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xumishanren(黑蝙蝠)
整理人: amwcp(2001-11-18 23:55:17),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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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东皋
也许是因为渐渐老了,我常常会有一种焦虑,为过去着急。特别是在深夜,经常会从恶梦中惊醒,还常是同样的几个梦,像毒蛇一样缠住我,不肯放过。这些日子我经常梦到的是一张肖像画,画面上一条大汉带着一个小孩。
这条大汉是我,小孩是芈胜。我的肖像画得非常逼真,连那种阴沉沉的神色也画出来了,作画的人想必是高手。不过芈胜的像画得一点也不像,倒与世子芈建有点相似,他们不知道,芈胜长得更像他妈妈。
我逃亡时,在昭关的城门口墙上看见过这幅画,虽然只是瞥了一眼,却深深印在我的脑子里,让我至今寝食不安,真是奇怪。
当年世子芈建打起如意算盘,痴心妄想,要借助晋国势力夺取郑国,结果被郑国识破阴谋诡计,丢了性命。我幸亏见机得早,才带着芈胜侥幸逃走。离开郑国后,我知道如今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了,那就是吴国。因为北方各国与郑国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会因为我这样一个落魄的流浪汉开罪一个国家,西方的秦国,路途远不说,跟楚国、晋国都有姻亲,我当然也不能去自投罗网。算来算去,只有地处东南的吴国,一向跟楚国不睦,跟北方各国也没过多交往。
芈胜人虽小,却明白事理,一路上没有找我的麻烦,路过陈国时,却突然发高烧,满口胡说,哭喊着要找妈妈。我只好找个乡下的郎中看,没等他退烧,又急着上路了。郎中拦着我说,你这样子,一定会送掉孩子的命的。我想,孩子的命虽然重要,我的命可更加重要,万一郑国兵马追过来,或者郑国要求陈国派兵捉拿我,他们有马有车,我怎么逃得脱?所以推开郎中,大步走了。郎中倒在地上,在我的背后大喊:“你还没有付钱!你不要孩子的命,可是我要我的医药费啊!”我没有理他。
起初两天,芈胜的病情还比较稳定,我走得也快。可是我不懂得照顾孩子,还因为害怕追兵,只好昼伏夜行,还不敢到村子里去投宿,大概又让他受了风寒,他的脸又变得像炭火似的,又红又烫。
路过一个夹在两山之间的小村庄,我向一个放牛的后生打听附近有没有郎中,后生用手里的小木棒指指前面,说:“这条路走过去不远,有一条向左的小路,进去两里地,大樟树后面住着一个神医。”
我道了谢,又多问了一句:“这里是不是陈国地盘?”
那后生说:“你离开陈国大约七十里路了,这里是楚国的地方。你一个外国人可要小心,听说前面关上的军队正在盘查一个从郑国来的逃犯,风声很紧。”
原来已回到楚国,他们又在抓我了。我匆匆告辞,按照他的指点,走不多远,果然看见一棵大樟树,树后面有一排草屋。我让芈胜站在地上,轻轻敲门,却听见身后有一个声音说:“你是伍子胥吧?”
我疾忙回过身子,看见大樟树底下,一个白头发白胡须的老头拄着拐杖站着。他咳了一声,慢吞吞地说:“你不要害怕,我在昭关看到过你的画像。右司马薳越带着大军守关,他们正好张着网,你倒好,自己来了。”
薳越这家伙居然还活着,当时我和世子芈建在宋国生活得好好的,就是他带兵来帮助宋国平息什么华氏之乱,弄得我们只好逃到郑国去。不过我还是保持着一点警惕,说:“你说什么?我怎么不懂?”
老头说:“你不用怕我的,你听说过扁鹊的名字吧?”
我心里想,原来那后生说他神医,是这老头自己吹牛骗人的,就冷笑着说:“你就是扁鹊?我怎么听说扁鹊已经死了呢?”
