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xiur(青青袖儿)
整理人: xiur(2001-02-19 01:07:34),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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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87、88年,捷克作家昆德拉曾经以其《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一书.倾倒
了中国许多读书人。
他的《生活在别处》也是一部精品.如果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以各种角度探测人类存在的某种虚空以及这种虚空的难以抵挡,因此在一个特定的历史背景上显示着选择的荒诞的话,那么,《生活在别处》则深入了人类普遍的抒情特性,并将其凝固于一个诗人身上。使他在一个抒情空间命定地不间断地逃逸,最终跌入自己与世界共同制造的罗网.
雅罗米尔,作家让他的母亲面对着阿波罗塑像给儿子取下太阳神的捷克名字
.意思是“他爱春天”或“他被春天所爱”.这名字本身就是一个陷阱.它意味着没有“人父”,事实上差不多也是这样,他的父亲从来就不愿有一个孩子,母亲则为了争取他的出生权利失掉了爱情。于是,母亲在想象空间把他打扮成阿波罗,并将生存园地建立在他身上,以此拯救自己生活的倾斜.这是一种温情而专横的建立.正是这种赌注似的建立给雅罗米尔营造了最初的孤独、羞涩、自尊与自卑,而当他在与外界的种种联系中意识到或者感觉到这些难以入众的“特点”后,便开始旷日持久的逃跑。
从生存整体来看,人类文化本就是对虚空的大逃亡.雅罗米尔就是这样一个必然中的个性.母爱排斥了他与小伙伴交往的机会与可能性,交给了他一份孤独。正是为了逃避孤独,他开始作画并产生对女仆的爱慕。前者给他铺垫了今后的逃亡路线,后者却以一种快效应将他打进尴尬之地。因为他用了几天时间设计好走进女仆洗澡间的整个计划,临时却被自己的胆怯吓退了.一个人最难承受的恐怕不是外界的鄙视,而是自己突然发现潜藏身心上的不可救药的缺陷。雅罗米尔这个自尊心很强的少年,当自己的嫌恶达到顶点时,他打开了诗的门扉,诗之浪涛托浮着他,将他送向远方,耻辱感留在水波下面.昆德拉写道:“假如我们蓦然面对自己的渺小,我们能逃往何处?要摆脱卑贱.唯一的出路就是往高处走。”雅罗米尔成功了.
然而,这不过是他一生中一个小前奏。他面临的事情还很多。雅罗米尔渴望成年,偏偏事与愿违。成年大门对他紧关闭着。这种情绪压抑心底,伺机报复。于是有了画室的革命演说。事实上,当雅罗米尔在一种无奈的焦躁中走进画室的时候,就走进了他早就极力逃避的儿时圈套:画家是母亲的情人,是由于母亲,画家才有可能成为他的儿时教师和崇拜偶像。因此,走进画室本就是对成人世界的逃避。转了一圈又回到起点,这本身蓄养了一种无奈的愤怒。雅罗米尔那颗敏感好斗的心猛一下子窥见了自己行为的真相,愤怒爆发了。愤怒的方式是离开起点,走向事物的反面。于是,当画家和那几位朋友阐说革命不能否定艺术时,雅罗米尔硬梆梆地宣称,最现代的就是最新的,正在发生的革命应该取代一切,包括自己心向往之的诗歌。他从不能进入成年的失败空虚中扭头逃进了那种很有力量的群体行为的概念里,从而完成了一次对童年的反叛。
然而,革命与他这个整日沉溺于自我的诗人胚子到底有什么地方能够接壤?
这正是昆德拉感兴趣的地方。这位对自己的国家、时代、历史有着深切了作家,这位在“刽子手杀人,一个大诗人用诗歌伴唱。这种痛苦是巨大的。到底是哪里出了毛病?那显而易见的荒诞中到底潜藏着臬的必然性和深刻的误会?”正是基于这些探讨和思考,昆德拉塑造了雅罗米尔。他手擎深沉冷静的扫描镜和透视镜,对雅罗米尔的出生、环境和逃跑主旋律进行步步跟踪,从外在内在显性隐性诸因素入手,寻找着诗人与革命的接壤点。
说起来几乎是一种偶然性。当雅罗米尔在诗的荣耀和男女战场上惨败后,恰
好碰到了看门人的儿子。这位老同学是国家安全局的工作人员,本身就是一道通向时代热流的大门,那里标明着威严、坚固、刚毅,那儿人们正在掀起着一场场暴风骤雨;而且,这位老朋友已是人之父、一家之主,不象雅罗米尔还是母爱罗网中的一个婴儿。这一切都刺激着诗人的神经,他不顾一切地捞住这根稻草,要从失败的水中浮起,走向真正的成年。于是他放弃了诗,选择了政治,并充当大学里的思想言行密探,监视教授,向上级作汇报。
事实上,这个貌似偶然的选择自有其必然性。不被这个世界接受,就炸毁这
个世界,在弥漫的硝烟中逃向另一个世界,这是雅罗米尔的基本境况。而且,爱情之路又被堵死,另一个世界只能是那个特定的革命时代。标语、口号、镇压在大街小巷喧哗着,即使他不碰到看门人儿子,也必然会碰到一个扫大街人儿子,只要对方是那喧哗中的一部分,诗人便会如遇救星。这一方面是诗人的外在失败所致,另一方面则是内在青春的动感与革命的动感具备着一致的张力.昆德拉指出:“革命时期的变化无常对青年来说是有利的,因为受到挑战的正是父辈的世界.刚刚进人成熟的年龄,成人世界的堡垒就哗啦啦倾塌了,这是多么令人激动呵!”作家在 60年代行将结束时写成此书.60年代正是全世界青年人造反的年头.想想此事同样令人激动.对于雅罗米尔来说,行动的具体内容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的参与使他变得重要起来,使他顷刻间从母亲膝下踏进顶天立地的成年,和一个广大的阶级站在了一起.
