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xumishanren(黑蝙蝠)
整理人: amwcp(2001-11-16 21:10:41),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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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鞭尸
这次伯嚭带来一个驼背的老头,背驼得像背着一个灌满水的牛皮袋;一身脏兮兮的旧衣服,似乎几十年前穿上后就从来没洗过;头发都白了,也脏得发黄;脸上全是皱纹,我还以为看到了一张从阴沟里捡来的秃羊皮。
那老头看见我,马上伏到地上叩头,喉咙里发出咕咕咕的声音。
我皱着眉头对伯嚭说:“他是谁?你找这么个人来干什么?”
伯嚭嘻嘻笑着说:“你不认识他了吗?他这辈子可是为你活着的呢。”
老头抬起头来,眼睛定定地看着我,似乎泪水就要流出来了,说:“少爷,你怎么一头白发了?不过还是那么身强体壮,我看着心里真开心。想不到还能活着见到少爷,老天也算待我不薄了。”
他说的是地道的楚国话,我听着有一种做梦的感觉。听他说话的口气,倒像是我小时候家里的老仆人,可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他,一点也想不起来,可能这些年来他的容貌变化太大了。我抬抬手说:“你起来吧,真不好意思,离开这么多年,我认不出来了。”
老头说:“我是乙曲,一直跟着少爷的,不知道少爷还记得不记得?少爷小时候,最喜欢跟我摔跤了。”
“哦,哦,哦,”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我从他的脸上看到了当年的仆人的一点影子,记得那时他头发还黑黑的,“是你啊,乙曲,你怎么变得这么老了?”
乙曲站起来,说:“少爷,你的头发……你还年轻啊!”
我说:“我的头发就这样白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倒像只白头翁。”
乙曲侧过身,用脏袖子擦擦眼泪,又回过头来说:“我听说你要去挖平王的坟墓,就急忙赶来了。那个地方,一般人哪里知道?说出来你不会相信,他的坟墓在水下面,在寥台湖下面!他自己作孽太多,就是怕死掉后被人挖出来。他想不到我会费尽心思打听到那个地方。你多叫上些人,我这就带你去。”他喋喋不休地说着,慢慢转过身,也不看我,也没有看伯嚭,低着头顾自出去了。
我看了伯嚭一眼,心想这家伙本事可真大,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我的老仆,而老仆恰巧又知道熊居那小子挺尸的地方,真是上天安排的。我对乙曲的背影说:“不要急,洗个澡,换件衣服再去啊。”可是乙曲没有理睬我,他可能没有听见。我只好让人多准备些东西,到门外给他;一边传下命令,让兵将即刻集合,跟我去挖熊居的尸体。
伯嚭乘我忙的时候,匆匆告辞走了。
乙曲坐一辆马车在前面带路,我引着本部人马,浩浩荡荡出东门而去。路上两旁站满了人,都指指点点,大声议论,我听见他们都在说我要报仇雪恨,去挖熊居的墓。就连我的士兵也还没弄清楚这是去哪儿,那些闲人倒都知道了,我想,这又是伯嚭那小子干的好事,到处散布流言,生怕人家不知道我有多缺德。
城外连天的衰草都沾满了烂泥,这是孙武水攻留下的,弄得路不像路田不像田,枯树上有几只乌鸦缩着脖子,好像冻得发抖。要不是乙曲,我可能只找得到寥台湖,根本找不到寥台,更不知道熊居的坟墓。
根据乙曲的指点,在寥台东侧,派一名士兵潜下水去,果然发现了一个石砌的建筑。我忘了叫人在湖边生火,也没有带来被褥,那名士兵上岸后冻得嘴唇发紫,只好派马车赶紧送他进城。
我站在寥台上,看士兵们往湖水里扔沙包。几万人向湖里扔沙包的场景,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前不久孙武进攻纪南城,也是几万人扛着沙包去拦截漳江的水,那场面恐怕也未必会比这里更大。
乙曲驼着背,面无表情地站在我身边。他已换了新衣服,却好像穿不惯,看上去像一只猴子。我想问他是怎么知道熊居的坟在这里面的,但没有开口。分别这么多年,他是怎么过来的?有没有娶妻生子?在我家的时候,他还是个老光棍。我觉得他有很多话要跟我说,但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围在沙包里的湖水快排干时,露出一具石椁,凿开石椁,是一口棺材。用手腕粗的绳索栓住后,数百个人一齐将棺材拉上岸来。我走到棺材边上,士兵才打开棺材。我先捏住鼻子,怕有恶臭,可是棺材里面不过是一大堆衣服和石头。
在石椁下再揭开一屋厚厚的石板,又是一口棺材,这次没有拖上来,直接打开,还是一堆石子和铜块。清除了这口棺材,又揭开一层厚石板,露出了第三口棺材。凿开棺材板,这次,看见了一具尸体,尸体边上有许多金玉宝贝,倒没有什么尸臭。
我登上棺材,用脚踢了那具尸体一下,倒还有弹性。揭开一层布,看见熊居那张脸,比我见过的老了很多,可我还是能认出他来。据说他的尸体用水银殓过的,所以能变成木乃依,连皮肤的颜色也没有变化,甚至还有些红润。看上去他睡得非常安详,不像是做过很多亏心事的样子。
熊居的尸体被拖到岸上。我站在尸体边上,有点不知所措,不明白费了那么大劲弄他出来,究竟有什么意义。老实说,我对他一点感觉也没有。他虽然曾经是我的君王,又杀了我父亲兄长,可是我早就不恨他了。我在楚国,能混到什么样子?不可能比在吴国混得更好,追根溯源,还是熊居的缘故。可是我当然也不会感激他的,因为他的凶残荒淫,我出生入死,吃尽了苦头。我也不想说他对我恩仇相抵什么的,我只是不想跟他有什么关系,仅此而已。
所以我此时更痛恨的是伯嚭,我的事情,为什么要他插手?事情弄到如今这地步,士兵们出了一番力气后,都在看热闹,熊尸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乙曲也算对我有功劳,只有我,傻乎乎地对着一具尸体,下不了台阶。
别人都以为这是我一生等待的时刻。人人都说,我是为了这一刻才活着,才没有跟着我哥哥到郢都陪父亲去死。
天知道我其实一直都在避免这一刻!
