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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子胥出奔三十七:消息
发信人: xumishanren(黑蝙蝠)
整理人: amwcp(2001-10-31 19:22:54), 站内信件

37、消息


多年以后,我和孙武率吴兵伐楚,攻破郢都,痛快淋漓地为我报仇雪恨。后来因为申包胥站在秦庭哭了七日七夜,求得秦国援兵来救楚。那时候吴王阖闾的弟弟夫概又乘机作乱,要夺位称王,阖闾急忙派使者叫我和孙武领兵回国。我对孙武说:“楚秦两国还不知道吴国内乱,你自己说过,‘见可而进,知难而退’,所以此时撤兵,机会正合适。”
孙武说:“这样平白无故地撤兵,他们一定很奇怪,只道我们怕了秦国,会被人嘲笑。”
我问:“那怎样才能体面地撤兵呢?”
孙武说:“你忘了芈胜吗?拿他作借口就是了。”
这倒真是个好台阶,对我来说,芈胜这个人真是用在刀口上了。正好申包胥写了一封威胁我的信来,说我曾发誓要灭楚,也差不多做到了,他曾发誓要存楚,如今该让他来履行诺言了。
我写了一封回信:那时你放我逃走,还为我保守秘密,我心里一直非常感谢。如今你有这个志向,我当然要成全你。可是楚国弄到如今这个模样,是因为平王杀我的父亲和兄长,还要杀世子和我,我只是报仇雪恨,不是想夺取土地自己称王,这个你也知道,而且我也已经全部做到。但有一个人还没有摆平,我始终不能放心,那就是已故世子的儿子芈胜,作为平王的后代,至今还在吴国寄人篱下,没有寸土可以安身。如果楚国能够隆重地接他回去,使已故世子的香火不绝,那我还留在郢都作什么?
孙武称赞我这封信写得好,有理有节不亢不卑。我派人送信去后没多久,就得到楚昭王的同意,派人来告诉我,愿意封给芈胜一块大地盘。这样,我和孙武带兵回吴,楚国使者到吴国迎接芈胜。
后来我才听人说,迎接芈胜回国的事,楚国群臣曾有过激烈的争论。令尹子西说:“已故世子客死异国,非常令人难过,分封他的儿子,也是很要紧的。”
但大臣沈诸梁强烈反对,说:“那个世子早就已经废掉了,他后来一心想进攻楚国报仇,在郑国搞小动作,这样才被郑国杀了,也就是说,他实际上成了楚国的仇人,也就是说,他的儿子实际上是楚国的仇人。我们把仇人接来干什么?再封他一块地盘,只会有一个结果,就是养虎贻患。”
子西说:“像芈胜这样的人,能有什么花头?根本用不着担心。”
就这样,子西用楚王的名义同意迎接芈胜归国。也就是说,楚王本人并不知情。
不过芈胜后来真的被封为白公,住在白公城。我年纪大了,不能总是看着他,希望他能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不要像他父亲那样野心勃勃,那样轻举妄动。被离给他看过相,说像他那样的才能和人缘,治理个把白公城是绰绰有余,但如果像他父亲那样不知天高地厚,想谋夺王位,只怕会死得比他父亲更惨。被离说,从他的鼻子看,他有豺狼之性,从他的额头看,他不得善终。不知道芈胜的命运会不会给被离说中了,在我的晚年,有时梦里我也替他紧张。
日子过得可真快,我时常想起在吴市吹箫乞食时的光景。随着官越做越大,行人、大夫、相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心里也越来越不满足,总是怪大王不肯听我的话。自古以来总有许多聪明的臣子抱怨君王不肯听话,这样抱怨其实有很复杂的心理,一方面想流芳百世,让自己的名字编进诗歌里面,传唱万代;一方面又恨不得将君王踢到一边,自己坐在那个位子上,实现自己的治国理想;还有一方面是不敢轻举妄动,怕破坏了传统秩序,惹动众怒,招来杀身之祸。
我的府邸总是箫声不断,不过大多数时候已不是我在吹箫,而是我的侍女。我将我的歌教给她们,练熟了,就让她们在院子里吹箫唱歌,我听着心里感慨万千,可也对自己越来越满意。当年我孤身一人从楚国的城父逃出来,如今已威震天下,日子过得豪华富贵,比我的祖上显赫多了。
可我还是经常想起吴市乞食时的那段短暂时光。那时前景一片迷茫,梦想着各种各样的奇遇。奇遇果然降临了,我从一个逃亡的传奇走向一个统帅的传奇,可是令人颤栗的血腥,对传奇来说是重要组成部分,对我这个传奇主角的生活来说,却不过是偶尔的点缀。我喜欢这样的点缀,我内心深处更喜欢这种平常日子,可那样奇丽的梦想却也失去了,有过那样的奇遇,以后的任何遭遇都不再有意思,因为往日的所有期待,都已经不必期待。
在少年时代,我还有过披着白袍驰骋沙场的梦想。带着吴兵在沙场上身经百战,我却从来没有穿过白袍。可是每想起这个梦想,我都会露出温柔的微笑,让侍女吹箫给我听,还会让我的儿子和着箫声唱歌:

