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gd-ldh(李杜韩)
整理人: ulrikeyan(2004-08-13 19:49:22),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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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德尔:后现代主义中的犹太问题:斯拉沃热·齐泽克和一神论倒错
一、
某所著名大学流传着这么一个古老的有关犹太人的笑话:在动物学课程上,老师要
求学生就大象这个主题做一篇学期论文。法国学生的论文题目是“论大象的性习俗”;德
国学生则提交了一份日耳曼式的相当全面广泛的论文“大象研究的参考书目来源导言”;
美国学生提交的论文题目是“喂养更壮更好的大象”;最后,是犹太学生选择的论文题目
了——还会有什么别的呢——当然是“大象和犹太问题”。
这个笑话当然有这样一个预设,即听众对这种有关民族和种族特性的陈词滥调还是
有一种共同的接受:法国人的性热衷;德国人的勤勉和追根究底;美国人的实用和企业家
的野心;最后,是犹太人的某种自我关注,或者,犹太人对自身犹太命运的困扰。作为一
个犹太笑话,这当然是上述民族特性中的一个特别偏态。犹太人的民族个性特点在上述民
族特性清单中是作为一个笑话被提出的,它突出了某种异常。根据这个笑话人们可以认为
,让犹太人之所以被标明为犹太人的,是这样一种成见,即犹太人始终面对着尴尬和困境
:在他们拥有民族个性特点之前,他们已经被标明出来了。犹太人被定型为一个整体,他
们被定型的体验经历恰恰就构成了他们的类型,对犹太人来说,他们作为一种种类被定型
,这种现象仿佛就是他们的特征问题。成为犹太人就是成为分类定性规则中的一个例外,
用黑格尔式的惯用语说,就反照出他们自身,让他们的民族特性外现成为上述民族特性清
单中的一个特殊构成元素。
在最近一次名为“后种族大屠杀中的哀悼与精神忧郁症”的现代语言协会座谈会上
,我发现自己回想起这个笑话。这次座谈会想像有这样的前提:即后现代理论中至少有一
些让人重视、惹人关注、引发辩论的问题,当它们被视作是(或出现在思想对话中)努力
在搞清“什么是现代历史中可论证的最核心的损伤:种族灭绝的执行”时,是人类社会中
最紧要的问题。如此前提假设让人对一种奇怪的后现代现象——关于“P.C.”的争论,再
次形成这样的概念:就是“P.C.”作为对上述问题的最后诉求,最好不要将它仅仅理解成
“政治正确”,而是将它看做是对记住和修复历史创伤的精神及文化努力的伦理诉求。因
此,通过理性地、感性地、想像地涉身到恐怖的细节和绝对残忍确凿的“种族灭绝”中,
个人和集体都可以获得对极权主义的某种认知,并对它进行精神上的抵制。后现代致力于
要消除“精粹主义”——它是种族清洗的现代驱动力——的所有形式和残余,其道德能量
大部分来自于有关纳粹和“种族灭绝”的历史体验。因此,后现代的反精粹主义总是回指
具体的历史经历,总是包含着记忆的纠缠。米歇尔·福柯在为吉尔·德勒兹和费里克斯·
瓜塔里所著的《反 淼 浦斯》撰写序言时?明确指出了这种历史和理论的联结:“……最
主要的敌人、战略上的对手就是法西斯……而且不仅是历史上的法西斯,希特勒和墨索里
尼的法西斯——它能如此有效地动员和利用大众的欲望——还有植根于我们所有人之中的
法西斯,在我们的头脑里,在我们的日常行为中,这种法西斯让我们酷爱权力,让我们对
