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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人: acme627(2002-07-23 09:37:25),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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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latane(梧桐)
在那个夏日的午后,栖息在梧桐树枝间的知了,欢唱着炎夏的热烈。
那个已不很年轻的男人揣着他的那颗想要放声高歌的心,兴步匆匆来到医院产房外。
“一个女孩。”护士小姐冷冷的、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话语,在他听来犹如百灵鸟般婉转动听。
终于,他被允许进去了。
看着安静地躺在护士小姐臂弯中的“小东西”,当时他真的再也找不到更确切的词可以形容那个被告知是他女儿的婴儿了,“能养活吗?”这就是爸爸见了我以后,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
“靠我们的努力。”产后虚弱的妈妈轻轻地、坚定地答道。
当时的爸爸妈妈还不曾料想到,这是个有着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
仅仅看着她瘦弱的小身体,想到接踵而至的那份责任,就无法象同病房中其他父母那样,如释重负般地轻松了。
是啊,一个才二公斤多零点五的孩子,还带着先天性疾病,在当时那样的医疗水平下,要平平安安地长成一个健健康康的正常人,将要付出的是什么!
看一眼包裹在粉红色棉布中的女孩,那么小巧,那么柔弱,那么无助,爱怜就是那样在不经意间油然而生。从那时起,这份不同寻常的爱始终伴随着我,在我的生命中生根发芽,渐渐长成一颗枝叶茂盛的大树。许多年以后的今天,我自己的孩子们也被这片浓密的树荫庇护着。爱常常就是这样被延续着,也许,这就是所谓的身教吧。
今天的医生这样告诉人们:终日吵闹不休的往往是多病的孩子。这个论点在我的身上得到了最强有力的印证。
小时候的我真可谓不同寻常。每到夜间,无论刮风下雨,父亲或是母亲总是整夜整夜地、不停歇地徘徊在昏黄的路灯下,没有烦躁,也没有怨恨。看着自己投在弄堂小径上的身影,无数次拉长又压扁,压扁又拉长,直至拂晓时分送奶工人推着满车奶瓶,叮叮当当地出现在晨曦中。他们用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甚而年复一年的无眠去换取怀中那个小东西的酣睡。
当年长的邻居叙述着那些陈年旧事时,满脸的不可思议常常令我心生感叹:真的是这样的吗?小小的我,不谙世事,不懂体贴,却也不能叼占得如此荒诞无稽啊。
简直是匪夷所思。
要知道,那时候的父亲因为常常被逼迫着写些检讨悔过之类的文字,心生烦恼甚而体弱多病。而母亲其实也并不是那么强壮健康的,我的心脏病就是由她遗传而来的。
难以想象,那样一对病弱的父母,竟成就了这么一份近乎于伟大的事业。
在我的祖籍宁波乡下,人们常常把没有儿子的男人叫做没有眉毛。我的祖辈曾是个很大的家族,如今那儿还生活着无数个或说得清、或道不明的远房、近房的亲戚们。爷爷奶奶当然以十二分的虔诚祈祷着,保佑妈妈生个儿子,让早已移居上海的爸爸可以在远方的乡亲们那儿扬眉吐气,做个有眉毛的男人。
当妈妈怀上第二胎的时候,虽然以当时的处境,绝没有接受她(他)的能力,却也无论如何没有拒绝小生命降临的勇气。
“权当给自己,也给爸爸以及爷爷奶奶一个机会,”妈妈这样告诉自己。
爸爸妈妈就是在整个家庭对儿子的殷切期盼中迎来了他们的第二个女儿。
妹妹的降生,更加重了父母肩上的负荷,虽然当时的他们业已体力透支。
为了给我的特殊照顾不因为妹妹的出世减少分毫,爸爸妈妈只能忍痛把襁褓中乖巧的妹妹送去乡下的爷爷奶奶那儿。
三年后回到我们身边的妹妹,除了满口的宁波乡音,更有对爷爷奶奶凄切地呼唤。
我的父母也就此背负上了对妹妹的歉疚。
这份萦绕在心头的歉疚无疑使疲惫不堪的父母更加雪上加霜。他们用一种几乎折磨自己的方式,偿还着这份亏欠。
如今,已经为人妻为人母的姐妹,可以自豪地宣称:来到这个风雨飘摇中的家庭,是我们前世所能做出的最好选择。父母给予我们的爱,决非仅仅“无私”可以了得的。
每次回国,当目光触及到那把高挂在墙上的小提琴时,围绕着它的往事便清晰地浮现起来,历历在目。
那时,因为先天性疾病,学校允许我半休,就是只上半天课的那种。当时年少懵懂的我,对于“寂寞”两个字还不甚明了,却在每个独自一人的下午真真切切地感受着。当爸爸终于在我那对失却往日神采的双眼中读出深切的寂寞时,爸爸问道:“喜欢音乐吗?”
