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amwcp(风)
整理人: amwcp(2001-08-30 13:36:08),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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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追究奋扬,不等于不追究我父亲。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里,我哥哥问我为什么那么晚才回来,我懒得回答他,只是说:“如果大王杀了父亲,你打算怎么办?”
哥哥黑着脸说:“你这乌鸦嘴,从来说不出吉利话!父亲好好的,大王怎么会杀他?”
我叹了口气,说:“世子已经逃走了。大王让奋扬杀他,他听到风声,已经连夜走了。”
哥哥说:“那奋扬呢?他是不是一起逃了?”
“不知道,奋扬没那么聪明吧。”
奋扬获得赦免的消息传来,我哥哥还挺高兴的,以为我父亲也可以逃过杀身之祸。可是过了几天,鄢将师驾着驷马送来了我父亲的亲笔信。
鄢将师在朝中当右领,又是费无极推荐给楚王的人,我父亲别说身在狱中,就是还在当世子的太师,也不可能差得动他,所以这信当然是楚王熊居派他送来的。鄢将师说他先到我哥哥的封地棠邑去,打听到我哥哥在城父,又赶到城父来了。
我父亲的信是这样写的:“书示尚员二子:我因为向大王进谏,弄得大王不大高兴,现在身处监狱中待罪。大王因为我们家世代对国家有功,免去了我的死罪,要让大臣召开一个听证会,决定我的处罚,再改封你们的官职。一收到这封信,你们兄弟星夜赶来郢都,如果迟了,会加重我的罪名。”
哥哥读了这封信,一声不响,就递给了我。
鄢将师对我哥哥说:“你们家世代忠臣,大王当然不会忘记的。大王对我说,他冤枉了世子,所以很内疚,现在已准备升你父亲的官,拜他为相国,你们兄弟都封侯,你封为鸿都侯,你弟弟封为盖侯。”
哥哥说:“封侯什么的,我也不敢想,只要我父亲性命能够保住,我就心满意足了。”
鄢将师说:“这是大王说的,难道还有假吗?你也不用客气了。”
“那么……这是真的了!”我哥哥伍尚是个文人,人们都说文人的肠子要比不是文人的人多转几个弯,其实文人是最容易受骗的,因为他们只会研究别人话中的破绽,不明白越是骗人的话破绽越少。鄢将师几句话,就说得哥哥满脸笑容,心花怒放,连忙招呼下人准备酒菜,宴请鄢将师。这一顿,我喝了个大醉。
第二天,哥哥到我的房间里来,见我什么东西都没有打理,就催我赶快收拾。我说:“你相信鄢将师的话?”
哥哥说:“你觉得哪里不对?”
我觉得他真是愚不可及,只好分析给他听:“大王连世子也要杀了,怎么会赦免父亲?如果真的像奋扬那样赦免了,那可是莫大的恩典,为什么要给我们两个封侯?你有什么功劳?我又有什么功劳?这是诱骗我们两个去送死的,去了就别想活。”
“可是那封信确实是父亲的亲笔信,父亲怎么会这样骗我们?”
“父亲这个人你难道还不明白?他是一个草包,草包只知道愚忠,愚忠就往往不顾亲情。”我说到这句话,心里一酸,双眼发热,想在我们这个显赫的家庭,我也不过落得衣食无虑,并没有得到过什么封赏,现在却要我去为这个家庭送命,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我接着说,“依我看他是怕他被杀掉后,我们两个要找大王报仇,所以还是大家一起死了干净,省得以后我们闹得天下大乱。”
哥哥却还是往好处想,说:“你这不过是自己的推测罢了。万一父亲信里写的是真的,我们如果不肯回郢都去,岂不是害死了父亲?”
“你怎么连这一点也想不通?”我大声说,“如果我们在外面,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大王心里有所顾忌,就不敢杀父亲了;你如果去了郢都,只能让父亲死得更快。”
“唉,如果事情真的已到了这一步,我还是要去郢都的。”他说了必须去的三条理由,“即使是父亲的最后时刻了,我也不能让他感到绝望;做儿子的,为父亲而死,也是理之当然;只要能见上父亲一面,死了也甘心,万一他们一不做二不休,害死了父亲,这最后一面也没见上,岂不是要抱憾终身!”
我想,哥哥靠着爷爷的余荫,算是封过了爵的,他要死就去死吧,我也不想阻止他,反正他是长子,这样去死也是他的义务。我可不想死,我没得到过我家的什么好处,一身本领也还没有施展的机会,既没有名垂后世的资本,也没有真正享受过荣华富贵。
这世界,什么好处总是长子先得着的,封赏是这样,继承权是这样,就连逢年过节搞个仪式,也是长子出风头,沾光,次子只能做做跟屁虫,即使是跟屁虫,做得成做不成也要看别人高兴不高兴。长子是父母一夜欢娱的结果,次子也是父母一夜欢娱的结果,可是这两个结果所产生的结果却如此不同,我一直不喜欢这种制度。
所以,我没有跟哥哥一起去郢都,而是向他拜了四拜,算是诀别。我坚持认为,和父亲一起去死很不值得,倒不是怕死,而是不值得。哥哥不明白我说的不值得是什么意思,擦着眼泪问我要到哪里去。在这种时候,我当然得说得嘴硬一点,别让他觉得我其实一直心中怨气冲天,免得他死不瞑目,我说:
“谁能替我报仇雪恨,我就跟谁。”
为了加强语气,我又补充了一句:
“从此我只做一件事:复仇。”
我的话说得哥哥泪流满面,握着我的手说:“弟弟,我的智谋不及你,武艺也不及你。那么就这样了,我们各走各的路,我回郢都去殉父,是死孝,你逃到别的国家去,将来报仇雪恨,是活孝。从此一别,再也没有相见的日子了。”
他的话说得我有些难受,觉得自己一向心胸太狭窄。我送他到门口,看着他走到马车边,和鄢将师相互揖让,他说:“我弟弟不愿封爵,也强迫不了他,由他去吧。”
鄢将师朝我家的大门看了一眼,就扶着我哥哥上了那辆驷马驾着的大车。车子慢慢地辗过黄泥路,向城父城的南门驶去,车驶得很慢,一点灰尘也没有扬起,倒像是行驶在草地上似的。这样慢的速度,以我的阴暗心理推测,估计也是一种阴谋,鄢将师也许是希望我在最后一刻挡不住封侯的诱惑,跳上车去呢。
我想,现在把哥哥追回来还来得及,现在还来得及……不过杀掉个把鄢将师是易如反掌,我对自己说,要劝哥哥跟我逃走,那可就难了。
我知道如果我父亲还有一线活着的希望,那就是我回郢都去。我回去的结果,一是死,一是活,以我的推测,活的希望只有两成。我的境界可没有那么高,也不是像奋扬那样的傻瓜,怎么能冒这么大的险,以我的大好头颅,去换取我父亲和哥哥那点渺茫的希望。
父亲对我的评价是又勇又忍,勇是我一直在刻意塑造的自我形象,忍,真是说到了点子上,父亲其实也不完全是草包一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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