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bloodhistory(康桥念珂)
整理人: bloodhistory(2001-04-13 23:16:12),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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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我从小就恨体育,我宁愿生来就是个跛子,像我们班谢西宁那样,坐在篮球场边替同学们看管衣服。我比他们发育得早,十七岁的人,胳肢窝及大腿上的汗毛都长齐了,我们上篮球和足球课时,赖老师规定要我们打赤膊。他们都笑我是猴子变的,全身的毛,我恨透了。有一次踢足球,我躲到竹林子里没出来参加,赖老师罚我脱去外衣裤在操场中央做十个伏起挺身,他们都围着我笑,高强蹲下来拍手叫我加油,杜志新用手拔我腿上的毛,我用脚蹬他。没有蹬到。
学期中的时候,赖老师要我们做体能测验,全是机械运动。他叫魏伯飏带队领我们去操场,他亲自在单杠那儿挖沙地。前几天下过雨,沙地都结成了硬块。第一项测验项目就是倒挂金钩,我顶怕那个玩意儿,我从来没有翻上去过,我的手臂跟身体一点都不平衡,细杆子似的,没有劲道,放学时,我瞅着没人,也去练过几天单杠,可是无效,我的腿太长,拖在下面翻不下去。我们排队坐在沙池旁边等候,赖老师按着学号,一个个叫上去做。头一号是高强,他简直是个猴儿,浑身小肌肉块,他一上体育课就脱得赤精大条,他在手掌上吐了一泡吐沫,抹把沙子,起身一纵就翻了上去。
第二个是李律明,我以为他只会读书,一定不会这套把戏。他脱下眼镜,不慌不忙,居然一纵也上去了。我有点失望,心里开始发虚了。赖老师一个一个叫着,我坐在沙地边好像上了法场,等着去砍头似的。他点到第三十号,我硬着头皮走上去,抬头看看那根杠子,天,那么高。我也学他们在地上抹抹沙子,我明明晓得无济于事,我在拖时间,作最后一分钟的挣扎,我跳上去抓住了杠子,用力蹬了两下没有用,翻不上去。我拼命蹬踢,蹬得整个人在半空中来回晃荡。我猜我的样子一定很难看,他们在我对面一直发笑。我跳了下来,听见有人笑道:“杨云峰踢得像只青蛙!”
赖老师不肯饶过我,他一定要我上去试。又是一番蹬踢。还是不行。他叫几个同学上来托住我的屁股,往上用力一送,把我翻到空中去,我觉得一阵头晕,心一慌,手滑开了,一跤摔进沙坑里去。我觉得满头金星乱迸,耳朵雷鸣一样。我趴在沙坑里没有动,嘴巴里塞满湿沙块。我听见他们笑得厉害,我宁愿摔死了算了。
有一个人走来把我扶了起来,我一看,是魏伯飏.我赶忙低下头把嘴里的沙子吐掉,我干笑着直说没关系,我不愿他看见我这副狼狈样子。他扳起我的脸说:“你的鼻子流血了。”
经他一讲我才发觉一嘴巴的血腥气,整个脸都摔麻木了。我感到有点头晕,晃了两下。魏伯飏赶紧抓住我的膀子,我掏了一下,没有带手帕。魏伯飏拿出他的来捂到我鼻子上说:“你把头仰起来,靠在我肩上,我陪你到医务室去,你的脸色白得怕人。”