伍子胥,
伍子胥,
轻车赴敌,
风梳白衣,
日暮途穷,
倒行逆施,
斩关略地,
鞭尸雪耻!

孙武回山隐居时,曾邀请我一起去。他说楚国是吴国的世仇,已经被我们糟蹋成这模样,吴国的仗也就打完了,只要不去招惹越国。可是既然到了全盛时期,已没有必要再留下来了。孙武是个澹泊的人,在人世间留下一个光彩照人的名字,就回山中去了。我却不想走,正因为仗打完了,我们也该过好日子了。这不是我一直盼着的吗?
在苦难的日子里,我总是盼着锦衣玉食的生活,甚至害怕乱世,害怕报仇。在太平时期,我却又怀念起那种富有悬念的生活,怀念浴血枕戈的日子。
初到吴国,当了几天大夫,对我来说是一次奇怪的遭遇。人们常说,大隐隐于市,我本来想的是大隐隐于朝,可是吴国内部的争权夺利让我无法隐于朝,只好退而辞职,隐于山野耕田。但这一次亮相,已惊动了楚国,实际上也惊动了天下,到处流传的是我将借吴国军队踏平楚国郢都,以应验我父亲临死的预言:“子胥逃走了,楚国君臣从此多灾多难,不得善终。”
流言又从各处传回我的耳朵,我的压力越来越重。我不想多事,只想找到能睡个好觉的地方。可是我不能把这样的打算说出来,让天下人笑话,只好经常吹箫,唱着复仇之歌,逢人抹泪诉冤,发誓报复。这种言不由衷的表演,让我感到心力交悴,有苦无处说。有时真想抛弃富贵梦,抛弃我的贵族身份,变成一个平民,杀猪屠狗。
没有人能明白,报仇其实不过是我想过安稳富足日子的一件外衣罢了,让当道者以为可以利用我心中的冤气,替他们办事。这件外衣在郑国时我曾穿过,如果不是世子芈建的荒唐打算,可能我会一直穿下去,至今还穿着。可是在吴国穿这件衣服,却这样沉重!
我确实穿错了衣服。因为郑国与楚国力量相差太远,人们不会对我有太多奢望,而吴国跟楚国力量相当,人们就指望着我能借助吴国伐楚。
更让我痛苦的是,公子姬光把我要向楚国报仇这个假象牢牢握在手里,作为要挟我控制我的手段,让我替他流血卖命,牺牲我在吴国结交的第一个朋友专诸,真是骑虎难下。我殚精竭虑地为他谋划夺权,做的种种事情,跟世子芈建在郑国做的事有多大的区别?可是我必须一直做下去。这样的后果是把为我报仇的压力同时施加到公子姬光身上,让他以后反过来压迫我带兵伐楚。
这样一环扣一环,让我理不清头绪,晚上恶梦交织,白天神思恍惚,那段时间,我比当初扮疯子时更像疯子,常常坐在石头上,手里拿着箫怔怔地出神。
要不是那天九月下旬一个惊人的消息突然传来,我很可能就这样痴痴傻傻地下去,然后在悒郁中死去。别人会以为我为报仇无路而死,会在宽宏大量地同情我之后,尖刻地评价我是一个窝囊废。不过那时我已经死了,何必计较别人的评价?
这个惊人的消息是:楚平王熊居得暴病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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