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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母亲越来越小……》 文/ 阿忆
发信人: twobears()
整理人: yiffs(2001-02-07 16:37:56), 站内信件
请首先向近日失去子女的母亲致哀
然后再看我这篇与此毫不相关的文章
谢谢
                 


                 母亲越来越小……
                     
                                       □ 阿 忆

从北京德胜门出去,一直向北,过去是一条柏油马路,路的尽头是遥远的昌平县
。10年前,北京申办亚运会,马路扩建成水泥公路。亚运会开完了,大家觉得还
不过瘾,于是修成了今天的高速路。途中有个地方叫“双泉堡”,离德胜门差不
多10公里。1964年,李荆璞少将跑马圈地,把那儿的一大片麦田划出来,盖了一
系列高楼。恰在此时,我从母亲身体里分离出来,来到了人间。次年,刘华清和
李荆璞带领所部,出德胜门城楼,沿柏油马路一直北去,迁入双泉堡大院。母亲
抱着我,夹杂在这支人马中。
想我那年,必定不会知道这条人迹罕至的马路有多长,父亲又没给我留下什么深
刻印象,他正在西安一所六年制的军校里读大四,我很可能一直依偎在母亲怀里
,幸福地吃着奶,认为天下最高最大的,就是我母亲。她的呵护挡住了路途中所
有的风。
我哪里知道,母亲将在这条路上奔波,耗尽生命中最灿烂的年华。
这年秋天某日,29岁的母亲抱着我,踏着零星落叶,在我们当年居住的楼前,留
下了这张照片。我站在母亲的右手上,好奇地望着这个世界。
像每一位孩子一样,在长大成人之前的很长时间里,我根本不知道母亲到底有多
高,不知道母亲在这个社会中的确切地位。我们楼前60米远的地方,就是刘华清
院长的将军楼,那时,他是海军少将,但在我的意识里,整个这所大院子却是我
母亲的。
即使现在谈到母亲,我依然把她叠加在当年那座大院子的影象之上。