赖老师叫我先回家,不必参加降旗了。魏怕飏扶我到医务室,里面没有人。他叫我躺下来,他去把杨护士请了来。杨护士用硼酸水把我鼻腔及嘴巴的泥沙洗去,用两团棉花球塞到我鼻孔里,我只好张开嘴呼吸,我的手肘及膝盖也擦了,杨护士要替我擦碘酒,我不肯,我怕痛,她替我涂了点红药水。
我把魏伯飏的手帕用脏了,浸满了血块,我说拿回去洗干净再还给他。
“你不要说话,躺一会儿就好了。”他说。
“你去上课吧,我就会好的。”我说。
他不肯,他要送我回家,他说我的脸色太难看,他回教室清理东西,把我的书包也带来了。他跟我慢慢走到大门口去。我的头晕浪似的。他叫了一辆三轮车,我们一同上车。
走到半路,我的鼻腔又开始流血了。魏伯飏把手臂伸过来,他叫我把头仰起来枕到他手弯里,那样血可以流得缓一些。鼻血流进我嘴巴里,又咸又腥,我把魏伯飏的手帕掩着嘴,慢慢将血水吐到手帕上去,天渐渐暗了,路上有电灯光射过来。我仰着头感到整个天空要压下来了。我觉得十分疲倦,一身骨头都快散开了似的。
“杨云峰,你今天真倒霉,你不会翻单杠,赖老师实在不该勉强你的。”
魏伯飏对我说道。不晓得哪儿来的一阵辛酸,我像小孩子一般哭了起来。平常我总哭不出来的,我的忍耐力特大,从小我就受同学们作弄惯了。我总忍在心里不发作出来。爸爸妈妈刮我,我也能不动声色。心里愈难受,我脸上愈没表情。爸爸有次骂我恬不知耻,因为他骂我时我没有反应。可是枕在魏伯飏手弯里,我却哭得有滋有味。魏伯飏吓得愣住了,他拍着我的背一直对我说道:“喂,喂,别哭啦,这么大个人,怎么像娃娃似的。我们在大街上啊。”
我可管不了那么多了。我靠着魏伯飏失声痛哭起来,魏伯飏叫三轮车夫停下来对他说道:“请你把帘子挂起来,我弟弟的身体不舒服。”
我哭得更厉害,眼泪鼻涕鼻血涂得魏伯飏一身。大哥二哥在家时从不理睬我。只要有人给我一句好话,我反而觉得难受。魏伯飏没有办法,只得让我哭个痛快。我下车时看见魏伯飏的衣服给我搓得稀脏。我指指他肩上的血块,他笑着说没关系,催我快点回家休息,我回到家中把脸上的血污洗净,赶紧蒙头大睡,我推说不舒服,没有起来吃晚饭。我不让爸爸晓得这天的事,他晓得了,一定又要说我没出息的。爸爸的身体很壮,他老说在中学时,一口气可以来上二十几个倒挂金钩。
六
我晓得我不讨人喜欢,脾气太过孤怪。没有什么人肯跟我好,只要有人肯对我有一点好处,我就恨不得想把心掏出来给他才好,自从魏伯飏那天送我回家以后,我不知道怎样对他感激才好。我这个人呆呆的,一点也不懂得表示自己的感情。我只有想法帮帮他的小忙,表示报答他。他是班长,我常常帮他抄功课进度表,帮他发周记大小楷,有时帮他擦黑板,做值日,我喜欢跟他在一起,在他面前,我不必扯谎,我知道他没有看不起我,我真希望他是我哥哥,晚上我们可以躺在床上多聊一会儿。
我对人也有一股痴劲,自从和魏伯飏熟了以后,整天我都差不多跟他磨缠在一块儿。早上我在公共汽车站等他一起上学,下午我总等他办好事情一同回去。下课解小便我也要他一道去,不要笑我,我实在没人做伴,抓到一个就当宝贝似的。
魏伯飏这个人真好,什么事都替你想得周周到到的。可是他太沉默,我跟他处了很久还是摸不清他的心事。后来有几次,我发觉他有点避开我,有一天放学,我邀他一起回去,他说有事,叫我先走,我要等他,他不肯,我一再坚持要陪他,他把我叫到操场角落上对我说:“杨云峰,我想我还是老实告诉你吧,最近我们过往太密了,班上的同学把我们讲得很难听,你知道不?”
