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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碧子的故事(转载)
发信人: dachu251(*大厨*)
整理人: rainny(2001-08-08 17:42:16), 站内信件
(一) 

  有一年多没见过碧子。 

  暑假里苗青来做客,幽幽地向我问起她。苗青伤感地说:当年我太任性,是我对不起她。 

  对不起又怎样?我更习惯于把事实接受下来,而不愿抱怨,不愿再讨论谁是谁非。 

  我故作轻松地安慰她说:“从那次分别后就再没见过碧子,茫茫人海中遭遇一次已经很够意思了,别把什么事都放在心上,并非所有人都惦记着往昔。” 

  苗青一听,笑了。我的心却开始流泪。 

  我于是期盼见碧子一面,出于怜悯,亦或只是好奇。 

  那天下午,我骑上车在马路上独自狂奔。什么也不想,一任淅沥的雨越下越大。 

  在滂沱大雨中,在冷清的马路上,我迷茫地望着零星的行人——他们一个个忙于归途忙于逃离。我这样呆呆望着,直到看见一个白连衣裙的身影落寞而从容地一步一步地默默踩着雨水毫无畏惧地走过。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渴望,要走过她回顾,看她眉目是否像背影一样与众不同。我这样做了。我看到如丝的鬓发埋住一张失血的脸,头发很长,用根紫帕随意束紧披垂在肩上。是碧子!我惊叫出声。同时碧子也认出了我。她的眼睛像月光似的亮而冷。 

  我有点害怕她那样子的笑,尽量平静地说:雨真大啊!怎么一个人?碧子说:惯了,人多时候感到很累。沉默一会儿,我又问:现在干什么?她答:当小学教员。我问:还好吗?她答:谈不上好不好,想想所有人最终都是殊途同归,心也就平了。我无话可说了,想不到久别重逢竟是这情形。 

  这时碧子却突然问:苗青还可以吧? 

  (二) 

  碧子给我的第一印象并不好。 

  那是大一开学的第一天。宿舍里所有人都到了,除了碧子。 

  碧子是一个人来的。当时我们都整好自己的东西正躺在床上各想各的心事,宿舍门“哐”地被撞开,一个穿灰白运动服的女孩浑身挂着大包小包挪进屋来。 

  霎时所有目光一齐向她投去。 

  她一句话没说,连一丝微笑也没有,只轻轻扫了众人一眼,径直向最后一个空位——5号床走去,她卸下东西,开始清理,之后就爬到床上不知写些什么。 

  她的双眼近于透明又仿佛习惯性的忧郁,也许就是人们所说的冷漠。 

  碧子的冷漠不久就惹了麻烦——她得罪了苗青。 

  苗青,上海女孩,学习好,性格活泼,璀璨夺目而又习惯于被人追随。可惜期中考试名列榜首的是蔚碧子而非苗青。也许做惯了第一的苗青一下子难以调整心态,也许久居上海的她天生与北京人势不两立,也许一开始她就不满意碧子对她态度冷漠,总之,她不喜欢碧子,而且大家也都知道这点。因此那些喜欢苗青的人也都不喜欢碧子。而几乎所有人都喜欢苗青。 

  刚从忙碌紧张、几乎非人的高中生活走过来,刚刚解脱的心灵,急待释放的情感,依然鲁莽冲动,喜欢随波逐流。于是,在大一的联欢聚会中,常常少了碧子的身影,而深夜的碧子床头,却总是多了一盏明灯。很少见到碧子的笑脸,每次看到她都是独来独往。 

  碧子从没提及自己的家庭。 

  苗青断言一个人一孤僻足以证明背景黯淡,简装和寡言无疑是贫苦生活的杰作。我说那可未必,苗青听了冷笑。 

  一个周末,宿舍照例剩下我和苗青——路近的同学回家了,有男友的被约走了,逛街的逛街,购物的购物。那是寒冬,宿舍很冷,玻璃都冻出窗花。为取暖,我和苗青在冰窗上吹气,正嘻嘻哈哈地闹着,远远看见碧子萧瑟地走来。门开了,碧子夹着一股冷风溜进来。苗青夸张地连打喷嚏。碧子关紧了门。我见她单薄发抖就扯过棉被让她钻进来暖暖。 

  “怎么不在家多暖和会儿?外面很冷吧。”碧子的脸由里到外的红肿,上下牙交错,已颤得说不出话。 

  有人敲门。我起身拉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略发福的中年人,黑眼镜黑西服黑皮靴,穿戴考究而又纤尘不染。 

  “您找谁?” 

