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partybird()
整理人: yiffs(2001-02-06 11:40:29),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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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kearee (KEAREE)
终于走出了领事馆的那扇门,我挥挥手中获签的护照,冲父亲得意地一笑 。
那天下雪,鹅毛般的大雪。我记不清那天天气的寒冷,只记得自己心里结
了冰般得凉。父亲看了看我手中的护照,又看了看我得意的神情,微微一笑:“
我们的运气真好!”如果前一分钟我还得意的话,那么当父亲说出这句话的同时
,我就完全不知道自己还能得意什么,难道还能得意向父亲宣告我将离开他的生
活?
父亲从前并不是个沉默的人,从母亲去世后就变得抑郁了。我和父亲的生
活还是一样地过,可他对我的态度却使我觉得那不是关心而只是在尽某种义务。
最难以忍受的是他很少跟我交谈,至于推心置腹的聊天更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事
情。我尝试跟他谈论各种事情,想像以前一样,一边坐着他,一边坐着我,唯一
不同的是母亲的位子空着了。我尽力让自己忽略这个,因为我想让以前那种愉快
温馨的气氛仍能出现在我和父亲的谈话中间。可是对我的每个话题父亲都不再像
以前那样感兴趣,往往他都笑得很淡然,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多的看法和评论。
直到一次无意中看到父亲对着母亲的照片发呆时,我才忽然意识到在我的话题中
独独没有母亲。那并不是因为我害怕承受回忆的痛苦,而是因为我的确不敢去刺
探父亲情感世界中的那一角,他似乎从来也不愿跟我谈谈母亲。可就在那时,我
突然发觉也许我该主动跟父亲谈谈母亲,或许这样能让我重新走进他的世界。
我十六岁生日的那天,下午放学早早回到家,做好了晚饭。吃饭时,我小
心翼翼但故作轻松地问:“爸,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
我发觉父亲下意识地向挂在墙上母亲的照片看了一眼,在确定今天不是那
个日子后,目光很快回到了我的脸上,顿了顿说:“你的生日,是吧?”
“你记性真是不坏!”我嘻嘻地笑起来,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沉默了一下,父亲说:“一年年过得真快,都十六岁了。要点什么东西吗
?”
“生日礼物?不要不要,都这么大人了,还要什么生日礼物呀,真是的!
”我笑着推辞。母亲去世以后我还没给自己过过生日,其实倒希望父亲能早就备
下了礼物,但这并不重要。
“对了,爸,要不明天咱买个蛋糕,以前小时候过生日时你和妈妈不都给
我买个蛋糕吗?”
父亲一怔,我也一怔,自己这么快就把与母亲有关的事情说出来了。我低
着头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塞饭,心提到嗓子眼儿,不敢去看父亲的表情,也不知道
接下来他会有怎样的反应。
“嗯,那就去买一个吧。”父亲语气平淡地回答我。
我的提心吊胆持续了几秒钟后代之以强烈的失望感,父亲故意回避有关母
亲的话题。但是受挫之后的不甘使我决定不理会父亲的回避,我执意要这样做。
做完作业后,我倒了杯水给父亲送去。他正在看书,看见我进来了,问道
:“作业做完了?”
“做完了。”
“那就早点去睡吧。”
“嗯。”
我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然后挪了把椅子在父亲对面坐下,鼓足了勇气说
:“爸,我有件事想跟你谈谈。”
“什么事?”父亲看着我,没有放下手里的报纸。
我停顿了一下,心里仍在揣测我的问题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也许父亲会
发脾气吧,不过就这样也好,于是我说:“爸,妈去世已后,你心里都是怎么想
的?”