我没有察觉到,我不大理睬我们班上那些人。我知道有几个人专会恶作剧,我的书上他们常常写上“杨云峰小姐”“杨云峰妹妹”,我为了这个换过多少本书,我简直恨透了这些家伙,可是表面上我都装着不知道,那些人愈理愈得意,魏伯飏告诉我他们把我叫做他的姨太太,因为他们开玩笑把吕依萍叫做魏太太。魏伯飏说早上他还为了这个把杜志新揪到操场的竹林子里揍了一顿,我听了半晌没有说话。我对他说:“我想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在一起算了。”
我向他道了再见,独自回到家里去。那天晚上,我又一个人在打空电话了。我告诉魏伯飏听,我真的想出家当和尚,把头剃光算了。我从来没有感到像那样寂寞过。
我在班上不和魏伯飏讲话了。一有空,我就伏在桌子上打瞌睡,下课时,吕依萍和牛敏她们老爱拥到唐爱丽位子上来,交头接耳,疯癫得了不得。有时她们一屁股坐到我桌上,害得我打瞌睡的地方都没有。我懒得跟她们交涉,我避到楼上,倚着石栏晒太阳去。冬天的太阳软绵绵的,晒得人全身都有一股说不出的懒怠劲,我喜欢那么悠悠晃晃,做白日梦,一堂课我胡思乱想混去了半堂。我老想到出家修行这个念头,国文老师出了“我的志愿”这个作文题目,我说我但愿能够剃发为僧,隐居深山野岭,独生独死,过一辈子。国文老师给了我一个丙,批着:“颓废悲观,有为之现代青年,不应作此想法。”我不是悲观,我在南光里就是觉得无聊乏味。我不懂杜志新为什么整天那样乐,一进教室就咧着嘴向他那一伙叫道:“喂,我跟你们说,昨天我在Tony家的Party里碰到金陵女中的小野猫,那个妞儿,骚得厉害,我和她跳过两个恰恰,我敢说一个照面,我就把她泡上了。你们等着瞧,我去约她去。”
我也佩服李律明,他能天天六点钟到学校,把彭商育编的《三角讲义》从头做到尾。余三角一考试就说:“这次的题目,我看只有李律明一个人拿得到八十分。”
我不会泡Miss,我说过我的脸皮太薄。也不会埋头用功,我提不起那股劲,我不是为自己读书,我在为爸爸读。
大考的时候,学校放了三天假,让我们温习功课。我没有在家看,下午补习老师来过后,我就带书到学校里去了。我在家里安不下心来,爸爸和妈妈常藉故走到我房里瞧我是不是在看书。爸爸进来说找前一天的《中央日报》,妈妈进来说拿午点给我吃,有时我看书看得眼倦了,歪着身子蒙着一会儿,一听到他们脚步声,就吓得赶忙跳起来胡抓一本书,乱念一顿。
那天下午有点阴寒,台北这阵子一直阴雨连绵。我穿了一件银白色的太空衣,围上一条枣红的围巾,乘车到学校里去。大考期间,学校的教室全部开放,让学生自习。可是这天学校里连人影都不见一个。寒流来了,又下雨,大家躲在家里。才是四点多钟,天色乌沉沉的,教室的玻璃窗,外面看进去,全是黑洞。我走到楼上尽头我们高一乙班去,想不到唐爱丽在里面,要是早知道她在那儿,我一定不会进去的了。
“嗨,是你!”唐爱丽站起叫道。
我知道她在等人,快放假的前两天,她得到好多纸团了。我开了日光灯,坐到自己座位上去。
“我还以为是杜志新呢!”唐爱丽在讲台上踱来踱去说道,“这个死鬼,约好我四点钟在这里等他,四点廿五分了,人影子还不见。等一下他来了,我不要他好看才怪呢!”
我没有理她,乘她转身的时候,我溜瞅了她两眼。唐爱丽穿了一件西洋红的呢大衣,大衣领还露出一角白纱中来,我猜一定是她故意把纱巾扯出那么一点来的,唐爱丽最会做作了。高中女生不准烫头发,可是唐爱丽的发脚子一径是卷的。这天卷得特别厉害,大概用火钳烧过了。无论唐爱丽怎么打扮,我总觉得她难看。她的牙齿是龅的,老爱龇出来,她在牙齿上戴钳子,看着别扭得很,他们爱泡她,他们说她骚。
唐爱丽在讲台上走来走去,走得我心乱死了。我眼睛盯在书上,来去总在那几句上。我想叫她坐下来,不要来回穷晃荡,可是我不敢。
“我想杜志新一定让他的老头儿关起来了。”唐爱丽说道,“你猜呢?”她问我。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唐爱丽有点不耐烦了,她向我说道:“杨云峰,不要读你的鬼书了,我们来聊聊天吧,反正你读了也不及格的。”
我恨她最后那句话,唐爱丽走到我旁边坐了下来,她把大衣解开撂到桌子上,里面穿了一件紧身毛衣,鲜红的,她喜欢红色。唐爱丽的话真多,东问西问,好多话我都答不上来,我一答不出,她就笑。我希望她快点离开,我不会应付女孩子,尤其是唐爱丽,我简直怕她。她一点也不像高中生,她居然敢涂口红。
“呀,你这件太空衣真好看,是什么牌子的。”唐爱丽忽然站了起来,走到我跟前伸手把我的衣领翻了起来。我吓了一跳,我的心跳得厉害。
“是外国牌子嘛,是不是香港带来的?”
