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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子胥出奔四十六:白发
发信人: xumishanren(黑蝙蝠)
整理人: amwcp(2001-11-22 10:36:48), 站内信件


46、白发


芈胜的病第二天就差不多好了,可是性格变得出奇的暴躁。他被关在密室里,气闷得绕了无数个圈子,熬到下午再也忍不住,像饿狼似的乱嚎,东皋公不知道在做什么,并不理睬。傍晚时,芈胜开始猛踢木门,我躺在稻草堆里,没有阻止他。东皋公就只好放我们出去了,说:“唉,幸亏这里比较偏僻,大概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太阳早早落山了,天却还很亮。东皋公坐在那个树洞里,一动不动,连眼睛也不眨一下。芈胜双膝踞地,看了他半天,伸手到他的鼻子下面去试试呼吸。我微微一笑,转身走开两步,半侧着身子,装作在看晚霞,眼角余光却瞟着芈胜,看他怎样淘气。
芈胜从身边拔了一根青草,用右手的拇食二指拿着,偷偷地伸进东皋公的鼻孔里,一边作出迅速逃跑的姿势。可是青草转了半天,东皋公神色不变,一点没有要打喷嚏的意思,芈胜就有些烦,扔掉青草,到树根上去捉蚂蚁了。东皋公还是没有动。
晚饭吃得有些没情没绪,气氛沉闷。东皋公没有说有什么计策让我们蒙混过关,我也不敢问,芈胜大概玩得乏力了,拨拉着饭碗,嘟起嘴唇,满心不情愿吃的样子,可是我们都一脸严肃,低头不语,他只好闷声不响。我觉得东皋公是有意在折腾我,说不定计策早就想好了,就是不肯说出来。
吃完饭又闷坐了一会儿,我讪讪地起身告辞,带着芈胜进山洞里睡觉去。东皋公只是点了点头。
每天都特别漫长,这种日子真不容易过。不容易过的日子,也过了六天了。第六天晚上,我们照例默默地吃完晚饭,回那个狗洞去睡觉。可是我心里怔忡不安,总觉得有点不对劲。闭目想了一会儿,发现有两点不对劲的:往常东皋公坐树洞时,总是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似的,可今天却睁着眼睛;吃饭时他总是低垂着眉毛,今天却老是往外张望。
这说明东皋公在等人。他等人为什么不告诉我?说明是想瞒我。为什么瞒我?说明想对我不利。
我可不能束手待毙。这个狗洞说是秘室,其实是用来瓮中捉鳖的瓮。
芈胜睡着了以后,我带上剑,悄悄地挪开木门,费了老大劲才从柴堆里钻出来,还不敢一下子钻出,怕发出声音被他听见。我攀上后山一棵大树,坐在树杈上打瞌睡,准备看看有多少楚兵来对付我。
这几天东皋老头几乎不跟我说话,我以为如果他要对付我,一定会将我敷衍得风雨不透,哪想到他用冷落我的方式来麻痹我呢,只用“想计策”这三个字稳住我。倒不能怪我自己太容易上当,而是他对付我的方法太精妙,精妙到粗糙无比。
东皋老头的门忽然开了,幽暗的松枝灯映出大樟树模模糊糊的轮廓,树冠一暗又亮了,门就关上了。可是我没有看到什么人进去,等了半天,也没有看到有士兵走出后门来,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
我悄悄下树,绕到他的窗子下。灯还亮着,有两个人影在晃动。他就约了一个人?还是先来探路的?先得把这两个家伙宰了,免得他们带一大群人来。
用剑拨开后门的门闩,挨近东皋老头的卧室,每跨出一步,都小心翼翼地试探,怕碰到什么。他的卧室门严密得一丝光也漏不出来,一定是经常做见不得人的事情。我深深地吸一口气,右手握剑,左手用劲一推。
我以为他的门一定闩住了,不料一推之下就哐当一声豁然大开,在墙上嗵的一撞,迅即弹回,噗的一下,左手剧痛。要不是我的左手还没收回,就弹在我脸上了。我疾忙再推开门,剑在灯光下一闪,就架在背对着我的那个人的脖子上了。东皋老头在桌子对面,腾地跳起来,另一个猛回头,他们都还圆睁着双眼,张大嘴巴看着门口,估计还没看见我。
被我架着剑的人,穿一身蓝袍,坐在那儿,比东皋老头站着还高许多。我看见他们魂飞魄散的样子,笑笑说:“暗算我是不难的,可是也不大容易。”
东皋老头呼出长长的一口气,坐下来,说:“子胥,把剑拿开。你连我也怀疑了?”