老头叹口气说:“扁鹊是我的师父,唉,他早就不在了。我叫东皋,不过是师父他老人家不中用的弟子,不是名人,你一定没听说过我。”
东皋公的名字我倒是听说过的。他年轻时做过走方郎中,到过的地方很多,都说他的医术非常高明,比得上他的师傅扁鹊,不少国家流传着他起死回生的奇迹。有一个女人,死了半个月,被他从坟里挖出,医活了;有一个男人,脑袋被割下、只连着脖子上的一张皮,被他缝好后,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疤痕,不但活了好多年,头还能转动自如。这个传奇人物,如今却在这里隐居。
我说:“原来是东皋公,刚才失礼,真不好意思。”
他不回答,一把抱起芈胜进入草屋,砰的一声,把我关在门外。
既然号称神医,看见有人生病,当然最高兴,他是见猎心喜,给芈胜看病去了,所以我很放心。我走到樟树底下,看见樟树粗大的树干靠近根部的地方,有一个凹进去的洞,四角方方的,看上去是人凿出来的,放着一个草编的垫子。刚才东皋公一定坐在这个垫子上,所以我没有看见。我想在草垫上坐一会儿,可是脑袋撞在树上,我长得太高大,没法坐进去,只好上屁股坐在地上,看这棵被凿了一个大洞的樟树。
东皋公打开门叫我进去,我看见芈胜在床上睡着了。他也没有提芈胜的病,也没说要多少医药费,只是问我有什么打算。
我这时再不承认自己是伍子胥,就太可笑了,像母鸡不肯承认自己生的是鸡蛋一样,所以只好含含糊糊地说:“能有什么打算?看着办吧,走一步是一步。”我心想,如果跟着东皋公在这里隐居,倒也挺好,不过万一走漏风生,连东皋公也性命不保。
东皋公让我坐下,笑着说:“你还是信不过我,不肯亲口承认自己是伍子胥。我是一个郎中,郎中的职业虽然就是杀人,但你放心,我还是有职业道德的,只凭医术杀人,不会靠告密啊什么的来杀人。”
我也笑了,说:“我的事情你一定知道了。我逃亡国外,不是怕死,是要报仇。”
他微笑着摇摇头说:“报仇什么的我就管不着了。你的遭遇挺让人同情的,不过能逃命当然要先逃命,哪能那么傻自己去送死?别人要你死,你的命已经够苦了,你自己也坚决要求去死,这不是太看不起自己的性命了吗?”
我心想东皋公可真是我的知己,这几句话可真说到我心里去了。
可是转念一想,如今天下都传着我发誓要报仇,并因此敬重我,万一他只不过是试探一下,看我值不值得人家这样敬重,我可不能让他试出来,不能跟他推心置腹了,就咬咬牙,瞪着眼睛说:“父兄之仇,怎么能不报?我因为你德高望重,才将秘密说给你听的,你千万别泄露出去啊。”
东皋公没有回答,只是说:“你饿了吧?先吃饭,晚上就睡在我的密室里。”
吃过饭,他领我从后门出去,揭开一堆柴,打开一扇木门,露出一个五尺高的山洞,里面隐隐可以看到一张矮桌和铺着的稻草。他说:“你在这里太危险,只好住在山洞里,这可委屈你了。”说着又关上木门,将柴原样放好。
我们回到他的草屋,他又说:“你要去吴国是不是?可是你怎么过昭关?”
我说:“这里有没有小路?我可以从小路绕过去。”
东皋公摇摇头,没有说话。
芈胜在床上哼哼两声,身子动了动,抬起头四面看看,说:“我好像不发烧了呢,看东西也没有两个影子了。”
东皋公很不高兴地说:“你吃了我的药,怎么还会发烧?”他站起来,从矮柜上端来一碗药,坐在床沿上,一手搂着芈胜,一手喂他喝药,同时对我说:“你还带着个孩子,目标太大了,过关确实不容易。你不知道,这几天出关,几乎每个男子都要到你的画像前站一会,比照比照,除非你能扮成女人。”
我吃了一惊:“扮女人?我这么高的个子,怎么扮女人?”
东皋公说:“你着急什么啊?我老头子虽然聪明,可是要想一个万无一失的计策,也得用些时候。”
我看过他的密室后,心里就惴惴不安,听他这么一说,一着急就跪下了,手拉着他的腰带说:“我的性命全在你手上了,你千万要救救我啊!”
这句话说出来,才发觉自己简直像条癞皮狗一样,特别是当着芈胜的面显出这么一副熊样,实在丢人,一点英雄气概都没有。我得想办法弥补,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咬牙切齿地说:“我死了也就死了,可是我和世子的大仇未报,既不能轻易送掉性命,也不敢浪费时间,真是心急如焚,度日如年。”
东皋公生气地从我手里夺过腰带,说:“你真是个无赖,拉我的腰带干什么?你吃我的住我的,兜里又穷得叮玲当啷,拿不出几个钱来,难道要我养你一辈子?我自然想早些送你走,你倒怪我不肯给你想办法!”
我满脸通红,只好乖乖地站起来,心里恨不得一剑斩下他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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