文化大革命爆发后,父亲从西安毕业,分配到北京鼓楼东侧的空军装备部。此时
,母亲的大院子闹得太凶,我们只得沿着柏油路一直向南,迁入空后大院,避开
了风暴。于是从1969年起,母亲开始在那条长路上往返奔波。每天早晨,母亲离
开家时,天总是没亮,当她带着一身疲惫回到家里,夜空中已挂满星斗。而在床
前晨灯和夜晚的星月下,母亲的身影被拉长了,显得无比高大。
母亲16岁参加志愿军,为联合国军战俘或交换回来的志愿军战俘演出。她那舞蹈
演员的身型直到生我时,才遭到彻底毁灭。她心灵手巧,远近遐迩,当年家里大
到书架、沙发、躺椅,小到服饰、灯罩、糖盒、娃娃头,都是母亲亲手制造的。
母亲的素描、刺绣、烙画天赋,给我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使我从一开始就觉
得我比别人优越。当我第一次看到母亲在两张软纱窗上绣出毛泽东、毛诗、雪中
腊梅时,母亲播种在我身体里的全部遗传基因产生了作用,我尝试着绣花、织毛
袜、在碎纸上和白墙上信手涂鸦。
那一年,我3岁,我今天能记得的第一份夸赞,就是那年我听说自己如母亲一样心
慧手灵。我在大人们的惊叹声中沾沾自喜,把这份天才推向了极端。只要没人注
意,我就跑到邻居家,在他们墙上宣泄我的情绪。我甚至对抽水马桶也发生兴趣
,有一次吃饭,母亲找不到我,却原来我正推着马桶盖,用手在里面奋力地掏。
我还可以毫不费力地把钟表和半导体收音机拆散,保证没人能把它们重新装好。
在那个艰苦而又严于律己的时代,不知道母亲为我道过多少歉,又是怎样保护了
我的好奇心。
从朝鲜战场到迁入双泉堡,母亲留下了大量旧照片。照片上的人憨态可掬,朝气
蓬勃。在我认识的人当中,没有谁的母亲能有这么多好照片,于是我飘飘然,陶
陶然,觉得母亲的确是一位伟大人物。
母亲喜欢小动物。喜欢小动物的女人会照顾人。母亲证实了这个推论,从小到大
,我除了感冒发烧,从没得过其他病。与许多不到30岁便沉疴难起的天才比,我
简直是太幸运了。但母亲爱动物的天性并未在我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我疼爱的
动物多是些漂亮而可爱的。有段时间,我对一只相思产生了厌恶,我喂了它近3年
,可它见到我,还是恐惧地四处乱撞,经常撞破鼻子。我嫌它不聪明,而且是秃
尾巴,潜意识里盼它飞走甚至死掉,好换一只新的。有一天,我给相思冲洗笼子
,把喜欢的那只放出来,却带着讨厌的那只一并冲洗,洗得它浑身尽湿,冷得直
哆嗦。母亲看到,大怒地责问我:“你不喜欢它,就非要它死吗?!”该吃饭了,
母亲仍然坐在沙发里,用手心儿拢着那只相思,温暖着它。那一刻,我把相思幻
想成了幼婴时代的我自己,站在母亲的手掌心儿上。后来,那只相思连惊带怕,
还是死了,这加重了我的自责,认为跟母亲的爱心相比,自己有很大距离。
动物除了让喜欢它的主人觉得可爱之外,不能给主人带来任何实惠,所以喜欢动
物的女人必有真爱,这种爱很少想到换取。有段时间,我想去加拿大留学,换换
心情。母亲没有因为只有我这1个儿子而希望我会回来。但我却被复杂的感情纠缠
着,考试和手续办得拖泥带水,三心二意,最终如愿以偿,没能成行。我不知道
我真的离开北京后,会发生什么,但相信一点,母亲就像养小动物一样,没想要
什么回报,想到的就是别出事,别死掉,活得更好一点。后来,女孩子是否喜欢
小猫小狗,一直是我寻找配偶的重要标准。我在32岁的时候,找到了一位喜爱小
动物的女人,她被出国的丈夫遗弃,孩子已经6岁。我当时还没有结过婚,但我把
握十足地告诉她:“我妈一定会接受你,你身世悲惨,妈看电视看到悲惨之处,
总是满脸泪花。”实际上,任何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攀高枝,我的母亲自不例
外,但在母亲给我和妹妹的遗传中,同情心都大于世故心,因此我们都让别人攀
了高枝。母亲起初掩饰着她的焦虑和不安,但最终竟接受了,并且相处得很好。


母亲认识好多字,让我羡慕不已。小学1年级时,母亲借来《高玉宝》,每天从那
条漫长的柏油路上赶回家,便给我一字一句地通读,勾起我对文字的兴趣,使我
懂得了阶级恨,民族仇。第2年,母亲借来《艳阳天》和《金光大道》,她读一段
,我读一段,两人交错着读完,我成了班里认字最多的学生。3年级,凡是母亲借
来的长篇小说,我看完都能从头复述到结尾,让母亲觉得心血没有白费。4年级放
暑假了,母亲带我回双泉堡去玩,我这才忽而发现,和母亲走在一起,我竟和她
一样高了。那一年,我1米55。
1年后,我突飞猛进,长到1米75,却发现母亲竟是那样矮小。
母亲有慧根,但参军前,没有机会念完初中。1978年,中国恢复重点学校制度,
母亲已在我的学习辅导上,感到力不从心。她开始买《许纯仿几何》之类的参考
书。有一次我们去书店,母亲够不到的书,却被我探囊取物般地拿到手里。
那时,我初一,身高1米83。
小时候,我作了错事,母亲喜欢长篇大论。有时候听时间长了,自然封闭起来,
只见母亲嘴唇在动,却听不见声音。每逢那时,我虽不愿听,但又不敢说,只得
站立在那里忍受着。但我记不清究竟是什么时候,从哪一天开始,这种关系倒了
过来,每当我发现母亲有一个错误观点,我便长篇大论,古今中外,上下南北,
说得母亲哑口无言。每当家里有什么大事,母亲拿不定主意,便来找我商量,我
总是教训母亲一番,进而搞成一言堂。
有时候静下来,我会想,母亲怎么会甘于下风,容忍这种倒置呢?我是她曾为之
换过尿布的儿子,曾站在她的手掌上咿呀学语!后来我才渐渐明白,天下的母亲
都和父亲不一样,父亲被儿子超过,哪怕仅仅是身高上超过,多少会萌生出一些
忧虑,但母亲恰恰相反,她生孩子的唯一念头是——要孩子超越自己——无论是
容貌身高还是智慧和事业。
母亲没上过多少学,因此寄希望于我,她宁愿我拿到学位后对她傲慢无理,也不
会要我孤陋寡闻,一辈子听她长篇大论。
高中毕业了,我要报考上海复旦大学。我想,母亲一定清楚,实际上我只是想离
开家,过自由的生活,这是那个年纪最通俗的想法。母亲一定是认真想过了,才
决定不限制我,任鸟高飞。她说:“毕业后,你要是能留在上海,我们也就放心
了。”
看着母亲离去的身影,我却发誓一定要考上北大,留在她身边。
当我以绝对分数考入北大中文系,当我再次以高分考进北大法学院作研究生时,
我想最高兴的不是我自己,一定是我母亲。不是吗?母亲的理想有多高,儿子就
会有多高;儿子的成就有多大,母亲的骄傲就有多大。

