一些蔬菜水果,大概是要去市场上卖,也许就是卖给楚国的军队去的。他们一点不用着急,也一点不用紧张,对生活都很有把握。这个冷僻的山区,竟也住着这么多人。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想不到皇甫讷也一个都不认识,没有人过来与他招呼。
我挑箩筐的不是一条扁担,而是一支长长的竹筒,两头各插着两个短短的竹销子,里面就藏着我的剑。这柄剑从我成年以后就伴着我,是我整个逃亡过程中惟一没有丢掉的东西,本来为了避免危险,想把它留在东皋公的家里的,可是最后还是决定带上它。在某种情况下,它象征着我的身份,比如此刻,我手里握着竹筒,才对皇甫讷有一种心理上的优势,不会感到恍惚。
人群乱起来,纷纷挑起东西向前走。我也赶紧挑了箩筐,左手拉着芈胜,跟在皇甫讷后面挤入人群。快走近城门,忽然都慢下来,说是士兵在盘诘行人。有人说:“这个万斩万剁的伍员,真害人。”又有人说:“说不定他已经逃出关外了,谁有那么笨会自投罗网?”
芈胜抬头看看我,压低声音说:“他们在说你。”
我捏捏他的手,摇摇头。小孩子就是这样,心里藏不住事,总要表达一下。芈胜也捏捏我的手,好像突然达成了一个默契,又嗤的笑了一声,说:“他们根本不知道。”
事情要坏在这小子手里,我想,我带着他干什么?真蠢啊。
挨得近了,我看见几个士兵将每个大人都推到一张画像前对照一下,那些人还与士兵说说笑笑,很熟悉的样子。小孩子则直接放过。我们前面的一个是瘦高个儿,他不等士兵推,直接站到画像下面,笑着说:“昨天看看不像,今天看看不知道像了一点没有。”
周围的人笑了起来。其中一个二十来岁的士兵却没有笑,他张大嘴看着皇甫讷,嘴唇发抖,脸色发白,吃力地抬起手,指点着。其他士兵回过头来,看到皇甫讷,笑容都凝固在脸上,吓得往后直退。一名士兵还回头去看墙上。
皇甫讷扫了他们一眼,低下头,匆匆往外走。这几名士兵们发了一声喊,我也没有听清他们喊的是什么,前面就立即涌来一大群士兵,刀枪戈矛对准了皇甫讷。
人们纷纷四处逃奔,我被挤挟着,跌跌撞撞地出了大门口。匆忙中我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那张画像,果然画着我和一个长得有点像世子芈建的小孩子。画得倒真像,连我惯常的表情都画出来了,我想,就是这张见鬼的画像,让我担足了心事,还在东皋公和皇甫讷面前低头讨好。
芈胜的手忽然从我的手掌中滑出,我心里抖了一下,赶紧上前一步,使出蛮力挤开人群,拎住他的后领,夺过他手中的篮子扔在地上,将他装进箩筐里。
人们并没有逃远,密密地站在一边看热闹。
皇甫讷面对一排武器,愣了愣,有点惊谎失措,退了两步,回头就走。刚才盘查行人的那几名士兵早就回过神来,手持兵器封住了他的去路。
一名士兵对着城楼高声喊道:“快叫薳将军,截住伍员了!快叫薳将军,截住伍员了!”
皇甫讷在人群中找到我,瞪了我一眼。我知道他在催我快走,就向他眨眨眼睛,挑起担准备开溜,不料担子的一头猛翘起来,竹筒差点砸在我的脑袋上。原来我忘了箩筐中装了芈胜,份量不均了。皇甫讷几乎笑出来,咬了咬嘴唇,对士兵说:“你们为什么抓我?我犯了什么罪?”士兵们谁也不理睬他。
楼上有人喊:“伍员在哪里?”
