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jianghong18(纯爱手扎)
整理人: jianghong18(2001-08-10 23:07:36),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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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周末,同事一帮人在“1931”呼酒买醉。胡言乱语,手机铃声此起彼伏,谁也不能知道其中哪一声响会令你心惊——大多,不外是些有一搭没一搭的鬼话。
酒酣耳热之际,浩儿思谋着走吧,回家去。明天不用上班,这个依旧星光灿烂的夜晚可以有很多事情消磨,看电视听老歌打些电话吹吹牛,再沉酣黑甜地睡过去,直到日上三竿。
正好电话响,暗自高兴呢:乖乖,闪的理由出现的很及时嘛。不管是谁,就假扮一次女朋友好了。
走到稍微安静些的地方去听电话。步子有点飘,头也有点沉。那灯光昏黄着,倒真是旧年的风景和情绪。
浩儿说:“你好……”
浩儿说:“请问哪位?”
浩儿说:“喂!说话啊!”
浩儿说:“我靠!神经病啊?!”
浩儿准备挂电话,这时候他听到了,电话那头,有个遥远的声音平静传来:“浩儿,我是李辉。”
浩儿从“1931”一步步走回去。午夜的路灯大概也孤寂的无聊,把影子拉长缩短,缩短拉长,身前身后缠来饶去。同样晚归的少年唱着空空荡荡的歌子,易拉罐在他们脚下空空地响。
好长的日子以来,总是跟自己说:我是可以淡漠了,我能的。他以为很多东西可以丢的开,抛的下,忘的掉,雁过无痕花落无声。而直到那人儿回来,才发现这一路上,自己竟然将全部过往都清点收拾,点点滴滴珍而重之地藏好。然后,狠狠地摔一个自己在回忆的尘埃上,再丝丝缕缕拉扯着你,直到痛彻心扉。
十几年前的城市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十几年前的人事也早已模糊了影子。隔了十几年的岁月望过去,就好象取下柜子顶上的老家什,忽然一阵风,吹起上面的灰尘,飞飞扬扬迷住你的眼。
第一次见到李辉,是在父亲的追悼会上。十岁的小人儿,不可能参透生死背后的故事。浩儿只是哭,哭累了就站在角落里,看来来往往的人和憔悴如一段枯木的母亲。然后继续哭下去。没人顾的上他。
李辉跟着自己的爹来参加追悼会——这纯属老人家极其偶然的念头。李辉知道有人死了,却不知道身旁这个小孩哪里来的那么多眼泪,便掏出自己皱皱巴巴的手绢递过去。浩儿捏着手绢,不哭了,望着李辉。李辉对他笑笑,牙齿很白,眼睛很亮。
接下来的日子,李辉又跟着父亲到过浩儿家几次,两个小孩儿在一起,说些小孩儿的话。渐渐地,也就不来往了。
上高中的第一天,在教室打扫卫生。浩儿打了一桶水,龇牙咧嘴提到教室来。对面窗台上有人叫:“麻烦给我拧一下抹布。”随后一块脏抹布迎面飞来。浩儿拧了抹布,走到窗台边,递过去。猛然看见窗台上的人正在望着他笑,牙齿很白,眼睛很亮。
所有的故事都是命中注定。
从同学开始做朋友,很自然的事情。他们常常爬到学校背后的那座小山上,坐在阳光下的蒿草中央,唱歌,聊天。青春啊,梦想啊,仿佛每一个明天都是触手可及的华彩篇章。而在梦想还是梦想的时候,他们之间保持着一种默契,许多相交一世的人也不可以奢望拥有的的那种默契——眼神,或者微笑———甚至都是多余的。很长一段时间,浩儿自作聪明地为他和李辉之间找了一个词,叫做知己。
校运会百米决赛,一马当先的李辉在小女生们的惊呼声中重重地摔在地上,惯性的力量使他在布满小煤屑粒的跑道上擦出去好远。浩儿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冲了上去,看见李辉的小腿上擦开长长一道口子,血流如注。浩儿背上他就朝医务室跑,速度之快足以让新鲜出炉的冠军羞死当场。校医给李辉包扎的时候,他龇牙咧嘴对浩儿笑,浩儿也对他笑笑,并不说什么。可他知道,背着李辉的一路上,那滴出来的血线长长,分明,是自己的生命丝丝缕缕在抽离。
那还是高一,日子清清朗朗的高一。阳光哪,风哪,叶子和花;女孩子,男孩子,从容雅致的先生;以及天空下的河流,天空下的山,天空下唱着歌来去的少年。
我们让故事省略一些吧。那些美好的回忆,其实我们都曾经过。所以,就让一些东西从文字里去掉。相信,不会太多影响您的阅读
高三了,自然是和逃不开的忙乱紧张。那天晚上,浩儿到李辉家里复习功课,是五月的极好的天气。浩儿专心背政治,李辉拿支笔在旁边做数学题。开始,一切都好好的。到夜深人静时,李辉开始心不在焉起来。他在张白纸上划拉两笔字,递给浩儿:“知道是谁写的吗?”
