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amwcp(风)
整理人: amwcp(2001-08-30 13:26:50),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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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没找到,倒走上了大路。这是一条杂草丛生的驰道,路边有一只烂鞋子,磨穿的鞋底翻转朝上,露出一只黑黑的眼睛,直直地瞪着我。我走过去将它踢了一脚,它翻了几个斤斗,还是用那只眼睛对着我。
我认了认方向,沿大路走慢慢走着,总会走到驿站的。就算被楚兵抓住了,总能弄点吃的,肚子填饱了去死,我也认了。
好像有车轮声从远处传来,有马蹄声,有脚步声。我想起武城黑,他走得那么近我才发现,差点让我措手不及。我躲进树丛里藏好,想看看是谁,起这么大早就来搜捕我,他一定跟我有仇。虽然说填饱肚子很要紧,但性命当然更要紧,即使像现在发着高烧、嘴唇肿得像牛嘴,我也不想送死。
旗帜在他头上飘着,发出刮猎猎的声音。他坐在车上,皱着眉头,好像在思考什么重大问题,其实他很可能只是想不起昨天晚饭吃的是什么而已,生活方面他总是三心两意漫不经心的,有时想到了又记不真切,就会用很深刻的表情回忆。我嘲笑他时,他就腾地站起来,很夸张地说:“还有比生活本身更深刻的吗?还有比一饮一啄更深刻的吗?”一副要与我吵架的架势。
可这个时候我急于弄点东西吃,估计着他不是带兵来抓我的,因为楚王熊居虽然愚蠢,但也没蠢到会让我的至交申包胥来抓我,即使是,他也不会抓我回去,否则他的一世英名就会这样毁于一旦,为升官发财出卖朋友。所以我从躲着的地方冲出来,隔着拦截我的那些仆从大喊大叫。申包胥却坐在车上嘲弄似地看着我,毫无表示。
我跳到路边叫道:“申包胥,你好啊!你现在不认识我了!”
申包胥叫那些仆从走开,但还是坐在车上没下来,问道:“你真的是子胥?你的声音倒挺像的,可是你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的?而且连相貌也不一样了,嘴唇厚得像磨盘。”
“是啊是啊,”我说,“我穿着白袍你当然认识,可是我现在落难了,你不用认识了。”
他这才跳下车子,走过来仔细看看我,然后回头叫手下在路边找个空地支起帐篷,告诉他们要休息一段时间,然后对我说:“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是跟军队失散了?我没听说楚国跟谁打仗啊,这么快就打了个败仗?不要紧,我们回去好好杀他个痛快。”
我说:“你先弄点吃的给我,先给我喝点酒。”
他说:“啊,看你现在连站也站不稳,先不要说了,休息一下再说吧,反正我也不急着赶路。”
一袋酒下肚,我感到从所未有的舒服,浑身松散,像要无限地扩展开来。我一边嚼着牛肉干,一边含含糊糊地说:“你去弄几件衣服给我。真他妈活见鬼,我的包裹也不知道丢在哪儿了。”
申包胥的身材比我小,他的衣服我不能穿。幸亏他有个身材高大的手下,叫他拿几件衣服给我。那个手下长得虽然威猛,却是个小气鬼,听说要拿他的衣服,很不情愿,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申包胥笑着骂:“有你这样小气的吗?你的衣服我花两倍价钱买下来行不行?”
那人说:“两倍价钱倒不必了,反正已上过身了。可是我回去我老婆要盘问我的。我这些衣服是为这次出差特意做的呢。”
我在帐篷里洗了个冷水澡,换上衣服。这身衣服穿在我身上虽然不合身,倒也不显得小,问题是这是一身仆人的衣服,样式也难看,袖子又那么窄,系在腰间的带子倒像是一条麻绳。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将就了。申包胥见了,笑着说:“看你穿这样的衣服,还真不习惯呢,待会儿我们找个地方给你立马缝上两套。”
刚才申包胥看见我灌酒和嚼牛肉干的样子,知道我饿得狠了,早就让人预备了不少酒肉。我盘腿坐在帐篷里大吃大喝,申包胥斯斯文文地陪我喝了点酒,吃了些肉,笑着说:“你先慢慢吃,我出去一趟就回来。”他大概是见我吃相难看,素知我是个要面子的人,不愿意让他看见我的狼狈相,出去避避。其实现在这个时候,我早就顾不得面子了,刚才连穿着满身布条,赤身露体的样子也都让他看在眼里,还讲究什么吃相?
肚子一饱,就昏昏欲睡。我的脑袋向里侧一歪,就倒在毡子上睡着了,仆人什么时候收起盘子,申包胥什么时候进来过,我都不知道,只听到有人在水里吐着一串串气泡,咕噜噜响,又看见漆黑的树丛里有一双绿色的眼睛瞪着我,接着是一条狗,用湿湿的舌头舔着我的嘴唇,我恶心得直想吐,却赶不走那条狗。
中午时分我才醒来,这一觉睡得真舒服。我发现我的嘴唇上敷了一块湿毛巾,申包胥说他已让人来看过我的脸了,涂了点药。那药倒是挺灵的,我有肿已消了一大半,摸上去已有了感觉。仆人端进一盆水,让我洗了脸。这样,我才和申包胥说上了话。
申包胥还是问那句话:“你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的?”
我说:“你去哪儿了?竟然不知道我家里发生的事?”
他说:“我去宋国出差了啊,我不是写信告诉你了吗?”
我说:“我没收到啊。你去了好几个月吧?在宋国看见世子没有?”
他说:“世子怎么会在宋国?他不是在城父吗,你不是和他在一起吗?”
我说:“原来你一概不知。这事说来可话长了,楚国发生了巨大的变故,我……我遭到了灭顶之灾,已经家破人亡了!”话没说完,我就嚎啕大哭。我听到我洪亮的哭声,像猪的嚎叫,连我自己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从来没想到我真的能够放声大哭,甚至可以在申包胥面前放声大哭。可是这个时候我脆弱得一蹋糊涂,恨不得把这些天来遭受的委屈全都哭出来。这短短几天的剧变,超出了我的想像和估计,简直也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我甚至都没感觉到我这样婆婆妈妈有什么丢脸,也没想到这是不是会引起申包胥的反感,或者会破坏我在申包胥心中的形象,我只是想哭而已。
哭了一会儿,我觉得再哭下去就太碜人了,决定停止嚎哭,收也泪,却发现申包胥坐在对面,也是泪流满面。我想我的哭声可真能感染人啊,以后要好好使用才是。不过申包胥本来就文人气重,看到我长得这么威风的人居然不顾羞耻地嚎啕大哭,当然也不好意思不哭。他这么一哭,我们俩得交情就从同欢乐进步到了共患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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