唐爱丽凑近我在看我的衣服牌子,我闻到她头发上一股浓香,我不喜欢女人的香水。唐爱丽放开我的衣领,突然将手伸进我领子里去,她的手好冷,我将颈子缩起打了一寒战。
“哈哈,”唐爱丽笑了起来,“杨云峰你真好玩。”她说。
唐爱丽的手在我颈背上一直掬弄,搞得我很不舒服,我的脸烧得滚烫,我想溜走。唐爱丽忽儿摸摸我头发,忽儿拧拧我耳朵。我简直不敢看她。忽然间她扳起我的脸在我嘴上用力亲了一下,我从来没有和女孩子亲过嘴,我不懂那套玩意儿。我的牙齿闭得紧紧的,我觉得唐爱丽的舌头一直在顶我的牙门。我真有点害怕,我的头晕死了。唐爱丽亲了我的嘴又亲我的额头,亲着亲着,她将我整个耳朵一口咬住,像吮什么似的用力吮起来,她吐出舌头乱舔我的脸腮,我觉得粘嗒嗒的,很难受。我好像失去了知觉一般,傻愣愣的坐着,任她摆布。
唐爱丽亲了我一会儿,推开我立起来。我看见她一脸绯红,头发翘起,两只眼睛闪闪发光,怕人得很。她一声不响,走过去,将教室的灯关上,把门闩起,又向我走了过来,教室里暗得很,唐爱丽的身躯显得好大,我觉得她一点都不像高中生。我站了起来,她走过来搂住我的颈子,把我的手拿住围着她的腰。
“杨云峰,你怎么忸怩得像个女孩。”
她在我耳边喃喃的地。她的声音都发哑了,嘴巴里的热气喷到我脸上来。突然间,她推开我,把裙子卸了丢在地上,赤着两条腿子,站在我面前。
“唐爱丽,请你——不要——这样——”
我含糊的对她说,我的喉咙发干,快讲不出话来了,我害怕得心里直发虚。唐爱丽没有出声,直板板的站着,我听得到她呼吸的声音。突然间,我跨过椅子,跑出了教室。我愈跑愈快,外面在下冷雨,我的头烧得直发晕。回到家的时候,全身透湿,妈妈问我到哪儿去来。我说从学校回来等车时,给打潮了。我溜到房里,把头埋到枕头底下直喘气。我发觉我的心在发抖。
七我不喜欢唐爱丽,我着实不喜欢她。可是不知怎的,我很替她难受,我觉得实在不应该那样丢下她不管,我觉得她直板板的站在我面前,好可怜的。到底她是第一个对我那样好过的女孩子。
第二天,我写信写了一天,我实在不大会表达自己的感情,我向她道歉,我说我并不想那样离开她的。我以后一定要对她好些,希望她能做我的朋友,我告诉她我好寂寞,好需要人安慰。我把信投了出去,我寄的是限时专送,还加挂号,我怕她收不到。那一晚我都没睡好,我希望唐爱丽接到我的信以后,不再生我的气了。
大考的头一天,早上考数学英文,下午考三民主义。我五点钟就爬了起来,把三角公式从头背了一遍,我常把公式记错,余三角爱整我,老叫我在堂上背积化和差公式。我晓得我的三角死定了,三次月考平均只有廿八。
我到学校时,到处都站满了人在看书。我一走进教室时,立刻发觉情形有点不对,他们一看见我,都朝着我笑,杜志新和高强两个人勾着肩捧着肚子怪叫。前面几个矮个子女生挤成一团,笑得前仰后翻,连李律明也在咧嘴巴。我回头一看,我写给唐爱丽那封信赫然钉在黑板上面,信封钉在一边,上面还有限时专送的条子,信纸打开钉在另一边,不知道是谁,把我信里的话原原本本抄在黑板上,杜志新及高强那伙人跑过来围住我,指到我头上大笑。有一个怪声怪调的学道:“唐爱丽,我好寂寞”,我没有出声,我发觉我全身在发抖,我看见唐爱丽在坐椅子上和吕依萍两个人笑得打来打去,装着没有看见我。我跑到讲台上将黑板上的字擦去,把信扯下来搓成一团,塞到口袋里去。杜志新跑上来抢我的信,我用尽全身力气将书包砸到他脸上,他红着脸,跳上来叉住我的颈子,把我的头在黑板上撞了五六下,我用力挣脱他,头也没回,跑出了学校。
我没有参加大考,这两天来,我都是在植物园和新公园两地方逛掉的,我的钱用光了,没地方去。爸爸问我考得怎么样,有把握及格没,我说大概可以。我在日记本上写了几个大字:“杨云峰,你完蛋了!”
八
---- 康桥对阿珂说:
"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情摆在我面前,
我却没有珍惜,
当失去的时候,我才发现她的可贵,
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与此,
如果上天让我重来一次的话,
我会对她说:我爱她,
如果要为这爱情加上一个期限,
我希望是一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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