我看到父亲的脸笼上了一层阴云,我觉得他的手也有些颤抖。我也觉得有
些尴尬,低下头把手夹在两膝中间,等待着父亲的回答。只有几秒钟,可是时间
过得真慢,我觉得手心都沁出汗来了。
父亲带着明显的掩饰激动的语气敷衍我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提那
些干什么,提起来大家都不好受!睡觉去吧,明天还要早起。”
说完他就急急地把目光又埋进报纸中去了,又想就这样打发掉与我的谈话
,这引起了我心中那种积愤已久的感觉。我有点想冲父亲大声叫嚷,指责他与我
谈话的态度,把那股积愤一股脑儿全倒出来。可我还是制止了自己。因为我知道
自己那时应该做的是跟父亲建立一种良好的沟通,而不是为我们之间的理解再筑
上一道樊篱,我知道摧毁总是比创造容易。
我调整了一下情绪,笑了笑,平心静气地对父亲说:“就是因为过去了这
么多年,我们心里应该不再那么难过了,我才想跟你谈一谈。”我停了一下,看
了看父亲,“妈走以后,我觉得你的心情一直都不好,整个人都没精打采的。有
什么心事,你可以跟我说说,别憋在心里面。妈看到你这个样子,也不会……”
“安心”两个字还没说出来,爸忽然抬起头来,用命令的口气打断我:“
行了,睡觉去!”
父亲瞪着我,声音虽然不大但却不容置疑。我倒吸了一口气,完全没有料
到结果是这样的,然后我什么都没再说,也什么都说不出来,轻轻地走开了。我
完全被父亲那样的拒绝弄得不知所措,在转身走开的那一刹那我 心里想:完了,
连有关母亲的事情都不愿谈,没什么是他愿意谈的了。
那么, 我和父亲像什么?就只像两个衣食住行于同一屋檐下却无法相互
了解、沟通的人。我惊异于母亲对父亲的影响力,我经常以为离开的不只是母亲
,她的离开似乎把父亲生活中一切有活力的东西都带走了,甚至包括对他女儿的
感情。即使这样,我仍尝试弥补母亲走后家中的冷清,但却发现自己的生活总处
在父亲生活的阴影中。从那时起,我就不得不告诉自己:父亲的世界中不再有我
了。我逐渐开始怨恨父亲,终于想逃脱那种生活,也想以离开他来刺激他那颗我
称之为麻木的心。
我计划着一切。
一天,我把在美国定居的姑妈的回信放到了父亲面前。
“你真的打算出国?”父亲吃惊地问。
“嗯。姑姑答应给我作担保人了。”我指指他手中的那封信。
父亲郑重其事地坐下了,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他又看了一遍信,然后问我
:“怎么想起来要出国的呢?”
“马上高中毕业了,这是个好机会,可以到国外接着上大学。”
“在国内考大学不也一样吗?”
“ 不一样。出去闯闯是件好事,开阔眼界,能学不少东西,你以前不是这
样说过吗?再说,我这么大了也该锻炼一下独立生活的能力,在那边可以边上学
边打工赚学费。反正,我总不能一辈子依靠你吧。”
“可是就一个人这么出去,大老远的……”
“那边不是还有姑姑嘛!”我打断父亲。
“那你决定了?”父亲又问。
“决定了。”我说。
父亲没再说什么。从那以后,父亲就忙开了,东奔西跑办各种出国需要
的手续。这是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原本打算自己来办一切手续,可是父亲却
每件事都替我操心,这似乎是自母亲去世以来父亲最热心的一件事。他为了我的
健康证明书一天往医院跑三趟;为了证实我的履历表是否符合美国学校的要求,
不惜昂贵的国际长途电话费一次次地打电话给姑妈;为了领我的护照三天两头向
单位请假往公安局出境科跑。一切都是父亲在张罗,而我却成了无所事是的人。
看着父亲为了我出国的事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我不禁十分迷惑,他是不是没意
识到这件事意味着我将离开他?还是他早就意识到却立意要让我离开?我认为是
他想让我离开的,也许对他来说,在母亲去世之后我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他的一
个负担。我想其实他更愿意一个人生活在他的那个世界里,一定是这样了。看来
,不仅是我想离开父亲,父亲也想摆脱我。这真是一个让我痛心的发现,想起那
些我对父亲说的官冕堂皇的出国的理由,只能让我更加觉得自己愚蠢。在我用那
些理由遮掩了我要出国的真正动机时,它们也同时给父亲提供了摆脱我的好借口