  “蔚碧子。” 

  我扭头向碧子呶了呶嘴。她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碧子,有人找呢!” 

  碧子犹豫一下,极不情愿地、眼神冷漠地,抱着双臂踏出门去。 

  “碧子,跟爸爸回家吧!”低低的哀求声隔着薄门板传进来。 

  碧子的冷笑声也传进来:“爸爸?爸爸?” 

  那男人连“唉”几声。 

  碧子歇斯底里地叫起来:“你以为你有权做我爸爸么?你走吧!别再来打扰我!” 

  那人几乎低声下气了:“碧子,别嚷,我明白。可,你妈都病得这样了。你也知道,她一向最疼你。你去看看她,行吧?也算是让她再看你最后一眼……” 

  “别,别说了,走吧!我求你。”碧子“嘭”地关上门,神色慌乱,但两秒钟后复又端凝冷静了。 

  我低下头不敢看她,我怕她会哭。苗青“格格”笑着,边冲我吹气边嚷:“喂,天气升这么高温怎么受得了!”我心生反感,冷冷道:“恐怕你还在白日做梦,梦到自己成了夸父!” 

  那天,骤然的降温冻裂了水管。衣服洗不成了,只好钻在被窝里看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醒来时,地面早已积了一层雪。雪依然漫天飞舞着。碧子却不见了。 

  我穿上羽绒服走进雪光世界里,思绪很乱,不知道自己想寻求什么,想摆脱什么,只是缓缓走着,想了很多。 

  后来,我看见了独行雪中的碧子。我和她踩着很厚的雪层并行,走出校园的天空,漫步在郊外的羊肠小道上,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安详寂静肃杀的白色。两人相对无语,沉默了很长一段路。 

  后来,我终于说:“回去吧,碧子。”碧子靠在干枯挂雪的白杨上,寂寞的眸光和月光很相似。碧子的眼睛盯着我的眼睛,问:“肯不肯听我说?”我点头。碧子说:“我从没把谁看得多重要,从没因为任何人而改变自己。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跟别人很不一样。我妈妈年轻时一直像许多美丽的女孩一样抱着很幸福很美满的梦,十八岁时她认识了我父亲。你知道,博识广见、细心体贴的企业家对一个正在做梦的女孩来说,是很有魅力的。我妈妈爱上了他。她不知道他早有了妻子,他的两个儿子都十几岁了。她知道这些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她的美好的梦碎了,他在她心目中的美好形象也碎了,她几乎是绝望了。可是父亲说除了名份我妈妈什么都可以得到,他说只有爱才是人生真正的翻云覆雨手,人生很短,随意随缘才不会活得太累太苦。父亲给妈妈买了别墅,工作之余也常常陪她种花植草。 

  “我妈是个重感情的人,正如她爱我一样,她也真诚地爱父亲。她不愿让别人看到他身后的阴影,也希望自己的女儿做个永不言痛的人,在人前从容潇洒,活得自如。可我做不到。我恨父亲也恨妈妈,恨她当初为什么不跟父亲闹翻天,为什么忍受没有名份的屈辱,还要把我莫名其妙地带到世上受罪。从十岁起,我就总是折损花木摔碎餐具搞各种破坏活动。上了高中,我不再叫他爸爸,宁肯假期打工也不接受他的照顾。 

  “接到录取通知书后,我又要外出打工,妈妈哭了,她说我上了大学就再也不会回去了,她说她的心会碎的。我不信,我怎么也不会想到那时妈已重病缠身了。父亲早在四处求医。妈是抑郁成疾的,我伤透了她的心……”碧子眼里蓄满了泪水。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边。 

  我掏出手绢说:“擦擦泪!”碧子说没这习惯。 

  我说:“何必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 

  碧子说:“别劝我,我会受不了。”停了会儿,她又问我,“还想听么?”我问,“还有么?” 

