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hard_rock(蛮子)
整理人: donimo(2001-08-07 04:41:28),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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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生和驯化:并非结束
中国的艺术家面临着很大的局限性,这就是中国的文化只鼓励智慧,但不鼓励人格的力量,大家都在玩智慧,愿意做出技巧性很高的作品。但我觉得作为一个艺术家,恰恰不应该表现智慧,智慧应该在你的创作过程中,在你交出作品以前就应该完成了。艺术家的作品应该表现的是人格的力量,应该坚持你自己的原则,不要管人家怎么说,也不要相信唯有文字才能当裁判员,因为我做音乐时的感觉有时很难说出来,这不是一年就一个星期有这种感觉,而是在日常生活中不断会遇到这种感觉对你的冲击,就像人饿了要吃饭一样。
——崔健
摘自《华人》月刊九七年11期 作者毛丹青
但是,野生并不能就此死去。
没有野生,文化就病了,就老朽了,就不是人的文化,文化就没有了灵魂。一切文化的动人本质在于,它在发生上应该是野生的。野生境界,是文化的真界。而相反的结果,是文化的体系化将人的生命活生生地闷死。
生命不能闷死在体系中,不能闷死在驯化里,无论是社会化的驯化,还是文化化的驯化。如果我们观照整个中国文化,会发现中国摇滚乐最大的功绩,并非是它在艺术上、音乐上或者文化进步上的贡献,而首先应归功于它的野生立场,这种野生立场唤醒了艺术家的生命冲动,唤醒了艺术家的人格,唤醒了作为艺术应该秉守的第一原则——切身的疼痛。而摇滚乐最大的特点,也并非是它音乐上的特点,而首先是它一系列非体系化的立场。它并不斤斤计较于未来,并不计较在艺术的演进史上会不会占据一席之地,并不计较其智性、技巧是不是很高,并不计较技艺化体系化的历史会怎样审判它,并不计较自己会不会成为庄稼或像庄稼一样目标明确、对人有用,它计较的是现实,是正在呼吸的生命,是这生命正经历的疼痛。正是这一系列非体系化立场,给体系化的文化带来了冲击。
——摇滚是非组织化的。摇滚过着一种没有组织的生活。摇滚乐的声音不是代表哪个组织的声音,也不被哪个组织所管教,甚至它也不代表摇滚界。它就是表达自己,就是个体生命的喊叫,它的喊叫发生于个体,也只代表个体。摇滚的认识不是通过一个组织体系来达到的,没有一个组织传承、探讨、相互影响、共认某些原则、确立某项体系,然后以一个组织来开展、支撑这项体系。它是纯个人的,就像一个文化盲流,没有组织、机构、媒体、协会,帮它实现“社会表达”。在整个社会组织化的运转中,在国家机器乃至此基础上更为庞大的文化机器里,没有一个部件是属于它的,可以帮它出面运作,也没有一个现成的传送带可以帮它,把意见合乎行规地送到社会的大屏幕上。它像一个从社会结构中逃出来的离子,逃脱了结构,不被结构,只是以布朗运动的分子碰撞方式,寻找着与人群、与文化碰撞的机会。它是个体的人,却力图作公众性的实现。它的背后不仅没有实体的组织,甚至也没有虚体的组织,如“界”(文化界、艺术界、经济界、新闻界、政界等等),在中国由家庭、单位、社会组成的整体结构中,这种非组织化的游离显得非常意外。由于它的非组织化,它的行动处处受到无所不在的社会结构的限制,而偶尔得以实现的社会行动只能是被结构中的某个部分——怀有各种主张、功能、目的的社会化组织利用。它到处碰壁、孤立无援,总是难于实现自己一心向往的演出,总是无力阻止它的形象时时地被别人扭曲,所以中国摇滚极其苦闷、压抑,不过它的自由碰撞方式、个体生活方式,却给已经习惯了生活定势、已经习惯了“社会的组织化”塑造“个人行为的组织化”的人们,开启了一种生活上的想象力。
——摇滚是非体系化的。它拒绝把自己包裹在文化的体系之中,拒绝被整合,拒绝理论包容。它最关心的是现实,最重要的是表达现实。它被现实推动,而不被文化的功利驱动;它自我生长,而不被文化生长;它结的是现实之果,而不结体系之果。但真实的摇滚并不无视文化问题,它之于文化问题是一场遭遇,而不是扫描和检索。在现实的痛感之下,体系的增长对它不那么重要。对它来说,最重要的是生命:哪里束缚了生命,就在哪里反对它,即使是精英文化和知识分子体系的束缚。这种以人为本的态度,不断刺激文化主体回到人的立场反思,提防体系化的副作用——一种文化高度发展、人格却日趋矮化的精神侏儒症现象,一种只有智力没有人格的文化网状结构,一种只讲理论不问问题的文化异化可能。