母亲奔波的那条路,从柏油路面变成了水泥路面,又从水泥路又变成了高速路,
母亲也终于在1992年退休了。从此,她不再需要起早贪黑,在那条长路上奔忙了
。她自我安慰地说,可以睡懒觉了。但是第2天,当我起床推开客厅门时,却发现
母亲早已坐在沙发里。她奔波了23年,从没迟到过,已经习惯了黎明即起。
母亲报了老年大学,开始系统学习国画,很快技拔头筹,卖了大价钱。但她根本
没有赢利头脑,有时候,别人买走一幅画,母亲会伤神好几个月,认为不该收人
钱。我终于认清了母亲,她奔忙了一辈子,除了不会挣钱,其他什么都会。
母亲一直风雨无阻,修到了研究生水平。我劝她累了一辈子,退休了还不在家清
闲。她说,跑了一辈子的人,已经习惯了,停下来会死。大家都说,我继承了母
亲无师自通的天分,学起东西来很快就会,但我自己最清楚,我唯独没继承的,
是母亲的勤奋。跟她比起来,我35岁仍在停顿之中,而且习惯了停顿,恐怕一旦
跑起来,反而会死。

有一次,母亲要回双泉堡,看看老战友。我说开车送她,但她要走时,我还没有
起床(我们的起床时间相差6小时),母亲便拖着久疼的双腿,自己坐公共汽车走
了。我很早就知道,母亲的灵魂就在我身体里,每当母亲发烧,我就会感冒。这
下,我梦见一个人一瘸一拐地走在熟悉的柏油路上,那人一会是我,一会是母亲
,我们同样腿疼。不同的是,那人呈现成我,他的身体便越来越大,但变成母亲
,她却在跋涉中越来越小了……
我不知道,母亲看到那条面目全非的路,会不会引起旧日不再的伤感。
站在母亲手上看世界的那段,是我们生命中最好的日子。那时,双泉堡大院里长
满鲜花,我牵着摆头鸭子车,跟在母亲身后,看到金黄的花,便蹒跚过去,嗅那
花香。我对那些鲜花的记忆不是颜色,而是音乐,因此在我个人的世界里,色彩
和音乐完全是一种东西。今天,从德胜门到双泉堡的高速路两边,充满了楼群。
但过去,我们的大院子就像一座孤岛,被绿色或者金黄色的麦地包围着,坐在屋
子里就可以闻到夏日芳草的气息。母亲奔波的那条柏油路,从一望无际的麦田中
穿过,直通北京城,马路两边的几户农家,平素就在路边的垂柳下,享受着空寂
的蝉鸣。
但母亲的青春,却随着那条旧路的消失,永远成了过去。


1999年3月30日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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