  碧子说:“妈妈说我是个倔强凉薄的孩子,她小时候不是这样子。她一遍一遍说她对不起我,说她死后不要记恨她,要听爸爸的话,说她这一生对我只有这一个要求。我哭了,可我狠着心走开了。爸爸到学校找我的时候,我真的不想发那么大脾气,我很想让他抱抱我,让我趴在他的肩上痛哭一场。妈妈说得对,我薄情,我不像她。我伤了她的心,害死了她,我也对不起爸爸。” 

  她的泪像两条小溪一般流淌,她抽抽嗒嗒像个满腹委屈的孩子。 

  我想不出劝她的言词。我只是说靠在我肩上,我们回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是,事情并未象我说的“一切都好起来”。 

  苗青从碧子的爸爸造访那天起,对碧子的身世之谜兴趣陡增,于是启动她的人际网,从碧子的同学的同学那儿,辗转反侧,几经周折,终于了解到碧子的背景。不足一周,几乎所有同学都通过苗青的“闲话家常”窥见了碧子的“不明来历”,各种揣测和非议一个接一个地传下去,渐渐地成了漫天遍野的谣言,还有绯闻。 

  那时的碧子,如一颗孤星常常在静夜里闪起一盏明灯,轻轻的翻书声和她清瘦的面容、有点苍白的皮肤、几近透明的双眸成了大一生活挥之不去的记忆。 

  那时的苗青,学习很好,但仍然不是最好;性格活泼,做着班长,还很快成了预备党员。一帆风顺的苗青内心并不快乐,虽然她总是叽叽喳喳、笑容可掬,可是大家都知道如果没有碧子,苗青会活得更好。 

  那段日子,苗青常在茶余饭后热情有余地谈论《妈妈再爱我一次》和《生活歌手》中的叶楚平。很老土很过时的片子了,还是那么兴致盎然。有时还叹息说世界虽大可这样的故事也需百里挑一,如果谁不幸作了主角,那真是,唉,可惜! 

  那段日子,碧子很少回宿舍吃饭,晚上常在熄灯后回去,时差和我们不太一样。上自习也总是去图书馆或综合楼的自习室,极少在本班专业教室。碧子其实是个相当脆弱的女孩。 

  元旦联欢的晚上,我发现碧子没到,恍惚忆起下午上课就没见她,于是问同桌,同桌反问我:“午饭时你去哪儿了?”我说去亲戚家顺便吃了饭。于是,同桌耐性可嘉又极富艺术感地向我复述了发生的事。 

  午饭时,碧子在宿舍正吃饭——天晓得,她今天干嘛要回来吃!这时苗青径直走到碧子桌前,盯住碧子问:“蔚碧子,听说你妈漂亮极了,有她照片吗?”立刻有人附和:“她妈妈的照片她能没有?”“那是。”“拿来看看吧,碧子。”或是不明事理,或是说者无心,总之以苗青为首的群众们向碧子发难了。碧子自顾扒饭盆里的米粒,连头也没抬。苗青继续追问:“噢,你怎么就不为自己这辈子感到伤心呢?你就不诅咒命运让你毫无选择地天生不幸?” 

  这时,碧子抬起头,看着苗青,碧子的眼睛不再是透明的,她眼里没有泪,只有恨,充满仇恨。碧子转身走了,再没回来。 

  元旦放了三天假,狂欢之后马上要准备迎接期末考试。平时都在浪漫,这时的日子最紧张。即使像碧子那么学习好的同学也很重视战前突击。 

  然而,碧子假日后没来上课,第二天也没来,第三天仍是如此。 

  被紧张的复习压迫得过敏的我隐隐触到空气里酝酿着某种一触即发的气息。苗青也有点沉不住气了。后来连班主任和学院老师也开始问为什么蔚碧子缺课。因为碧子一向全勤,连选修课都不例外,她的笔记工整几乎人尽皆知,所以一向被目为“奇女子”的碧子就更令人奇怪了。后来,苗青跟班主任说碧子请了病假,她说这话时掩饰不住内心的慌恐,似乎已经感到了不安。 

