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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人: xiur(2001-04-29 23:00:49),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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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而哀伤
——读《停滞的帝国》
宝玉还泪
“1793年9月14日,蒙古,清晨4时,天色依然漆黑。在朝廷避暑的热河行宫内,纸灯笼罩着天子的帷幄。在庞大的英国使团中,被允许进入帷幄的惟有马戛尔尼勋爵……”
这样的开篇,将我深深吸引。我仿佛潜回到了200多年前的那一天,仿佛成了那个庞大使团中的一员。但是我和那些英国人不一样,我不傲慢,也不冷漠。我像一个梦游者,行走在两百年的中国大地上,注视着两百年前的同胞。我的目光也和他们一样,沉重而哀伤。
书名叫《停滞的帝国》,在书的扉页,作者佩雷菲特引用了黑格尔在1822年给中国下的著名论断:
“中华帝国是一个神权专制国家。家长制政体是其基础;为首的是父亲,他也控制着个人的思想……个人在精神上没有个性。中国的历史在本质上是没有历史的;它只是君主覆灭的一再重复而已。任何进步都不可能从中产生。”
黑格尔说的是“中华帝国”,而黑格尔和“中华帝国”都早已寿终正寝,因此,我们已经没有必要对黑格尔生气。反驳黑格尔关于中国停滞不前的观点实在太容易了:那么伟大的发明,那么伟大的集体智慧!4000年的灿烂文化!那么伟大的革命!那么伟大的主义、思想和理论……既然那么“容易”,大家就不要反驳了吧。否则只能证明我们思维的不变性。谦卑些吧。好好地读一读这本书吧。一百遍。
然后,你会发现,在21世纪中国人——当然包括我们自己——的基因里仍然带着乾隆时代的全部遗传信息。有种你造反啊,可是你连造反的形式都是两百年前的旧古董。
与鸦片战争、甲午战争、八国联军攻占北京、抗日战争、美英轰炸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这些骇人听闻的历史相比,本书描述的事件实在太微不足道:1792年9月,英国以给乾隆祝寿的名义向清朝派出了马戛尔尼勋爵率领的使团,分乘5艘船只,经过10个月的海上航行,于1793年7月底到达天津大沽口外,并于9月14日在承德避暑山庄觐见了乾隆皇帝……真是一件小事,表面看来不过是一次失败的外交活动,一次沮丧的旅行。
本书的作者并不这么简单地认为,在他看来,中英之间发生于1793年的事件是一部真正的悲剧史诗。为什么直到17世纪中国文明仍能领先于全球?为什么随后它却被别国赶超,并且它的部分领土像某些原始部落一样并沦为殖民地?以至到了20世纪,它竟成为了世界最落后、最贫穷的国家之一?为什么它的现代化进程是如此步履唯艰?自鸦片战争以来160年间,灾难深重的中国一直狂“风”不止,而在马戛尔尼使团事件中,我们已经听到风声鹤唳。
中国此后200年间产生的巨大痛苦在1793年便已发出了暗绿色的芽头。看看这些人——乾隆、朝臣、地方大员、小吏、士兵、妓女、纤夫,看看这些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再看看把他们统一起来的那种精神气质和社会结构。你就知道痛苦的种子埋在哪里。
1793年,英国通过工业革命和殖民统治,一跃而成为西方的第一强国;1793年,大清帝国一如既往地沉醉在“中央大国”的天朝美梦中。面对英国的通商要求,所有的中国人都赞成乾隆万岁爷的回答:“朕无求于任何人。尔等速速收起礼品,启程回国。”一个多么贫穷而自豪的民族啊。自我的陶醉。要命。