。在心中,我与父亲真正开始势不两立了。
到那个雪天,我拿到了签证,我还存有一丝能够以此打击父亲的希望,所
以我得意地笑。而父亲那句“我们的运气真好”却沉重地打击了我,他竟没有流
露出哪怕一丝不舍的神情。
我跟在父亲后边,绝望地盯着他的背影:是雪吧?是雪吧?冻得你麻木了
!我要走了,你听见了吗?你至少说句话呀!但父亲始终没有再回头看我。而我
的泪水已在眼眶中结了冰,雪花在无声中狂乱地飘落下来……
去机场那天,又下雪。我和父亲站在登机入口处,透过大厅的窗户我还可
以看到外面纷纷扬扬的雪。我愣了半天,心里在想着手中握着的那张纸条,这是
我要在走后给父亲留下的最严厉的报复,我甚至希望它的效应能永远持续下去。
我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带着近乎幸灾乐祸的快意神情看着父亲。他仍然静静地
站着,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急忙避开他的目光,低下头,让目光游走于两脚之间
。忽然听父亲叹息了一声:“你妈走的那天也下雪。”我像遭电击一般猛然抬起
了头,来不及容自己看清父亲那时的神情,就一把从他手中夺过行李,扭头走进
了登机口,从此我离开了父亲。
无法思考,无法抓住脑海中哪怕一瞬间的思想,我不知道那时心中是对父
亲的仇恨还是别的什么。我的眼泪决堤一般,我机械地走向飞机,在这最后一刻
遭受打击的竟还是我。我透过迷朦的泪水,看到雪花从天而降,落在我心中是一
种悲凉和绝望。“你妈走的那天也下雪”,这句话萦绕在我耳边不去,漫天的雪
都在说着这句话,我听见心里在喊:“妈,你不走,爸爸就不会一句话不说地让
我走了!”
坐在机舱里望着窗外,回想着与父亲在生活中的那许许多多的矛盾,心中
的痛苦不断蔓延。不知什么时候,把手伸进衣袋里掏手帕时却触到了一张硬硬的
纸。我惊奇地取出来,是个信封。我难以置信地打开它,抽出一张纸,上面写着
:“其实真舍不得你走。爸爸”倾刻间我呆住了,思维无法顺应急速的逆转,人
像傻了一样,一时间我无法理解这一切,眼前有些恍惚,只是泪水又无声地滑落
下来,应着窗外无声落下的雪。
一切都是难于理解而又易于理解的。
父亲这最后的一句话,倾刻间让我的懊恼和悔恨一齐涌上心头。也就是面
对着父亲的那短短的几个字,我豁然理解了一些曾经被我深深误解的东西:一个
人的生活中,总有那么一些事情是无法逾越的,一种境地,一种情感,或是别的
什么。并且我想,在父亲心中就有那么一种不可逾越的境地。如今,我也有了这
种与他同样的情感世界——我们都在生活中失去了某些我们挚爱的东西,就像父
亲失去了我的母亲,而我失去了父亲。那种不可逾越的境地,正如古罗马诗人维
吉尔笔下的命运之箭,它会让受伤的人永远带着它,这就使得人们无法像关一个
人那样把痛苦关在门外。痛苦是不能这样被驱逐的。我曾认为父亲心中不可逾越
的那种境地禁锢了他,但当我心中也有了那种不可逾越的境地时,我却因此发现
,那并不代表着对内心世界的禁锢,非但不能禁锢,相反它会让人的内心世界变
得更为容易激起波澜。但,那却是一种隐藏了的热情,深沉而含蓄,永远只如一
股涓涓的细流,缓缓而出——这就是母亲死后父亲一如既往地关爱我的另一种方
式,而对于这种方式,我曾是那样的不理解,并因此对父亲感到憎恨。我曾用那
样粗暴、生硬的方式企图闯进父亲的世界,但我却敲错了门,那不是父亲内心世
界的门,而是我自己那曾怀有盲目、偏执、自私的内心世界的门。因此,我对父
亲所给予的慈爱视而不见。
我展开另一只手中原打算给父亲的那个纸条,一行字跃入泪光之中:你的
世界寂静得可怕!
飞机在跑道上缓缓地动起来,我知道这是个永别,我永远都不会再回到父
亲的面前。因为我的思绪仿佛已经延伸到了离开父亲的很多年后——在那些年里
,我将把一封封写给父亲的信只放进抽屉里而从不寄出,或是一次次犹豫不决地
望着电话却最终不会拨出父亲的那个号码。对我来说那就是一种不可逾越的境地
,尽管将来的许多年时间沉淀出的必然是我对父亲无限的悔意和无穷的思念。
我又望向机窗外飘落的雪,聆听它的声音,寂寂无言。
无声的字迹,无声的雪……
大爱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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