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xumishanren(黑蝙蝠)
整理人: amwcp(2001-10-31 19:22:54),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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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一夜
我在郊外的一片树林里歇下,看着芈胜,心里有些懊丧:我带他出来干什么?这一路上不知会添多少麻烦!按理我根本不会带他出来的,可是当时为什么想都没想,就抱起了他?是因为我内心深处对世子的死抱愧,还是忠君爱国之心至今未泯?我还在乎这些?我宁愿认为,伸手一抱这个简单的动作,是我多年训练和历经沧桑的结果。
“那只牛在哪里?”芈胜问。
“什么牛?”
“那个长了牛角的人啊。”他嗤嗤笑着说。
我倚着一棵大树,坐在地上,让他面对着我坐下,说:“我跟你说了吧,没有什么长着牛角的人,我是骗你的。”
“你说什么?你那么大人还要骗人?你是个坏蛋!”
“我不是坏蛋。骗人的人,有好人也有坏人。我为什么要骗你呢?因为郑国已经把你父亲杀了,马上要派很多人来抓我们,我一个人打不过他们,所以我们只有逃出来。那时时间已经来不及,我只能带你一个人出来。”
我还没有孩子,所以对哄孩子是外行。芈胜听明白我的解释后,愣了一下,突然嘶叫一声,变得张牙舞爪,小小的身子里生出无穷力气,本来像黄鳝似的小手臂,忽然变得像木棒一样硬,奋力跟我搏斗,闹腾得没个完。我束手无策,只好抓着他的两只手,任凭他用脚踢我用牙咬我。等他哭闹得精疲力竭,才自己睡着。
他睡在我的怀里,脸上的泪痕还残留着,结了一层薄薄的硬壳,但看上去很安心的样子。本来我很想在他睡着时偷偷溜进城去,看看世子的事情究竟发展到哪一步了,可是不放心让他一个人留在荒郊野外。
虫声和风声细细地传来,这个夜就特别安静。我好像从来没有过这样安静的夜。空气里飘动着一种雾,洇在我的皮肤上,清凉潮湿。头发上结起了露珠,手一摸就是一片小小的水迹。
风和月光漏进林子里来,空间向不同的方向在不断延伸开去,延伸开去的地方,也是一片安静,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人。
我心里感到非常奇怪,一种虚假的感觉从我的两耳散发出来。我用拇指重重地掐了一下食指,也毫无痛感。我想我可能是进入另一个世界了,在这个世界,虫子是发出声音给听的,不是让人一脚踏死的,树丛是在月光中发亮的,不是躲藏禽兽的。这想法有点像申包胥那小子,他是不是常常深更半夜到野地里遛达,才弄得这样酸不拉叽的?
穿过树叶的月光,非常琐碎地落在芈胜的脸上。他缩了缩身子。我打开包裹,想给他裹上一件衣服,没想到反弄醒了他。
“他们会不会杀了我妈妈?”他懵懵懂懂地问。
“不知道,我想他们肯定不会放过她的。”我说。
“原来郑国人都是坏人,连女人也不放过。”他突然这么说了一句,让我无言以对。
他没有听到我的回答,脑袋往左边轻轻一歪,又沉沉地睡过去了,呼吸均匀。我看着他的脸,觉得这样搂着一个熟睡的孩子,姿势非常古怪,充满了父爱似的,心里就很不舒服。我想,以后的逃亡岁月还长,是不是该减轻些负担?