“喜欢。”
“最喜欢哪一种乐器?”
“小提琴。”天知道,其实真正拨动心弦的不是小提琴本生,也无关乎音乐。
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曾经掠过眼前的杂志封底,那幅叫做“晨思” 的画:泛着微紫的苍穹下,身着白衣白裙的女孩,站在灰色的高坡上,专注地拉着小提琴,长长的黑发和着乐声,在晨风的吹拂中飘扬、飘扬.......
几个月以后的傍晚,当爸爸握着那把泛光的小提琴,满脸神秘地对我微笑时,心中涌起的感动无以言表。
那时爸爸已经下放到农场,病弱的妈妈每天挖着防空洞。对于一个本已拮据的家庭来说,这把琴当然是一笔奢侈的支出,它意味着整个家庭几个月的咸菜淡饭。
然而,这份感动却没有令年少无知的我发奋学琴。
简单枯燥的夹琴、重复琐碎的“1.2.3.4........”,终于使我的忍耐走到了极点。当提弓的手失却了热情,懒洋洋地在空中无味地挥舞时,爸爸除了一声轻轻的叹息,什么也没说。
许多年以后,当我终于明白了爸爸当时的期望与无奈时,能做的只是默默地把那把已经不再泛光的小提琴挂在了床边的墙头上。
记得大学入学前的那次体检,当时的父母是怀着一颗怎样忐忑的心,期待着奇迹的出现.奇迹就是这样伴着他们的默祷如期而至。终于,他们最爱的,虽然还有些柔弱淡薄的女儿,长成了一个完全健康的人。此时此刻,他们神采奕奕的双眼告诉我,欣慰的泪水正在他们心里欢快地流淌着。
不知是谁告诉妈妈,白木耳有助于改善我的病情。当时野生白木耳是种珍稀的滋补品,它高昂的价格决不是我们这种数着钱艰难度日的家庭所能支付的。于是,妈妈躲过所有人的视线,偷偷地去卖血,换来的是每晚临睡前那碗小小的白木耳汤。好多年里的每个夜晚,我就是这样带着留在唇间齿边的丝丝甜味进入了梦乡。
那天,当父母得知那个噩梦般如影随形的心脏病,终于告别了我的时候,妈妈说:“幸亏每天喝了那碗白木耳汤。”
其实,我哪里喝的是白木耳汤,那明明是母亲的鲜血啊!
所以,我更愿意相信,之所以在出生了十八年以后,终于把一个完全健康的女儿赐给了父母,那是他们用无可比拟的爱感动了冥冥上苍。
当这个他们最爱的女儿羽翼丰满后,却追随着命运愈飞愈远,飞过了千山万水,飞离了他们的视线。留下的是过去岁月的痕迹,时时触摸着他们易感的神经。
所以常常想着回家。
朋友曾经纳闷:这么多年来,颠来倒去的时差折磨,飞来飞去的劳顿,还有洒在天空中铺在路面上的金钱,这一切支付周游世界也足足有余了。
我又何尝不明白。
然而,还是不能不常常想着回家。
除夕夜举家围座的温馨可以如何去计算。
爸爸常说:“金钱铺就的路,走在上面悉窣作响,不如石板路让人感到那么坚实安宁。”
是啊,他们要的不就是那份朴实的,常想着回家看看的爱吗?
记得在哪里看到这样一句话:如果有来世,还是选择做我父母的孩子。
不,我要说,虽然我从不曾怨悔过做他们的孩子,但是,如果有来世,我要千百次地选择,做他们的父母,让我可以拥有一个回报的机会。
可是,有来世吗?
谁知道呢!
所以,只能今生今世,不停地飞来飞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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