——摇滚非体系化还有别一个方面。它不太理睬艺术的价值论(体系思想),而更秉守时代的反映论。它宁愿充当生时的当代载体,而不在乎死后的文化声名。第一位是表现现实,而不是艺术的突破。所以,它和其他野生文化一道,构成了当代中国文化的承载者。它以说真话为己任,表现我们的生存状态,不回避,不忌讳,诚实地说出正作用于你的问题,帮你有所发现。它鼓动创造,而不鼓动匠气;第一位追求的不是音乐的美,而是音乐的真;有了真也就有了美,真就是创作与对象——即我们的存在——合拍的程度。
——摇滚是没有权威的。摇滚音乐里没有权威判断,这一点又与正统文化殊异。正统文化的价值体系是由低向高、由浅入深呈等级排列的。但在摇滚音乐家那里,却试图拒绝孰高孰低、孰优孰劣的评判,终极性的标准是每个艺术家自己,是每个艺术家个体的表达是不是达到了他这个个体的真实。摇滚尊重每一个生命的意义。
——摇滚是非驯化的,是不入流的。因为不入流,所以它不会受“流”的牵制,而一心专注于自我的表达。因为不入流,所以摇滚在表达后,往往受到“流”的曲解或不承认。
——摇滚是强调欣赏的。摇滚人认为欣赏中有全体,有摇滚的全部意义,体系化的分析中却没有(一种抵制曲解的无奈之举?)。由于中国的乐评里很少有人强调音乐的审美状态,所以有的摇滚人强烈地反对文字化的阐释,特别是理论的肢解和生吞活剥,而极力鼓吹进入听的状态,听就是摇滚乐的最后意义。
而整个中国已是一种体系化的存在,而摇滚还保持着野生,它的准则与体系化的人类准则处处不同,所以摇滚与社会和文化之间,形成了一系列的无法根除的紧张关系。它使中国摇滚始终面临着压力,有社会组织的压力,种种体制的压力,还有文化的看不见的压力,压力和抗击使摇滚和文化间形成一种互动关系。一方面整个文化、文明形成一股看不见的势力,使摇滚乐时刻面临被排斥、被整合的命运:它会慢慢地驯化,慢慢社会化,慢慢懂得规则;另一方面它对这种整合顽强地进行了冲击和揭露。
90年代的中国,商业的消解、文化的消解不停发生着,虽然摇滚拒绝被整合,但往往由于先天的缺陷,它的反抗并没有力量。比如一个最明显的例子是,它需要一个导向社会的体系,而能找到的往往首先是商业,但它又反对商业的宣传行径;另一方面,商业为了更大的利润,往往借着合作之机,极力想收容摇滚。它们是一对各怀鬼胎的交易伙伴。在这种交易中摇滚或者被同化,或者被歪曲,不管是哪一种,都只能获得极其微弱的表达。更要命的还不是与商业这对伙伴,而是摇滚与文化这对伙伴。摇滚乐所倡导的欣赏,和文化必须进行的评判,这是两个不可偏废、同时又难以调和的两个方面。如何维护摇滚和其他野生文化的野生性,和如何总结文化体系的生长,这也是两个不可偏废、同时又难以调和的方面。这种不可调和的最深刻的影响,是造成摇滚乐内部的巨大矛盾:野生力量本身是极其虚弱的,从本质上而言,它无法通过无文化来达到文化,非体系走极端了,就变成了无知,这是野生文化无法回避的两难。
所以摇滚一直被缚,一直抗争,它使文化不至僵死,同时又无法摆脱被自己的性格决定了的注定悲剧的命运。但无论如何,当野生文化最后汇入历史的主脉流去时(自动地或他动地),我们发现它彰明了一个道理:即所有优秀的文化,在本原的发生上都是野生的,无论是伟大的哲学家,还是最优秀的艺术家,他们的思考和创作,莫不发源于个体的生命,莫不发源于生存的现实,莫不发源于难以遏制的危机和冲动,而不会相反,如发源于文化的界门纲目或体系的生长。他们因为切身的疼痛,为了生命的出路,可能最后演绎出一套庞大体系,但体系不是目的,就像文化不是目的一样。这体系的每一枝叶下面,都有疼痛在发生着,都有生命在勃动着。野生性,是保证这生命的命脉所在,是文化的一缕精魂。
*高旗、侯牧人、ADO、曹平等人的早年经历请参见《摇滚梦寻》一书 编者雪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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