浩儿瞄一眼,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一卷烟,一片山,几点云影一道水,一条桥,一支橹声一林松,一丛竹,红叶纷纷”
浩儿说:“徐志摩。”继续埋头背书。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
……
过了一会,李辉又叫:“浩儿……”
“别烦我。”
“你今晚住这里好不好。”
浩儿抬起头,奇怪地看着李辉一脸认真的样子。犹豫了一下,看看钟,已过午夜,便说:“好吧。”
李辉的床很温暖,很干净,被子很软,枕头很轻。男孩子的气息有一点诱惑的味道。浩儿觉得很累很累了,却怎么也睡不着。李辉也一样,辗转反侧。屋外是风吹草动的声音。
“浩儿……”
“什么?”
李辉侧过身子,对着浩儿:“我要跟你说句话。”
浩儿静静地,凝视着他的眼睛。
李辉伸出手来,轻轻地搂住浩儿,一字一顿地说:“浩儿,我喜欢你。”
浩儿觉得自己真的是很累很累了,不想动,不想说话,甚至不想想起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是闭上眼睛,任李辉年轻的身体火一般紧紧拥抱着自己,而自己,就好象长久跋涉之后,进入了一片温暖的湖,一点点放松,一点点沉下去……
而当阳光射进窗户,终于清醒过来的浩儿,看着身旁熟睡的李辉,对自己说:“完了。”
李辉终于发现自己的冲动铸成了无可挽回的错误:浩儿开始完全躲避他。上课一定在最角落里,下课飞一般骑车回家,不跟他说话,甚至不看他一眼。李辉知道自己做了蠢事,但他不后悔,决不。李辉永远不会为自己做的事情后悔。
有一天,李辉逃了课,终于在浩儿必经的一条小巷子里堵住了浩儿,不由分说将他拉下车。
“你干什么老躲着我?”
“放开我。”浩儿愤怒地挣扎。
“我爱你。”李辉盯着他。
“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我们都是男人!”
浩儿一溜烟跑了,车还倒在地上。
高考,俩人都砸了。勉强上了本科线。浩儿的整个假期都在外地,直到马上要入学的时候才回来,而在火车站路灯下等了他一个假期的李辉,也已经去了远方一所大学报到。
大学里的浩儿,拼命说服自己:那不过是小小的一个意外罢了,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很正常。他开始谈恋爱,开始抽烟和喝酒,以为这样就是个真正的男人了。
可是渐渐地发现,自己,和别的男孩子,还是不一样啊——和女朋友在一起的时候,很快乐,可那种快乐是每一个美丽、聪慧、善良的女孩子都会带给人们的,不是爱;他把李辉的每一封来信拆都不拆就点火烧掉,却并不能把李辉的样子连同信纸一起焚尽。反倒是想起那些日子,胸口里一层一层的伤痛就真真切切地涌上来。
就像蜘蛛网上的小小飞虫,拼命而无望地挣扎。
寒假里,李辉还是找来了——旧历新年的第一天。
那明朗的孩子,穿着单薄的甲克,是憔悴的样子,只是眼睛依然亮着。
“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你的信我都没看,烧掉了。”
“这并不说明你有多坚定。”
浩儿把眼睛望向窗外,马路上撒满了鞭炮的残屑。李辉却定定地望着他:“我只是爱上了一个我应该爱的人。我不管他是男人还是女人。我没有妨碍别的任何人,没有犯罪。你告诉我,我哪里错?”
李辉到浩儿面前,逼视着他:“你告诉我,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
浩儿不看他,也不说话。李辉的眼泪就这么一滴滴掉下来。
“我爱你,浩儿。”
浩儿听见那些遥远的欢笑又在耳边响起,在这冬日里,冰凉又灼热如火。久压在胸口的忧伤和巨痛一下子全涌了上来,那片湖水,又在将他一点一点淹没。
可是他让一丝残酷的笑打断这欢笑:“可是,我不爱你。”
“你撒谎!”
李辉说。伸开双臂紧紧地搂住浩儿。而浩儿却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量,挣脱开来,一个巴掌重重地摔在李辉脸上。自己疯了一般地大叫:“你以为你是谁?同性恋!变态!滚——”
李辉走了,再没有回来。浩儿也再没有接到过关于他的任何信息。浩儿想:终于结束了。可这并没有改善什么,反倒是仿佛生生地抽离掉一段生命,剩下的岁月几乎无法支持。
浩儿知道自己的挣扎越来越无力,柔软而坚韧的蜘蛛网将他缠得越来越紧。
女友丹丹是个聪明的女孩。有一天坐在图书馆外的荷花池边,浩儿拼命想收罗一些话题,可他的确已经疲惫无力。
丹丹突然说:“我们分手吧。”
沉默之后,浩儿说:“为什么?”
