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xumishanren(黑蝙蝠)
整理人: xiur(2001-03-11 20:58:11),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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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迦牟尼从山上下来了
人的思想和个性/在走向永恒之后/仍然随时光而不朽/如果从坟墓外/看人生,时光一瞬/其实就是全部光阴
――金斯堡《我们对于死亡并非一无所知》
“我看见我们这一代的精英被疯狂毁灭,”十多年前,第一次读到这句诗时,我内心的震憾就像遭到重击,有一种被撕裂的痛楚。当时我正对“怨而不怒”的古训大表质疑,因此有一种一拍即合的感觉。就凭这句诗,我立即对艾伦·金斯堡充满了敬意。他用疯狂的方式面对疯狂的现实,这实际上是惟一让我心动的做法。
当时我高声诵读中译的《嚎叫》,换一口气读一句,几乎难有停顿,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有时不免上气不接下气。不料多年后才知道,金斯堡的许多诗歌正是有这一特色,节奏以其说话时自然的呼吸长短而定,但他是犹太人,说话时呼吸悠长。这种感觉,如果读的是英文原作,体会一定更深。
在他去世将近四周年的时候,我读到了他的另一首译成中文的诗,《释迦牟尼从山上下来》。他在五六十年代对佛教产生了兴趣,1961年还到过南亚和东南亚,研究佛学典籍,练习瑜珈默思。他说:“有一段时期,我曾对某种形式的上帝、天使及基督深信不疑――可现在,作为一个佛教信徒,我认为一种被唤醒的虚空才是人生的真谛。没有上帝,没有自我,甚至也没有惠特曼所说的普遍的自我。”不过他以“达摩之狮”为法名皈依佛教,是在1992年的暮春初夏了。
《释迦牟尼从山上下来》这首诗作于1963年。译者文楚安注道:“金斯伯格在纽约市立公共图书馆艺术厅他看到一些中国古代书画,引时他已对佛教很感兴趣。从哥伦比亚大学借出的一本艺术书上,他看到了一幅中国南朝画家梁开的画,画名为‘释迦牟尼从山上下来’,此诗有感而写,使用威廉斯式的三节一行体。”
我宁愿相信梁开是南宋被称为梁疯子的梁楷,这幅画是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水墨画《泼墨仙人图》。因为梁疯子的离经叛道与金斯堡相契,诗中的意境与擅长人物、佛道、鬼神的梁楷画作也颇相似。
一看到这首诗的题目,就给人一种萧瑟之感。一个衣袂飘飘、长须飞扬的人,从树下走来,身后是一个丑怪的山洞。一道溪水在脚边流过,树枝在身边摇曳。这是愤怒的金斯堡描述的吗?陶渊明隐逸田园,猛志常在,金斯堡挥舞干戚,但内心深处潜藏着幽远之境。他在热闹喧嚣的都市,看到置身山水中的人物,想必心中一凉,一股泥土和腐败树叶的气味飘来,分外清新。他想到了他的第一部诗集《空洞之境:愤怒之门》,一种人生的幻灭感油然而生。
不是李白“相看两不厌”的敬亭山,那是一种物我两忘的超然,是泛神的道家;不是王维“纷纷开且落”的涧花,那是一种无边的大寂寞,是中国的禅意。而是一种在实实在在人世中的万念俱灰,极乐之地,只在一闪念间,也许是浮生中的片刻宁静,也许是一时的晕眩,也许是死前的一种幻觉,为了它,可以追求一辈子。所以,金斯堡在《参加金刚大师钟喀巴遗体火化有感》一诗中最后写道:“我看见大海,我听到音乐,我真想舞蹈。”
释迦牟尼从山上下来,他要告诉人们,他得到了怎样的快乐吗?这是禅宗公案里“如何是佛祖西来意”的答案?答案其实是没有的,因为答案无处不在。万事皆空,明白了这一点又如何?他万念皆无,也许心中是一种大光明,眼前之景幻化成极乐世界,而极乐世界也是一片虚空,那又如何?
这时,我想到的是歌德,他曾飞扬,他曾恭顺,人入老境,往事如烟散尽,他在一座山顶上,听到风吹松树的声音渐远渐息,心里也是那样苍凉,于是垂下他的头颅,低声吟道:“稍待,你也,安息。”
面对整个自然界,面对人生,有一种极乐是谦卑中产生的,因为谦卑,所以通达,所以明哲,所以慈悲,所以原谅,所以愉悦,所以超越。
(《金斯伯格诗选》,四川文艺出版社2000年9月,定价:28元)
附:
释迦牟尼从山上下来
艾伦·金斯堡 作
文楚安 译
他拖曳着赤脚
从一棵大树下
的山洞走出来,
眼睫毛
长长泪眼迷离
钩鼻掩不住忧伤,
长袍破旧
漂亮的胡须
不中看的双手,
贴着他那裸露的胸乳
谦卑是一种超越
谦卑是超越――
摇晃着身子
步入溪流旁的树丛
万物沉闷死寂,
惟有他连同他的智慧
在那儿昂然站立
虽然颤抖不已,
阿罗汉
在一座石山下
寻求佛学之境
坐在那儿冥思
终于悟出
极乐之地并非虚空,
只存在于幻念――
倏然一闪念;
空洞之镜――
投生将是何等痛楚
留着那一绺漂亮的胡须
重新降临茫茫人世,
一个历经磨难而衰老的圣人:
此生他除此追求万事皆空
我们能够洞见他的明智,
他万念皆无
如同一个神灵:
颤颤巍巍,
胆怯恭顺不幸的人――
谦卑是超越
在这个实实在在的人世。
1963年于纽约市立公共图书馆
---- 狂歌一曲,云与我相逐。岁岁天涯流落,且举酒,听丝竹。单衣怕日暮,难为千里绿。浊泪飞红满目,君共我,两簌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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