我不说话,瞪着眼睛看他。
他又说:“这位是皇甫讷,你看他长得像你吧?个子高,面貌也有点像。”
我移开剑,疑疑惑惑地说:“你说的计策就在他身上?”
皇甫讷哼哼两声,脸无表情地看我一眼,没有说话。
东皋公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弄得神神道道的,怕成这副样子。”
我脸有些发热,将剑插回鞘里,深深地作了两个长揖,很有风度地说:“皇甫先生,得罪了得罪了。多谢两位救命之恩。”
东皋公示意我打横坐下。
皇甫讷脸色有些缓和,讽刺说:“算了算了,我哪敢要英雄作揖?这不是为难我吗?”
我笑着说:“我算是哪门子英雄?逃亡了那么多日子,脚底板的茧都磨破了,可要想遇到两位这样的好人,真是不容易,就变得疑神疑鬼了,实在难为情。”
皇甫讷也笑着说:“我说呢,明天我说不定要替你挨打,替你关到牢里去,如果先挨你一剑,这些倒都可以免了。”
东皋公说:“皇甫先生一向在龙洞山隐居,轻易不肯出山的。他听说过你的遭遇,心中很不平,才肯帮忙。他的样子跟你很像,这个问题不大,如果被抓进去了,我可以去作证明放他出来的。但有一个难题,我想了很久才想出办法来。”
我问:“什么难题?”
东皋公说:“就是你长得太像你自己了。”
我奇怪地看着他:“我长得像我自己?”
他说:“是啊,险还是要冒的。我是想把你扮作他的仆人一起出关,他们抓住了皇甫先生,以为抓住了你,一定会混乱一阵子,当然不用再盘查了,这时你就可以趁机出关了。可是你长得太像你自己,你们两个人走在一起,一眼就能看出,你是伍子胥他不是。”
“啊,是啊,这怎么办?”
东皋公说:“这几天我在找一种白漆,可以把你扮作一个老人,你驼着背跟他出去,别人就不会注意你了。这种白漆总算找到了,所以我请皇甫先生来商量。”
皇甫讷嘿嘿冷笑两声,说:“倒要委屈英雄做我的仆人了。”
我赶紧向他抱拳:“皇甫先生义气过人,帮了我这样的大忙,不知道怎样感谢才好,将来我有出头之日,一定来报答。”
皇甫讷说:“没有出头之日呢?”
东皋公哈哈一笑:“是啊,如果你没有出头之日呢?”
我瞠目结舌,看了他们一会儿,才说:“没有出头之日,只好永远记在心里。”
皇甫讷说:“记在心里有什么用?倒害我每天耳朵发烧。”
东皋公拿过一只牛皮箱子,从里面取出各种各样的罐子,排在桌子上,让我斜着身子坐下,然后在我的头上摸来摸去。
一时大家都不说话,屋里静了下来,只听见松枝灯扑扑的声音。屋外,山上风吹过松树的声音像远处的潮水似的,中间夹杂着咚咚咚的响声,还隐隐有人哭喊的声音。我仔细听了一会儿,才想起可能芈胜醒了,发现我不在,所以着急起来。我不理他,倒是皇甫讷听不下去,说:“我去抱他来算了。”
皇甫讷抱着芈胜进来时,东皋公已经摸完了我的头发,拿了一面镜子给我。芈胜看了我半天,说:“你……的头发怎么全白了?”
我照着镜子,果然一头白发,就像陡然间老了二十岁。我笑着对芈胜说:“是啊,晚上发愁发的,一夜之间愁白了头!”
芈胜说:“都是我害的你,如果没有我,你早就逃出关去了。”
我说:“头发白了有什么要紧的?天一亮我们就要走了,这两位伯伯帮我们出关。”
芈胜想来摸我的头发,我捏住他的手。
他看着我叹口气说:“可怜的伍叔叔。”
我想告诉他是东皋公刚才帮我染的头发,刚想开口,这句话又咽了回去。我举起镜子又照了照,这一头白发,像白头翁一般,挺精神的。不知道在吴国,能不能找到这种白漆?一夜愁白头,这种说法我也喜欢,听上去非常悲怆。
东皋公从旧箱子里找出一套孩子穿的破衣服,扔给芈胜,说:“本来不给你衣服穿的,瞧在你用青草给我捅鼻孔的份上,就给你了罢。”
芈胜接过衣服扔在床上,说:“这么破的衣服,我不要穿!”
我拿过衣服交给他,说:“我们要靠这套衣服逃出去呢,你穿上这套衣服,扮成一个乡下小孩子,出关时要紧紧跟着我,一步都不要走开,也不要说话。听见了没有?”
芈胜嘟着嘴,一边穿衣服,一边说:“你们都穿好衣服,就我的衣服有补丁,三个大人合起来欺侮一个小孩,好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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