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amwcp(风)
整理人: amwcp(2001-08-30 13:26:00),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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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事很长,一直说到夕阳西下。申包胥一开始并没有料到我会说这么长,近傍晚才吩咐手下说要在这儿过夜,今天不走了。这多少让我有点不高兴,因为近傍晚他才这样吩咐,说明他原本不想再陪我过一夜的。
其实我可以用半个时辰就可以把故事讲完的,讲完后我们各奔前程,我去宋国投奔世子芈建,他回楚国当他的外交官。可是我好不容易遇上个老朋友,而且是拜把子的朋友,我可不能错过,能多混一顿饭就多混一顿,毕竟这两天的饥饿是可怕的,想起来都让我不寒而栗,而且前往宋国的路还很长,前面又没有别的老朋友沿路招待。所以我把每个细节都详加渲染,讲得悲切切血淋淋。
我在讲述的过程中,因为要考虑如何组织材料,如何措词,所以还是比较冷静的。倒是申包胥很快就入戏了,听得泪流满面,连脸都仰不起来,常常忘了擦泪。泪水结在脸上感到很不舒服,就洗一把脸。我数着,一共洗了五把脸。在他流泪和洗脸的时候,我又觉得他是够朋友的,对我的不幸遭遇能够感同身受。这样一想,觉得我再叨扰他一夜也不算过分,就有些心安理得。
故事讲完了,我们就开始沉默,天就在沉默中黑下来。我现在喜欢天黑,点上一枝松明灯,在帐篷里面舒舒服服地坐着,出奇的安详,我的嘴角甚至露出了笑容。不料申包胥打破沉默,问道:“那么,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任谁都会问的,可我偏偏没有准备,只是说:“去宋国,找世子去。”
“哦,”他应了一声,看见一个随从在帐篷外徘徊,就说:“先吃饭吧。”
晚餐准备充分,所以很丰盛。我的饭量本来就大,又刚被饿怕过,所以几乎没有跟申包胥闲扯,一顿猛吃。一边吃一边想着,要是我明天能多带些食物去多好,不知道申包胥想到没有。不过他既然没有表示,我也不好意思提出来。
申包胥吃得还是挺斯文。收拾好盘盏,他又问:“你有没有比较长远的打算?”
“现在还没有……”我说,“长远的打算比较麻烦。”
我是有长远打算的,就是找一个可以安身的地方,太太平平地过完这辈子。如果隐居在山野农村,当然好,但生活会清苦些;如果隐居在城市,可能得找个工作,开个小店什么的,日子过得忙碌些;最好是能在离楚国比较远的国家,谋一个闲职,能够领点薪水,又可以过清闲日子,这样的话,我就会快乐些。
不过这样的打算可不能跟申包胥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都是胸怀大志的,准备要名垂青史,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可我如果一遇到挫折就变得心如死灰,只想找个地方做缩头乌龟,倒不是怕他会识破我不过是个胆小怕死的人,而是会让他看不起我,觉得我这人只会在顺境中大言炎炎,在逆境里马上趴下,像一只狗熊。本来做不成英雄就当狗熊,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是在老朋友面前,这张脸怎么拉得下来?
果然,申包胥眼睛就不再看着我,而是很深刻地看着黑乎乎的窗外,不知道是若有所思呢还是意味深长,说:“哦――”
他拿出这副腔调,我顿时觉得脸面尽失,如坐针毡,脸热得发烫,眼睛都已充血了。这种反应当然也非常丢脸,幸亏我应变能力强,马上作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厉声说:“总而言之,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一定要想办法报仇,就是借了别国的兵马来,也要杀进郢都,满城屠戮,剁碎熊居这小子,下酒吃了,费无极那狗娘养的,五马分尸,扔进鼎里煮他三天三夜,才能解我心头的大恨!”