如今,再也拖不下去了。
他脸色如生的躺在湖边,如果边上没有我们这群人,看上去倒像是在等待情人。我放了一根草茎在他的嘴边,这样就更像了,悠闲自在,自得其乐,也许应该用一顶草帽斜斜地盖着他的脸。士兵们看见我的举动,都大笑起来。
我知道很多折磨活人的方法,但怎么折磨一个死人,却一点经验也没有。想让士兵去捉一群乌鸦来啄熊居的肉,可是乌鸦不容易捉,捉来了也未必肯当着那么多人表演啄尸体,乌鸦有乌鸦的尊严。
幸亏我看见了我的亲兵,他捧着我的九节铜鞭,站在边上。我取过铜鞭,照着熊居的脸狠命抽了一下。他脸上的骨头咯一声折断,皮开肉绽,额头凹了进去,却没有血流出来。我觉得我像一只失去了尊严的乌鸦,开始在众人面前啄食熊居的尸体。
第二鞭打在熊居的下巴上。他的下巴就向下豁开,好像咧嘴笑着。这张脸变得非常恐怖,凹着额头,张着歪嘴不怀好意地笑着。周围的士兵发出一阵低呼。
第三鞭打在他的鼻子上。这一鞭将他的脸彻底砸烂,变成一团糊肉,看上去虽然恶心,可是已经不可怕了。有人蹲下身子开始呕吐。我看看我的九节鞭,上面沾着许多烂肉,心想我不能再带走它了,得另外再打造一根。
接下来我开始打他的胸部,隔着衣服打下去,砰的一声,却没有打断骨头。三鞭下来我已经打得手软了,喉咙痒痒的也想吐。我不能吐。我得计个数,打到一定程度就可以收手了。我回头让亲兵给我端一碗水,喝了两口,再让他数着,提起鞭子,从胸口打到大腿,再从大腿打到脑袋,然后问亲兵:“打了几下了?”
“五十三下。”
这个数字显然不是一个可以结束的数字。可是我实在不想再打下去,心里恨着伯嚭,就当作接下去的鞭子是打在伯嚭身上的。这样,我照准熊居的胸部,鞭子像鼓槌似的落了下去,直打得额头冒汗。
亲兵可能发现此时需要一个完整的数字结束鞭打,声音大起来,说:“两百九十六,两百九十七,两百九十八!”
我这时想到,虽然不是我的本意,可是我来报仇,总得像个报仇的样子。刚才只想着该怎样处置这具尸体,忘了搞一个报仇仪式。此时处置结束,这报仇演说却不能再忘了。免得让人觉得我做事情缺乏章法。
因此,最后两下,我分别打在熊居的左右两只耳朵上,接着用鞭梢插进眼眶,将熊居的两只眼珠子捣了出来。然后,我的右脚踩在他那个已经稀巴烂的胸口,用鞭子指着他,用嘶哑的声音说:“打你的耳朵,是因为你听信奸人谗言,挖你的眼珠,是因为你看不到忠良。你伤天害理一辈子,报应来得迟了,可是再迟的报应也是报应,你想逃也逃不过。你当年下毒手残酷杀害我的父亲和兄长,没想到你自己会死无葬身之地吧!”
说到这里,我觉得我的演说主题不够深刻,应该有一个升华,就接着说:“你一辈子荒淫无道,多少性命无辜丧在你的手里,今天,我在这里,替楚国千千万万的冤魂报仇伸冤,料你也不敢不服!”说着将铜鞭在熊居的肚子里一插,将他钉在地上。
士兵听完我的演说,纷纷鼓掌,一时掌声雷动。我吩咐亲兵,将熊居的棺材都拆毁,将他陪葬的东西各自分掉,衣服全部焚烧干净。然后登上马车回去。
我急急登上马车,是因为刚才对着那具尸体,恶心得很,一进入马车就抓过一件衣服一通狂呕,胃里痉挛了好一阵,才稍稍舒服了一些。
马车辘辘地往回走,我听到车外踢踢沓沓的响声,好像有人在跟着车在奔跑,但渐渐追不上了。我从车子的小窗口望出去,是乙曲在跌跌撞撞地追我的马车。我正想叫马车停下,载他回城,他却大声喊起来,声音带着哭腔,听上去非常绝望:
“少爷,少奶奶的坟墓!少爷,少奶奶的坟墓在哪儿,你不想知道了?”
我揭开车帘,将包着我的呕吐物的衣服扔到路边,用汗巾擦擦嘴巴,半躺在靠背上,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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