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amwcp(风)
整理人: amwcp(2001-08-30 13:19:56),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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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就看见前面路上有一辆破旧的马车停着,马不安地打着响鼻,打出的两道雾气,在地上喷出一个湿印子。赶马车的人拢着双手坐着,全身都用破旧的皮衣皮帽裹住了,看不清是谁。车子里不知道有没有别人。
不过我知道那肯定不是楚国人,我想现在的楚国,没有几个人有那么大的胆子路远迢迢地来找我的麻烦,这点儿自信我当然是有的。我估计那车子也未必就是冲着我们来的,就对世子说:“不会的,楚国有谁敢单身来拦我们的车?我去看看是谁。”
那人迎面走过来,手里的鞭子一晃一晃的,皮帽压得低低的,一副吊儿郎当流里流气的样子。还没走近,就高声对我说:“劳驾,这是楚世子的车吗?我想见见世子。”
他的声音挺熟的,似乎哪儿听到过,可是我想不起来。世子却像救火一般,已经从马车里跃了出来,说:“是你?张……丐!”
“世子真是好记性!隔了那么久,还听得出我的声音。”张丐哈哈笑着,大踏步从我身边走过,直奔世子,竟没有再看我一眼。
原来是他。我气得眼冒金星。张丐这小子,充其量不过是宋国公族世家的一个家臣,身份地位比我家的仆人也高不了多少,而我有堂堂贵族户口,他竟敢对我这样无礼!就算我们世子现在落难了,但还是楚国王子,他有资格跟我们世子攀交情吗?就算我现在落难了,但还是楚国的贵族,如果想跟我攀交情,也得是他的主人来攀!可是他却这样目中无人,眼睛看人低。上次在商丘,他到馆舍来,让世子把我打发走;这次对我又这样傲慢,把我当什么人了?
世子红红的脸上每一块肌肉都跳舞似地动起来,双手用力搓着,兴奋得好像要去迎娶天下最漂亮的姑娘似的。我心里想,那个漂亮的姑娘,早就被你父亲娶过去了。当然我不敢真的说出这句话来。只听世子对张丐说:“你不是在……南里吗,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张丐神色似乎诚惶诚恐,说:“我是特地向世子请罪来了,请世子用这条鞭子抽我!”
世子愣了一下,脸上的肌肉马上僵了,结果腮上鼓起一个疙瘩,像长了一个瘤似的。他的声音明显低了下去:“事情……没有办成?”
张丐叹口气,说:“不是没办成,是没有办。我张丐是个大老粗,直性子,一向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宁可跟人家拚命,也从来不会转弯抹角。可是这次却在世子面前耍弄阴谋诡计,真是罪该万死。”
“阴谋诡计?”世子看了我一眼,想弄明白张丐的意思。
“事情也是迫不得已,世子是厚道君子,自然不明白小人卑鄙龌龊的行为,就是明白了也不会计较。”他哀伤地摇摇头,似乎对自己的卑鄙行为深为痛惜,“唉,你知道我们华家这次倒足了楣,逃到了南里,可是南里并不是久留之地,迟早要被宋国军队攻破的,所以分头去国外求援,有的去吴国,我去楚国。”
“啊,果然是去求救兵。”
张丐说:“我的计划是这样的:贿赂楚王身边重臣,所以我找世子打听他们的爱好习性什么的。如果这样能顺利求得救兵,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哼哼。”我用鼻孔说。
张丐叹了一口气,说:“我反正什么都不想瞒你了,都说出来吧。如果这个贿赂的办法行不通,我只好出下策,绑架世子,献给楚国,消除楚王的心头之患,楚国自然不能白白承我这个情,只好替我出兵。”
“你……原来真的这么阴险!”世子退开一步,睁大眼睛说。
张丐点点头,一副无比痛心的样子:“是啊,我想出来的办法十分阴损,可是为了报答我的主人,我什么事都愿意干的。”
世子的脸红得像要喷血,双眼毒毒地看着我。
我知道因为我很早就猜对了张丐的阴恶用心,显得比世子还高明,所以世子心里不痛快,据我估计,他这时心里最恨的不是张丐,而是我。我只好避开世子的眼光。雪下得大起来了,地下已积了薄薄的一层。
张丐接着说:“我说过,到时候我一定会还这笔人情的。我不是空口说白话,我是准备好了的。世子对我推心置腹,万一我走投无路,绑架世子献给楚国,我也准备一死,向世子请罪,报答世子的信任。”
“你一死有什么用?我的性命没有了,你死不死还有什么意思?”世子喃喃地说。
张丐眼睛望着天,说:“我如果那样对待世子,我也没有别的路好走了。”
“哼哼。”我忍不住又用鼻孔说,斜着眼睛看他。
“幸亏事情进展得很顺利,现在楚兵已经来了。可是我的计划毕竟对不起世子,所以请世子用这条鞭子抽打,让我稍稍减轻内疚,算是我还世子的人情债。”张丐表情沉痛,将手中的鞭子递到世子手中,脱下皮衣,将一个光脊背露在寒风之中。
我想,这家伙事情做得这样漂亮,一定有他的险恶用心,如果鞭子在我手中,非得狠狠抽他一百下不可,打得他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弄鬼。
世子惘然看着张丐黑龊龊的光脊背,不知如何是好,过了很久,才叹了一口气,说:“你这也是效忠主子,我不打你了。”说着,将鞭子扔到地下,回头钻进了马车。
世子变得聪明起来了。我猜想这个过程中他想了很多,也许已经发现他身边缺少像张丐那样的人,也许他觉得我到商丘的这段日子,并没有尽我的力量帮助他。按我的理解,他说这个话是给我听的,希望我能像张丐那样为主子卖命。我吃不准的是,他现在对我的期望多些呢,还是对我的失望多些。
我应该高兴还是应该恐惧?
张丐弯腰捡起鞭子。在他面向大路时,我似乎看到他露出了一个笑容,仔细看时,发现他用牙齿紧紧咬着嘴唇,咬出一块小小的青痕。
他直起身子,向世子的马车鞠了一个躬,慢慢地穿好衣服,又慢慢地走向自己的马车。
他回转身子的时候,脸上突然又绽出一个笑容,忙用左手捂住嘴巴,一副轻浮相,又是一副无赖相,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内疚,倒有点阴森。他在笑世子被他轻易愚弄?还是在笑我被他故意冷落?也可能他另有阴谋诡计,在前面的路上等着我们?
他的笑容像一道闪电,几乎将我的眼睛都晃瞎了。我看见他的笑,胸腔里就发出“格登”一声响,不禁心惊肉跳,忐忑不安,不知道他笑什么,只觉得这种笑十分邪恶。
看着他跳上马车,我忽然明白,他刚才不过是演了一场戏。他的计划虽然狠毒,但也根本没有必要到半路上来向我们世子坦白请罪,他这样做,其实只是为了博得忠诚可靠、信义智勇的美名,抬高自己的身价。
好家伙,让我学了个乖!原来忠诚可靠信义什么的名头,可以用不忠不诚不信不义不可靠来博取。也就是说,到南方去,一直向北走也可以到达目的地。
我目光阴沉,看着他的马车在雪花纷飞中渐渐驶远,盼着天上掉下一块陨石来砸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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