  后来碧子还是回来了。她出现在专教的时候是早读时间。她身上披一件黑色貂皮大衣,显得仪态万方,眼波很平静,有种似水柔情,并不象想象中那么憔悴,也许那种情绪过去了或是巧妙掩饰住了。 

  碧子从此就变了。她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再冷淡信赖她的人;她也学会了微笑,她双颊洋溢的笑容比任何人都生动妩媚。碧子生来就不是一个普通女孩,哪怕对衣装只是略一用心,便有一种完美无缺的风范。 

  碧子的朋友从本年级扩张到全校。社会上许多名流也常去找她,他们象很亲密的哥儿们一样和碧子往来。有些常以认识名人为自豪的人只见过碧子一面就号称是蔚碧子的朋友。 

  碧子只有看见苗青时目光冷漠。有时也笑,是冷笑。那是大一下学期,人们还是比较幼稚,依然喜欢随波逐流。只不过苗青和碧子换了个位置,如此而已。 

  碧子不再是第一名,也不是前五名,她成绩单上开始出现红色的挂科。碧子报复了苗青却也刺伤了自己。 

  我和碧子渐渐疏远了,我向来不喜欢锦上添花。我为碧子悲哀。我知道自己在可怜苗青,就如当初可怜碧子一样。苗青说:你不必这样。我说:不关你的事。真的,碧子不像以前那么执着了,重要的是她自己放弃了,怨天尤人是没用的。 

  碧子的传闻越来越多,有人说她是利用父爱和家财过着一种任意挥霍的阔小姐生活,也有人说她父亲的糟糠之妻发现了插足已久的第三者,于是第三者的女儿遭到了泼妇的辱骂和非人的虐待。有人说看见她在酒吧陪酒,也有人说听到她在歌厅高歌。总之,她在堕落。 

  大二的时候,碧子因为挂科太多把学位弄丢了,又因为旷课太多面临着留级或者退学的选择。碧子走在校园里,飘逸冷漠,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别人都说,对碧子而言,不上大学远离竞争也许是一种解脱。 

  可我并不这么认为。碧子在宿舍的窗前坐着,望着外面高而蓝的天空,她的眸光是和月光一样亮而冷的,空洞的,充满了无助。 

  当时屋里就我们两人。我说:如果你不是那么倔,如果当初你肯听我一句,或者现在你肯回头,还是不晚…… 

  碧子摇头:太晚了。我一向自负,聪明反被聪明误。 

  我说:不是自负,你只是想用一副冷漠的外表把自己脆弱的本性包装得风雨不透。 

  那几天,学院正在讨论碧子的学籍处理问题,班主任找过一些同学了解情况。当时,我在院学生会做部长,和学院老师混个面熟。为了碧子,只身去和班主任谈判。我说:蔚碧子并没犯什么不可宽恕的大错。班主任反问:她近来的行为还不够让人痛心?我继续说:她处境艰难,身世可怜,上了大学很不容易,给一次机会吧!班主任继续问:你认为她的前途还有什么大可为的希望吗? 

  我呆住了。碧子在我心中并非如此,她是第一位的;而且曾经信赖过我。 

  碧子走了。受人非议,留下那么多故事,无论如何她也不肯再留在这个爱她最深也伤她最重的地方。 

  碧子走的时候就我一人去送她。她说早就料到这一天,她满目栖惶地说:“我没有以后了,没有了。我好怕。”还攥紧我的双手似乎借此证明我已答应做她永远的朋友。我说了些“天地很大,事在人为”的安慰词就和她分别了,走出很远,我才回头望一望,看见她站在“奔驰”车口向我挥手,她的父亲正催她上车,霎时,我泪如泉涌。那一刻,碧子忧郁的面容和驿动的小手在我的泪眼里模糊起来,那一刻,我刻骨铭心地感谢上天赐给我这道风景,使我在以后的人生路上不再轻易存一丝狂妄。 