能够控制和使用人类的某种东西充满了欲望。”近些年来,确实有相当数量的引发争议的
尝试,想要说清和和逐步显示出理性、记忆和政治责任之间的联系,这些联系也一起构成
了一种正当的后现代伦理的基础。斯拉沃热·齐泽克对此种伦理的贡献——拉康式的心理
分析、德国的唯心主义哲学、大众文化的精细解读、政治意识形态的分析——潜藏在后现
代思潮同重忆现代反犹主义的努力交织难分的区域中。在齐泽克的作品中,后现代理论—
—包括视觉领域的理论——是对“犹太问题”的重新沉思。
二、
齐泽克对犹太神学和反犹主义的分析来源于路易斯·阿尔图塞、雅克·拉康、皮埃
尔·布尔迪厄和其他人著作中提出的理论。这种关于主体性建构的理论指出,主体通过以
象征性共同体中大“他者”的名义发出的原初质询1而存在。主体在个人的一生中受尽社
会共同体及它的机构——还当然包括家庭这个微型机构——以象征性委托统治的方式而给
予的投资;主体也被用术语和名称告知,如果想在这个“社会象征”网络中占据一席之
地,我们必须认知我们自己。“社会象征”共同体要维持它的一贯性,它能产生“现实
效果”的能力,主体所要配合完成的就是在忍受共同体的权威时保持一种无意识状态。就
像布尔迪厄指出的,“语言权力在掌权时,从来不会没有它所统治的‘臣民’的合作;也
从来不会缺少能制造这种共犯的社会机构的一臂之力,这种共犯的基础是错误认知,而这
恰恰是一切权力的根基”。在齐泽克最喜欢的拉康术语中,如果命名行动要行之有效,那
么“大他者”就必须对自己的“欲望”持无知状态,它不应该“知道”它缺少独立于屈从
它的主体之外的任何存在。
齐泽克指出,犹太人之所以成为种族精粹主义的针对目标,不是因为犹太人作为历
史民族所具有的任何积极品质,而是因为犹太教一神论信仰中的建构,它以纯粹的方式看
清了“社会象征”共同体的歇斯底里尺度。齐泽克认为,在犹太教一神论中,在极致的
、创伤性的壮观中,“他者的欲望”和处于所有象征权力核心中的共谋关系的恶性循环第
一次相遇:
不正是犹太教的上帝,那恐怖深渊中他者欲望的最纯粹化身,靠着明令禁止“制造
上帝形象”,用积极的幻想场景来填补着他者欲望中的沟壑?……事实是,犹太人将自己
看成是“上帝选民”和他们坚信自己是优越人种毫无关系;他们并不拥有任何特质,在和
上帝订约前他们和其他人种没什么两样,一样腐朽堕落,过着普通生活——但突然,就像
是一次创伤性的突然领悟,他们开始知道(通过摩西),他者选定了他们。
齐泽克认为,犹太人拥有一种天分,能在充满他者的欲望、或根本就是他者的虚无
的经历中坚持下去。那是他们的天分,拒绝饱含牺牲逻辑的诱惑,而此牺牲保证了以下信
念和幻想:即认为通过牺牲欲望会得到满足,他者的连贯性也因此作为一种可见可靠的确
认证明而建立起来:
牺牲掩盖了他者欲望的深渊,或者,更确切地说,牺牲掩饰了在欲望中泄露出来的
他者的缺乏,他者的不连贯性。牺牲是“他者存在”的保证:因为那里有一个他者能通过
牺牲手段得到满足……正是通过牺牲行为,我们能推想(或猜想)此行为接受人的存在,
这保证了我们存在的连贯性和有意义性。所以,即便牺牲行为没有达到它所声称的目的,
这种失败也可用牺牲的逻辑读解成恰恰是因为我们不能满足他者。在此犹太宗教的所有冒
渎中浮现出他者欲望的深渊——也就是说,犹太教徒的根本处境是种困惑感……上帝想从
我身上得到什么?……和牺牲的逻辑分裂是不可避免的:因为牺牲意味着我们将上帝的欲
望转换成一个可以通过牺牲而得到满足的要求了。
这种对犹太教神学的拉康式重新读解,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弗洛伊德在《摩西及一神
论》中对精神创伤、精神衰弱和宗教的推理沉思而促成。而且,有人认为,勋柏格的歌剧