这是一场聋子的对话,尚未开始就注定了失败。而直接导致马戛尔尼最终失败的是一件看起来同样微不足道的小事:根据大清朝的礼仪,前来“进贡”的马戛尔尼必须在乾隆面前行三跪九叩大礼。马戛尔尼拒绝这样做。他只能做到单膝下跪,并且头不着地。“天朝”被大大地得罪了。礼仪之争导致了两国关系的破裂,并引起了悲剧性的连锁反应:两个民族的对抗;中国的崩溃;东西方的误解与仇恨。
在这本书中,你读到的是一个长达600多页、50多万字的历史故事——与其说它是历史,不如说它是一部好看的小说,与其说它是一个故事,不如说它是一部精雕细琢的史诗。作者在开篇第一页就向读者显示了他试图包罗一切的野心,试图洞悉中华文明的宏伟计划。它对这次失败旅行的描述是那么细致入微。它的结构是那么宏大。做到这样,即使对一个成熟的小说家而言,也是很不容易的。余华曾经想把《许三观卖血记》写成一部史诗性的作品,但是他一动笔就感觉力不从心,最后只好把它写成一部单调、狭窄、煽情的小说。
本书由30多架摄像机组成,它们分别被“安放”在书中某些人物的肩膀上,或“藏”在使团路经的途中。作者仅限于整理和核实这些见证,这样做恰恰最大限度地勾勒出了历史的本来面目。
本书出版于1989年,作者阿兰·佩雷菲特在戴高乐、蓬皮杜、德斯坦政府担任过七任部长,1977年当选为法兰西学院院士。为了写《停滞的帝国》,作者从1960年至1988年先后八次访华,参观了马戛尔尼使团走过的主要地方,搜集了1.2多万页原始资料。他打开故宫的大门,研究了清朝廷有关接待使团的所有文件。同进他还从英、法、美、日、南非等地阅读了大量未发表的内部档案。1999年新华社播发了他逝世的消息。
一切好像都在变,尤其是在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后,也许应该用翻天覆地这个字来形容这些年的变化。然而有时我又觉得郁闷和窒息,觉得一切都纹丝不动,坚如磐石。我现在呼吸的空气,好像就是200多年前大清朝的皇帝和子民们呼吸过的空气。那个时代的灰尘仍然飘浮在空中。那个时代的人还活在我们中间。那个时代的气质溶在我们的血液里。它们在我们身上复活。你不得不爱它们,又不得不恨它们。因为它们是我们血肉的组成部分。想起这些,我就格外地沉重。
写作本文时,正值中美阴云再起之时,美军侦察机撞毁中国军用战斗机,并且拒绝道歉。中国人头上那根最敏感最古老的触须再次被拨动起来。中国再次陷入悲剧性的困境中。这样的困境200年前便已存在。要同过去决裂是多么的困难。虽然你很想,可是你想想是没有用的。因为世界的意志已经不以你的想法为转移了。
也许除了忍受没有别的办法。忍辱负重,为了告别过去,也为了保住我们的传统。
以下摘录的是书中的三个片断:
“革命的暴力本身证明这些遗产具有多么强的生命力……中国就这样翻来覆去地从过去的杀戮状态又恢复到过去的状态。一些金色和红色的标语牌重复着这个口号:“古为今用!”毛(泽东)的壮举就是赋予中国人这样的感受:他们在废除遗产的同时仍然忠于它。”(P7)
“皇帝日渐衰弱。太后第二次出来中止这桩令人议论纷纷的爱情故事,让肇事者(香妃)自尽了事。乾隆对她说:‘天地灵秀之气,都让你一人占尽了’。他为她的死久久地痛哭。他为她写了碑文: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P297)
“所有民族都有本民族中心主义的影响。巴西中部印第安人的格族人在人种学家库特·安凯尔离开他们时痛哭流涕,因为他们无法想象人在离开他们这个惟一生活有意思的民族后还能生存下去。但是很少有一个民族像中国人那样把这种怪癖发展到如此程度。他们今日的落后主要来自他们的优越感。”(P637)
《停滞的帝国——两个世界的撞击》
(法国)阿兰·佩雷菲特 著
王国卿 毛凤支 等译
三联书店1995年8月第2版第2次印刷
定价(平):24.80元
200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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