  碧子握着我的手说好怕时,她所感受到的恐惧就传给了我,于是我终于明白她害怕什么了。从小到大,她一直在竞争中成长,而事实上她最怕的也正是竞争。考研、就业,日益残酷的生存竞争早已打破了大学校园的平静。象牙塔、天之骄子早已是昨日之日,“昨日之日不可留”。有人把高中生活比作炼狱,那么大学生活是什么?生存的压力和竞争的残酷照样笼罩在每个大学生的心头。我想,碧子也许是一个真正的智者,她早已厌倦了这种炼狱般的生活,于是她就用特有的方式及时地把自己保护了起来。 

  苗青、我、还有千万人都在读大学,人生还有漫长的路要继续走下去。或许还会走错,或许一生都不会再错。对与错,只在一念之间。 

   

  (三) 

  又想起了中学老师讲的狼与鹿的故事。在美国的阿拉斯加州,人们因为爱惜鹿的窈窕而无情地杀死了它的天敌——狼,本望太平盛世能让梅花鹿倩影逍遥,不料,十几年后,青青河边草被成千上万体态丰腴的肥鹿践踏得凌乱荒芜,天真的幻想换来了生态失衡和惨不忍睹的景象。于是,受伤的人们只得将狼重新请回,恢复狼吃鹿的千古惯例。 

  自然总是以它惯有的幽默同自谓聪明的人类开着恶毒的玩笑,它读懂了人类的弱点——把自己误会为爱好和平的使者,总以为自己的理想便是自然齐一律的真理。正如托马斯·曼所说:否认生存竞争不过是给自己加冕,蒙上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仿佛贫穷的人把自己的无能归咎于善良……在这物欲横流的时代,善良不是发家致富的法宝,却往往成为致命伤。社会规定了竞争秩序,实现了优胜劣汰,产生了尊卑贵贱,于是生存压力成了世人心中驱之不散、挥之不去的巨大阴影,生存竞争渐渐脱去文饰和面具,露出原始的恶毒,于是人性开始在燥热的沙漠里感受着饥渴,企盼着绿洲,崇拜着海市蜃楼里狼和鹿共享天伦之乐,于是人性本善成了人类史上尘封的漂亮日记。 

  小学、中学、大学,很多人过关斩将,从明争暗斗中突围出来,没想到还要无奈地继续冲杀下去,没想到寻找了多年还是找不到所谓的“世外桃源”。这样经历了数十载的尘世游戏,终于在日益艰难的谋生之道上弄得心力交瘁,不愿再感伤再吟叹曾经年少的梦里梦外。已经习惯了世事纷纭,习惯了和所爱所恨的所有面孔相忘于江湖;也习惯了弱国愚民,习惯了把国家的举步维艰、文明滞后归罪于百年沧桑流血流泪的历史。于是,上一代人开始哀叹人心不古、世风日下,郁郁苍苍地怀念起曾经一往情深的笑脸,而下一代人,人人有一副冷漠面具,学会了把敏感脆弱的本性包装得风雨不透,已不再懂得珍惜生活中那些可贵的东西。 

  竞争,正是弱肉强食的竞争打败了红色时代的观念,并且日益磨钝了人们的情感。一脸菜色的老农和大腹便便的商贾一样佝偻于时间的尘埃中日渐苍桑麻木。这世上没有弱者生存的空间,要生存就得强大坚韧,甚至残忍决绝。慈悲之心、一念之仁都可能是引狼入室或放虎归山。只好一条黑走下去。久而久之,高悬于头顶的正义之剑失去了威力,冥冥之中的上帝也恐吓不住人类自残的罪恶。而所谓的上帝,也许已没有谁再愿信仰它的仁慈——倘若上帝真爱人类,它决无力量作得起人类的主宰,它也决不会以狼和鹿之类的生态问题不断惩诫世人,强调一个生命的存活必须以另一个生命的死亡作为代价。 

  于是,刚从有鹿无狼的怪圈中走出的人类再度陷入了迷茫。活下去太难,常常导致活着也了无生趣。死于自杀的人越来越多。而活着的,浑浑噩噩者有之,乐观达天者亦有之。更多的人就像魏晋名士讲禅似的整天唱着“人生如梦”的哀调,其实自己也说不清人生的终极意义在哪里。 