因此,在雅罗米尔卑劣的密探行径中,人们会很痛心地发现他的真诚、热情
与得到赞赏后兴奋的天真状态.这里存在这一种阴差阳错的误会,又有着内在生命趋向的一致性。包括他后来的所谓爱情也是如此。他本来一直在爱慕一位黑头发姑娘,却由于她的突然离去,偶然性将其同伴红头发姑娘推到雅罗米尔面前,并闪电般地帮他解决掉童贞问题,于是爱恋之舟猛然回头,撞进一个成熟港口,漫无边际地织起爱情神话.这里的必然性体现在他早先男性失败的恐惧.红头发姑娘虽不漂亮,而且还有些粗俗,但能田径而易举地打掉他的恐惧.当他意识到自己突然变成一个成熟男人时,其中的欢喜与满足是不实担变成一个成勤男人时,其中的欢喜与满足是不言而喻的。
革命、爱情、诗,都是一些极致领域.如果站在智性立场看去,雅罗米尔实
际上只是一个诗人,他既没有真正介入革命,也没有真正介入爱情,他只是不断地从一个臆想逃向另一个臆想而已.但悲剧正好在这里发生:他在装满镜子的房间逃跑,为使自己的跑充满坚定意味,他向刚刚离开的目标开枪射击,殊不知打中的正是自己的胸膛.这就是他对红头发姑娘的告发.当这位可怜的姑娘为了维护爱情的完整,一心一意地去安慰雅罗米尔的嫉妒,为自己约会的迟到编造出劝说兄弟不要越境的谎话时,她根本就不会想到自己已撞到爱人的枪口上。他说:“谁反对革命就是反对我”.他并不知道告发意味着什么.当发现自己爱情的对象已被抓走,自己作为男子汉的港口已经失却时,便转身逃进了悲剧的审美领域:“责任的庄严产生于爱情血淋淋的劈开的头!”依然是臆想的救赎地。那个时代,雅罗米尔的国家凭着一种抒情的虚构能力,设造出成千上万的敌人并将他置之死地.这里既没有责任,也没有庄严.这是一出荒诞的闹剧。雅罗米尔正好扮演闹剧中的一个角色。因此,他生命的结束点注定了只能是一段戏谑的插曲。在一个聚会上,为了他那些“很革命”的言词(对某种神圣和美的真诚污辱),人家把他举起来放在门槛外,重重地踢了一脚。水泥地板的冰凉,心中燃烧的怒火,羞辱带来的无地自容,聚集成一个火红、恐怖的死神,在热病中掐死他。
这个插曲与他曾经营造过的种种幻想具有同等的份量。它是由荒诞与庄严、
认真与玩笑、自尊与嘲弄、荣誉与受辱等两个反向意象组合在一起的。因此既带来裨性伤害,却又让人啼笑皆非。这是一切专制政治在冠冕堂皇的口号下实施很可怕的现实生存时都可能形成的一种扭曲姿态。雅罗米尔本人就是一个受害者。
俄狄浦斯感觉到预言的神秘光照,便开始坚定的逃跑。他越过一关又一关。
他终于到达终点:预言应验,命运之网收起了。而雅罗米尔却在现代政治与自我夹缝中,扮演了一个可悲的角色。昆德拉站在历史与审美高地,成功地捕捉住了这个命运的逃跑者。并且,作家借此放眼历史上许多诗人,莱蒙托夫,兰波,雪莱,沃尔克,为了假想中的荣誉,为了自尊,为了自由与独立,他们投入激情与幻想的河流,从一个梦呓逃向另一个梦呓。如果时代给予他们充分的理解和尊重,他们便会成为杰出的诗人;如果时代可耻地去利用他们,将自己粗俗的现实性想望放到他们头上,他们将变成小丑。雅罗米尔生不逢时,美好的青春与神圣的诗才就这样被“一出通俗的滑稽剧”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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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眠者赤裸裸地躺着,是十分美丽的
他们赤裸裸地躺着,在整个大地上手牵手
从东方走到西方
亚洲人和非洲人手牵着手,欧洲人和美洲人手牵着手
有学问和没学问的人手牵着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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