我听出是薳越的声音。
薳越跟我还是比较熟的,在郢都时,我们经常在一起玩耍。有一次我跟他比赛搬一块好几百斤重的大石头,说好了赌一块白璧,他力气比我小,可是赌输了就耍赖,白璧至今还没有给我,这事申包胥可以作证。还有一次比赛射箭,赌一匹好马,这次是我赖掉了,我说如果想要我的马,就得先把他输给我的白璧给我。从那以后,他也不要跟我赌,我也不要和他赌了。
既然薳越出面了,很快就会认出皇甫讷不是我,场面就会安定下来,对我不利,所以我得先走,不能再贪看热闹了。这时我听见薳越大声说:“就是他,赶快押上来。”
皇甫讷的双手已被反缚在背后,被一大群士兵押着,一步一步登上城去。
我不敢相信事情如此容易,这么一个插翅难过的昭关,竟轻轻松松过来了,一点不惊心动魄,毫不刺激,甚至谁也没有多看我一眼,好像我不存在似的。我觉得有什么东西浪费了,可是又想不出浪费了什么,若有所失地傻站了一会儿,轻轻叹了一口气,挑起箩筐匆匆离开。
芈胜“咦”了一声,说:“那只篮子……那只篮子里还有好多吃的没拿来。”
我挑起箩筐,匆匆离开。芈胜“咦”了一声,说:“那只篮子……那只篮子里还有好多吃的没拿来。”
我低声说:“不管了,不要了。”
芈胜说:“那个伯伯,也不管了吗?”
我回头看看,一大群士兵还拥在城头上,看不到薳越,也看不到皇甫讷,城下大路上,还有很多人在看热闹。我对芈胜说:“不管了,老爷爷会救他出来的。”
芈胜笑着说:“骗人,老爷爷连走路都会自己跌倒,怎么救人?”
我一边走一边解释东皋公的计策,解释了两句,忽然不耐烦,呵斥说:“大人的事,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危险的不是他们,是我们,你知道不知道?”
走出几里路,穿过一片树林,看见前面有一个小村子。我正想绕开小村,忽然听到有人叫我:“啊,这不是伍公子吗?你……你头发怎么全白了?都认不出来了,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猛地转过身,箩筐飞起来,吓得芈胜紧紧抓住箩沿。我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从一条小路上走过来。原来是左诚,他是城父人,就住在我们家的附近,平时见面常常打招呼,还曾一起去山上打猎,所以认识。我吃惊地问:“左诚,你家搬到这里来了――你在薳将军的军队里当差吗?”
左诚不回答我的话,说:“朝廷下了海捕文书,还画影图形,到处捉拿你,你怎么在这里呢?薳将军离郢都镇守昭关,就是为了抓你。”
我放下担子,从箩筐里拿出一个小包,说:“左诚,这是薳将军给我的过关文牒,不相信你来看。我跟薳将军从小一起长大,他怎么会难为我?”我右手握着竹筒,准备等他走近,一闷棍打死他。
左诚却没有上当,只是说:“薳将军义气深重,胆子也大,朝廷下达命令,谁如果私自放了你,谁就全家处斩。他不怕满门抄斩吗?我不信。”
我说:“不信你来看啊。”
左诚打量了我一会儿,忽然撒腿就跑,边跑边说:“伍公子,我没本事抓你回去,立不了功,可是也不想被你打死。”
他很快消失在树林中。我知道我不能追赶左诚,这里离昭关太近,说不定皇甫讷此刻等不到东皋公来救,已经屈打成招,薳越就会立即带人追上来,我还是赶快离开,不能拖延时间。可是左诚既然识破我想杀死他的心思,这一逃走,肯定会向薳越报告,不能指望他会看在老邻居的份上替我隐瞒。所以,即使皇甫讷没有出卖我,薳越也很快会追上来。我丝毫不能耽搁了。
我从竹筒里取出剑,将芈胜负在背上,沿大路飞跑。芈胜说:“伍叔叔,这个人是谁?他好像很怕你啊。”
我说:“他想去报告坏人来抓我们,所以我们要赶快了。”
芈胜说:“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要抓你?就算你得罪了人,也用不着抓我啊。”
我勃然大怒,骂道:“他奶奶的,都是你那该死的爸爸闯的祸,都是你那见鬼的爷爷不要脸,你这狗娘养的小东西,倒全怪在我头上了!”
芈胜用拳头在我头上重重敲了一槌,也骂道:“你胆子越来越大,竟连我也敢骂,真是反了天了!就算我爸爸和我爷爷做得不对,我总没有错吧?再怎么说我们也都是你的主子,你也不能这样信口胡说。”
我用力捏了一下他的小腿,他大声叫痛,哭出声来。我还是不解气,可惜我此时急于逃命,否则非好好修理修理这小子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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