  一片混沌。然而在这混沌中,我终于还是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四) 

  那个雨天,和碧子分别后,我又见到了苗青,我告诉她我遇到碧子了。苗青问怎样,我说:更飘逸更冷漠了,好象世事与她无关。苗青一听,脸色惨白神情恍惚,喃喃自语道:“都怨我,是我逼走了她,是我的错。” 

  可是,谁对谁错谁又能说得清?世人共有一个天空,有人喜欢晴空的明媚可爱,有人却憎恶它炙热难煞,你能说清是天空作怪还是人心叵测?我想环境也不过尔尔:好环境培育出的玫瑰花诚然娇艳迷人,恶劣环境下生长的冬青或腊梅岂不更有一种别样的风情?重要的是你要战胜环境,而不是让它打败你。一旦环境打败了你,它就变成了一把雕刻刀,而你,就如一尊雕塑,即使再完美无缺,一经利刃纵横划过,也只能变成碎石坠地,再也无法恢复如初。 

  为了碧子,我怪过苗青,而且永远无法原谅自己。但是无论如何,我们还要继续走下去,路正长,漫漫长夜里,心灵需要一盏明灯。 

  这盏灯,不只苗青需要,我也需要。我们必须找到它。 

  就在这年暑假,九八级本科学生开往大兴军训基地进行军训,我和苗青作为高年级的学生干部也一同去了。我做军训团报主编,苗青做女生连副连长。军训团的干部里有13名是学生,来自不同的学院,不同的专业,只有我和苗青,不但同专业,还是同班同学。 

  再度步入军营,远离街灯闹市,行走于阡陌小路,每日审稿、排版,做着简单的重复性工作,偶尔也打字,帮着油印、发送报纸,其它的事,如学习、将来一概抛之脑后,一种新的人生体验使我振奋不已。 

  令人吃惊的是,苗青比我更加迷恋上了这片土地,为了这份迷恋,她甘愿变成了另一个人:柔和的眼神,像是经历了时间的磨砺;风趣的谈吐,显示出青春的朝气蓬勃;谦和的言行,体现了当代大学生的成熟与理智。 

  一个晴朗的早晨,我和苗青一起走在军训基地的路上,苗青告诉我她坠入情网了,她爱上了军人。我取笑她,说:不可能,这不象你,你看似浪漫,其实很现实。苗青说:你不了解军人,他们活得最幸福,有个祥和平静的心态不容易,我就需要这样踏踏实实地活着。接着苗青建议我也做军嫂算了,我捶她一下,两人开始互相揶揄、嬉笑打闹。 

  正在那时,一声高昂的鸟叫,冲破了山间的空寂,在我们耳边响起。抬眼望去,看见一只黑色的大鸟正展开摩云的巨翅独自在山谷上飞翔,它拍打着风,击碎着雾,回旋在这了无生气的天地之间。 

  苗青和我呆呆看着,如痴如狂。这只大鸟从哪儿来,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一刻,我把它当作了军人的灵魂,它的家就是这片灰色的峭壁,它的根就扎在荒凉与空寂中。 

  苗青问:它为什么不离开呢?我答不出。我看到大鸟骄傲地翱翔在袒露肌肤的灰色中,双翼划出生命的无悔与执着,我说:也许它是在守候着一个千年无悔的诺言。 

  苗青激动地紧紧握住我的手,她的温热和我的冰凉渐渐融为一体。我们一起站在这几乎被世人遗忘的角落,感受到了军营的另一种气息:深沉,宏大。就算残垣碎石,就算棘蓬久闭,也挡不住那朴实与伟大,朴实得无声无息,伟大得惊天动地。 

  军营、大鸟,还有些别的什么,触动了两颗年轻的心。在淡淡的风中,军营的灵、军人的魂,似乎让我们跨越时空,预见到了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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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深爱过
 在这一切吟咏都沉默的异界里  
  只有漫天无声的雪花  
  还在温柔地飘落  
  仿佛所有的过去 现在 与未来  
  都不过是一种错觉  
       
               *大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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