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
我是一个台湾女人,在美国和欧洲生活了廿年。从俄罗斯到南非、从以色 列到菲律宾,全走遍了,以为这世界上能让我真正惊讶的事情大概已经没有了 ,直到我认识了上海男人。 在十年前开始阅读大陆文学的时候,印象最深刻的不是民族苦难、十年浩 劫什么的,而是:咦,怎么小说里下厨烧饭洗碗的以男人居多?瞄一眼我的书 架!随便抽出一本翻翻:你看,夫妻俩要请客了,“十三日一早,周敏起了床 就在厨房忙活。”这周敏可是个男人。“因为临时居住,灶具不全,特意去近 处旅馆租借了三个碗、十个盘子、五个小碟、一副蒸笼、一口砂锅。”周敏紧 接着开始剖鱼,他的女人就试穿上一套又一套的漂亮衣服,化妆打扮。这样的 情节在台湾的小说里可难找到,台湾作者要编都编不出来。 社会主义教出来的男人还真解放,我记得自己曾暗暗惊叹。 在海外见到的大陆女人,说得夸张些,个个抬头挺胸、骁勇善辩,没有人 认为应该牺牲自己去成全丈夫的事业。资本主义社会里的谚语,“每个成功的 男人背后有个温柔的女人”,不能用在大陆女人身上;她们昂首阔步地走在前 头,不在男人的阴影中。相形之下,台湾女人处处流露出传统“美德”的痕迹 :温良恭俭让,样样具备。仪态举止上仍讲究“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羞怯 。自己的事业一不小心太顺利时,还觉得对男人不起,太“僭越”了。 瑞士的女人不久前还没有投票权。德国的女人,婚前也许雄心勃勃,一旦 有了孩子就发现幼儿园、小学、中学都只上半天课,下午她就得留守家中做保 姆、清洁妇、厨师、司机兼园丁,而这些工作又全是无给职,她变成一个伸手 向男人要生活费的配偶。德国女人是欧洲有名的贤妻良母,为丈夫子女牺牲自 己的事业不仅不被当作美德,简直就是女人应尽的义务。走过德国的小村镇, 你可以看见一户一户的女人在晒棉被、擦窗玻璃,擦呀擦呀擦得一尘不染,等 着男人回家来夸奖。 所以我对大陆男女关系的平等是有心理准备的,只是没有想到上海男人在 大陆男人中还自成一格,是一个世界稀有的品种。 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只要侧耳听听人们飞短流长地说些什么,大概就可 以探知这个城市的文化特质。走进安徒生的家乡,你会听见人们窃窃私语小美 人鱼如何受父权压抑,不让她追求爱情。走进格林兄弟的小镇,你会听见人们 如何议论灰姑娘辛德瑞拉的后母。走进李昂的“杀夫”小村,你会听见人们耳 语妇人林氏如何被丈夫毒打强暴。而不分古今或中外,童话或写实,流言中被 虐的都是儿童和妇女;廿四孝是一部儿童被虐史,烈女传是一部妇女自虐记。 但是在廿世纪末的中国上海,你说奇怪不奇怪,流言的主角竟是男人,被虐待 的是男人。 某人被妻子赶了出去,在黄浦江边踱了大半夜。房子是妻子的单位发的, 所以女人指着门叫他走,他就得走。某人在外头有了情人,妻子便让他每天趴 在地上拖地,来来回回地拖,直到他一双手脱了臼;没关系,装回去,再拖。 某人有一天回家晚了,发现他的写字桌、书箱衣物被妻子扔在门外,像丢垃圾 一样。某人想离婚,女人就把水果刀按着手腕威胁自杀,男人遂不敢再提离婚 ,但女人从此每晚强迫男人向她求爱…… “男人——”我小心翼翼结结巴巴地问,“男人——也可以被被被强迫吗 ?”我并没有那么无知,可是我们是在谈上海男人,情况也许特殊些。 “怎么不可以?”亲戚轻蔑地白我一眼,继续说,“小张每天都像死人一 样去上班,再也没力气要离婚。他老婆还揍他呢!” 哦!那么上海男人和瑞典男人差不多吧?在国外的报道曾经读到一份联合 国发出的文件,说是瑞典男人被妻子殴打的情况普遍,呼吁瑞典人成立保护男 人组织,拯救被虐男人。在欧洲,瑞典的男女平权被认为是最进步的。为什么 当女权得到伸张的时候,男人就取代女人成为受虐者?难道两性之间无可避免 地必须是一种权力的斗争?我来不及深究,因为眼前这个上海男人正兴高采烈 地告诉我他怎么怕老婆。 我爱我老婆呀,她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他说起来眉开眼笑。旁人七 嘴八舌地催他,讲讲讲,讲你怎么上厕所。他就说,老婆爱干净,不准他用身 体去碰马桶,所以他总是双脚蹬到马桶边缘去办事的。有一次,一个打扫厕所 的老太婆,从外头往下看,哎呀,他的脚不见了,就一面叫骂,一面用拖把打 门;他不为所动,老婆的命令,不下来就是不下来。 和一个文化界的朋友午餐。吃了一碗蚂蚁汤之后,他开始吐露一点婚姻上 的苦恼。“你别看我在外面好像还是个挺重要的人,”他擦擦额头的汗,“在 家里呀,我什么都不是。”第二天我们要一起参加一个会议。“我老婆叫我提 早赶回家去买菜做饭,她有个亲戚要来看她。” 他摇摇头,愤愤地说,“我才不赶回去呢!是她的亲戚,你瞧瞧。”第二 天,会还没完他人已不见。别人不知他到哪儿去了,哈,我知道
Xiao L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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