丹丹笑起来,就像很平静的样子:“我谈过恋爱,我知道爱的感觉,不是这样的。我知道你一直很努力地想让我感觉到你爱我,可我真的感觉不到。谢谢你一直对我那么好,但你没有爱过我。你不过在演一出戏,或许连你也想把戏当真。可我知道戏终究是戏不是真的总是要散场的你没有爱过我我感觉不到你爱我……我不会恨你,因为你没有要骗我,也许只是骗你自己。”
浩儿无言。
丹丹说:“你心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对吗?”
丹丹又说:“能够被你爱着,那个人真幸福啊……”
丹丹最后说:“再见。我不想让你看见我哭。”
最后一丝力量消失以后,浩儿反而平静下来。就这样吧,他说。读书,考试,工作,一个人在阳光之外,安静地过着日子。
至于李辉,就让风尘将他一层一层埋进遗忘的沙丘,不再提起。
……
电梯缓缓上升,从一楼到顶楼,应该有时间去理清一些思绪。而浩儿只是安静看着门上方的数字一个个亮起来,什么都没有想。昨天的电话里,李辉说:“明晚八点,我在XX大厦顶楼的咖啡座等你。”浩儿知道自己可以有一千个理由不来。但它们都抵不过那唯一一个要他来的理由:因为,他是李辉。
从电梯出来,右手边就是咖啡座。浩儿对直走过去。这里他并不陌生,有时候做节目请嘉宾,到这里喝咖啡,谈谈笑笑就把事情定了。有时候没事也来坐坐,只是喜欢这里安静清朗的环境,还有老式咖啡磨里慢慢旋转出的纯正巴西咖啡香味。
可是竟然没有看见李辉!
浩儿开始不由自主地恐慌,眼光在座椅间扫一圈,没有。再扫一圈,还是没有。咖啡的香味弥漫,灯光明亮安然。
我已经如此轻易地忘了他的样子!
猛然间手机响,浩儿手忙脚乱将它取出来。耳边,轻轻传来一句话:“回头看一看。”
回头看一看——他分明在灯光最亮的一处,那般地笑着,一如多年前的神情,依然少年时的眉目疏朗,依然牙齿很白,眼睛很亮。一瞬间斗转星移——究竟是谁尘满面,鬓如霜?
衣香鬓影。举止优雅的人们在身边低声谈笑。你要拼命再拼命,才能忍住你的泪。
但是你可以听他尽情倾诉,把心事一一排开,哪怕胸口汹涌着巨大的伤痛——直到更残漏尽……
我以为你真的恨我,真的……讨厌我那样做。那么,好,我不缠着你。所以我不再给你写信,虽然我不能忘记你。我到外面胡乱找人,胡乱跟人去。有一句话不是说吗?浮生若戏。我以为我可以这样做,一辈子就这样了。把该忘掉的都忘掉,忘不掉的藏起来;少去回忆,不要期待。有烟抽,有酒喝,有漂亮的小孩就做爱。堕落是很容易的事情。
只是每天早上醒来,我都只想能靠在你怀里,歇斯底里哭一场。
毕业后,我进了当地一家报社。你知道,我是骄傲的。就算我心里死了一般不再有爱,一样要把该做的事情做的比别人出色,所以,我很努力。可是,我看到了什么呢?有个小孩,很漂亮很聪明,很乖,和小伙伴玩耍时,不小心摔倒,一块尖石头戳破太阳穴,就这么死了;有个高中女生,只因为老师说了她一句“蠢猪”,就用菜刀砍死了老师的老母亲,然后自杀;住在我隔壁的同事,和两百多人一起死在一场空难里,上飞机前他还说回来以后带我们去他家乡,一个很美很美的小镇……
我突然发现所谓生命不过是一只玻璃杯子,又脆又薄,要破裂极其轻易。两个月前,为了写一篇像我的主编说的“具有超强震撼力”的稿子,我在病房里看着一个十七岁的大学一年级学生一点一点绝望地死掉,而我和旁边的人一样,都无能为力。
就是在那天,我对自己说:“我只有这一辈子,我要飞扬跋扈!”我说,我要去找浩儿,再对他说一次:我爱你。如果他说不可以,我就问他,像七年前问过他的那样:为什么不可以?我只是要去爱一个我应该爱的人,为什么不可以?就算他打死我,我也是要问清楚的。
所以,我回来了。
我来问你。
我要一个答案。
这个答案,你欠了我七年。
浩儿望着李辉,就那么望着,一眼一眼,就那么,望进生生世世里去……
而现在,现在是刚刚开始的春天啊……夜夜笙萧的屋外有灿烂星光。而对坐着的两个昔日少年,也竟可以不说风月。
漂过之后,依然是水。一层层风霜雪雨逼视过来,依然能在心底满蓄温情。就像雨,一点一滴磨穿石头,最坚韧的,或许也是最脆弱。才发现所有的昨日,都是害怕千帆过尽,等不到你的扁舟真实地出现;所有的悲哀,都只为了此刻,让你看着我,安闲地梦去。
终于可以让那片湖水漫过来,让自己静静地沉下去,沉下去。一如最初的那个夏夜,最初的那次悸动。真的什么都不用想,管他外面的风,吹的怎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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