申包胥吃惊地看着我,说:“你真的要这样做吗?我虽然佩服你的胆气魄力,但你的做法我不会赞同的,你一家世代是楚国的臣子,为楚国卖命……”
我打断他的话说:“卖命可以,胡乱送命我是不答应的。”
申包胥摇摇头,低声说:“不是这样的,这是一个秩序问题,不是一个仇杀问题,这一点你应该明白吧?你做了楚王的臣子,享受他给你的种种待遇,当然也应该尽到你该尽的义务,除非你不做他的臣子。他做错了事情,你可以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要求他补偿,却不可以和他交易。”
“不对,过去桀纣胡作非为,也是被他们的臣子杀掉的,熊居那小子的罪状不比他们少:扒灰,抛弃世子,听信谗言,杀戮忠臣。我如果能借兵讨伐,不但是给我的父亲兄长报仇,而且是给楚国反腐败,我自己可并不想取代他当国王。”
“你还是没有弄清楚,”申包胥说,“一种秩序存在,有它的理由,也有它的基础,它已经建立起一种相对稳定的结构,各阶层都获得一种固定的利益分配方式。臣子反叛,什么时候都是大忌,因为它必然会颠覆原先的秩序,破坏所有人固有的生存基础,这同样需要条件:一,难以抗衡的外患;二,毁灭性的灾荒;三,官僚体系处于的分崩离析状态;四,君主暴虐到失去理智。这四个条件,对你来说成熟了吗?”
“我不与你争这些,你是读书人,专门搞理论研究,我不需要理论。”
“好,那么,我问你,你准备破坏的秩序,正是天下各国赖以维持现状的秩序,这些国家如果没有足够强大的兵力可以到楚国来掠夺财富,谁会帮你?如果他们足够强大,他们可能不需要你,即使需要你作为一个借口出兵,到时候你能控制局势吗?如果在兵临城下的情况下,楚王满足他们提出的某种条件,作为交换,把你送给楚王,你有什么办法可以避免杀身之祸?”
你也太小看我了!我当然不会轻易出手的,我相信自己的才能。”
我意识到这已经只是一场意气之争,他用文雅的方式,我用粗悍的方式,各自维持一种可笑的形象,但这种时候又不能退让,而我又想结束这种无谓的争吵,所以我发誓说:“老天在上,如果我伍子胥不能亲手杀掉熊居,灭掉楚国,叫我脑袋被人割掉,眼睛被人挖掉,叫我淹死在江里,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申包胥看见我动了真气,他也生气了,大声说:“好吧,本来呢我也有几条计策,可是我不能给你,因为我是楚国的臣子,不能背叛楚国;但如果一定不让你报仇呢,又让你不孝。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是朋友,所以我会讲义气的,保证不出卖你,不向任何人泄漏你的行踪。你明天一早出发,一切好自为之。但是你要记住一点,有我申包胥在,楚国不是你伍子胥为所欲为的地方。”
他说着也对天发誓:“老天在上,他伍子胥能够灭亡楚国,我申包胥一定能够保卫楚国,他伍子胥能威胁楚国的安全,我申包胥一定能保楚国太平。如果做不到,叫我万箭穿心,肚肠烂断,绝子绝孙,世世辈辈做牛做马!”
我诧异地说:“你这又何苦?楚国又不是只有你一个臣子,你怎么把整个楚国的事都揽到自己一个人身上?”
申包胥说:“你相信你的才能,我也相信我的才能。你来捣乱,我不让你捣乱,这就是我们建功立业名留后世的机会啊,我正愁机会难得呢,哈哈哈。今天晚上我们睡一个被窝,是天下最知心的朋友;明天我会备好干粮马匹,送你上路。你走之后,下次见面就是敌人,我们就各展胸中才学,比拚个高下。”
听说他明天会给我准备好干粮马匹,我总算放下心,哈哈大笑着直起身子,高声说:“好,说得痛快,为你这话,真该各自喝上一大觥。”
申包胥一拍手,大笑着说:“好啊,哈哈哈,来人,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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