右手按在他的脖子上方。我的手慢慢地张开来,它看上去非常大,几乎像一把蒲扇,相形之下,芈胜小得像一只黄毛小鸡,甚至可以听到他叽、叽、叽的叫声,每一声都间隔一段时间,特别孤单。
手上的肌肉开始绷紧,虎口滑过他的下巴,拇指和食指首先触及他的脖子。他的皮肤非常嫩,手感不错,我对他甚至有点疼爱了。他在我粗大的手掌底下,非常脆弱,似乎不用我花力气,只要我的手搁在那里,轻轻地呼吸一下,就可以致他死命。我的手心迅速热起来,像握了一团火,我在月光中似乎能看到手在快乐地颤抖,简直有一种狂喜。他放心地躺在我的怀里,脸已在树荫之中。
你真可怜,我笑着对他说,你跟着我会吃尽苦头的。
我笑的时候,脸上的皮肤像裂开了无数的细缝,隐隐有些疼痛。我抹了一把脸,再去掐他的脖子时,突然改变了主意。
如果我在逃亡中带着他出现在别人面前,人们只会把我当成赤胆忠心的义士,谁也不会相信我曾向游吉告密,出卖这个孩子的父亲、我的主子世子芈建。这样,我的形象将更完美,成为典范,我将更容易得到别人的同情和尊重。我知道我已闻名天下,这个孩子将使我光彩照人,遮盖我所有的污点。
我相信我会成为典范,即使到处宣扬要找楚王熊居复仇,别人也不会说我不忠,其中有一个原因是楚国的特殊地位。楚国虽然立国比大周王朝还要早得多,但周朝和周天子分封的各诸侯国,并不承认楚国能独立于周朝之外,当年楚国称王,就遭到了众多诸侯国的忌恨,至今还不服气。所以楚国臣子的叛逃和扬言报复,那些诸侯国都拍手称快,并把楚王定性为无道昏君,在道义上给予支持。因而天下舆论对我极为有利。
但如果我背叛世子芈建的事情被揭发,或者杀死芈胜被人知道,那我就变成彻底的不忠了。原因是,不管是大周天子还是各诸侯国,都要求臣下忠诚,我如果没有忠诚的一面,他们也就不便推崇我了,可能还要反对我追杀我,把我当作反面教材。这样,我就失道寡助,走投无路。
杀不杀芈胜,对我来说如此重要,关系到我日后能不能找到地方安身立命。我不能光顾了自己的眼前利益,不作长远打算。
想通了这一节,我就有些安心,轻轻拍拍芈胜的脸。芈胜不耐烦地说:“别碰我。”我被他吓了一跳,看他并没有醒来,不知道在做什么梦。我挪了一下屁股,仰起头靠在树上打瞌睡。一片树叶落下来,从我的鼻尖擦过,托的一下落在芈胜的胸口。
马蹄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鼓点般密集。他们突然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围着我转圈子,马跑得飞快,像风卷残叶一样绕着我们和大树盘旋着,只有马蹄声,马上的人,都一声不响,只能看见他们发亮的眼睛,晃来晃去。他们的眼光冰凉地灌入我的脖子,惊得我跳了起来。
好大的雨啊,我睡得太沉,醒来时全身都已湿透了。微光之中,芈胜睁着眼睛看雨,一动不动。我摸摸他的额头,幸好还没有发烧。我说:“我们走吧。”
“我们已没地方可以去了,”他叹了一口气说,“我们到哪里去呢?”
我焦躁起来,心里蓦地冒起一股无名火,对着天开口痛骂,雨水灌进我的嘴里,也不能让我停下来:“你以为你是谁?啊?你一堆臭狗屎,靠着你几两臭猪脑髓,就想整垮人家一个国家?靠着你那帮子小瘪三,就想谋夺人家的位置?一堆粪蛆。你真要办事情,没有我伍子胥能成?没有我伍子胥,你就是一条狗,就是一堆狗杂碎!”
芈胜在我怀里看着我骂了半天,等我稍作停顿,说:“骂够了吗?我父亲既然已经死了,你也不必恨他了。”
我吃惊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又合上了,觉得他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大人,而且比大人还要阴沉些,心里就有点儿发毛,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说:“没有骂够!可是我忽然不想骂了,我们走。”
我认了认方向,抱着他跌跌撞撞地走着,心里想,这孩子,长大了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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