《摩西和亚伦》为齐泽克对反犹主义——特别是它的现代版本“国家社会主义”——的理
解提供了背景基础。齐泽克宣称,牺牲的悖论就是,“幻想……在对犹太人的排犹概念中
找到了自己最清晰的表达:纳粹必须要牺牲犹太人,以便能够持续这种幻想,即只有“犹
太情结”才阻止了“阶级关系”的建立,才阻止了社会成为和谐的、有机的整体。或者,
就像齐泽克在另一处地方以同样的口吻谈到的:
“犹太人”是种偶像,它同时拒绝着又具象着“社会”在结构上的不可能性:就好
像
在犹太人的料想中,这种可能性获得了一种肯定的、可触知的存在——而这就是为
什么它标出了在社会领域中享受的迸发……这种论点……即“社会并不存在”,社会永远
是一个由结构性的不可能性建构的不连贯领域;这领域被一个中心的“对抗”拦腰截断—
—这种理论的潜台词是,身份认知的每一个进程都授予我们一个混合的“社会象征”身
份,但这注定走向失败。意识形态的幻想,其功能就是要蒙蔽这种不连贯……由此也为那
失败的身份认知而给予我们补偿。如果进一步深思的话,对法西斯主义来说,“犹太人”
不过是种手段,表现了它自身的不可能性……整个法西斯主义意识形态,是作为对抗某种
基本因素的斗争而建构起来的,这种基本因素正占据了法西斯“工程”的内在不可能性的
位置;“犹太人”正是某种根本妨碍的物神化体现……社会并不是因为犹太人而不能获得
其完整的身份:是因为它自身具有的对抗本性,自身内在的障碍而被阻止获得完整的身份
,但它将这种内在固有的否定性“投射”到“犹太人”的身份中。换句话说,从象征中被
排除出去的(从各阶级合作的社会象征秩序的构架中被排除出去的),在真实中又以对
“犹太人”的妄想式建构而重新回归了。
在每一个社会空间产生的“原初”,我们都会发现由某种基本行动填补的一个空位
,这个行动建立起产生可理解性的条件以及那个空间得以存在的必要性。这些基本行动,
甚至在它们创立一个法律王国时,根本上都是一种暴力行为。瓦尔特·本杰明将暴力命名
为“rechtssetzendeGewalt”,它标示出任何社会秩序的产生都是“由于暴力”;是暴力
建构起了社会构架,建构起规则,而这规则,却在一开始就能够确定暴力行为会被认为是
种罪行。“在法律诞生之时,”齐泽克说,
就有某种“非法的东西”,某种暴力的现实和建立法律统治王国本身这个行动形影
相随:法制王国的最终真相就是,它是种剥夺。但是,所有古典政治哲学思想都是建立在
对这种作为法律底基的暴力行动的否认之上。这种非法的暴力正是法律得以维续自身的手
段,但它必须被不惜任何代价予以隐瞒,因为这种隐瞒行为是法律能起作用的积极条件:
它的主体被欺骗着,他们认为法制的专权是“权威性的、永恒的”,他们忽视了“关于剥
夺的真实”,在以上范围内,法律真正生效。
最终,法律的规则拥有了恶性循环的结构,据齐泽克所言,如果一个社会象征秩
序要开始实行统治,必须经历弗洛伊德称之为“Urverdr?ngung”(原始的压抑)的过程。
因此,原始的压抑被认为代表了社会契约的真相;人们必须忘却这真相,以便能享受那可
以加入到社会契约(或其他契约)中去的主体的象征性地位。随着现代性,或者,用齐泽
克的话——他沿用了马丁·海德格尔的话——“现代时期的主体性”——的到来,原始的
压抑再也不复旧样,齐泽克这样写道:“如今……用象征命名取代事物本身已经失去了它
的优势。”对什么是被禁止知道的荒谬认识,齐泽克跟随拉康,称之为jouissance,或者
说“享受”。正是这种“认识”,刻画了精神病患的地位,导致了他的现实的熔解。从某
种意义上来说,精神病患者忘记了怎么去遗忘他对他者的服从是多么无力。这种认识折磨
着他,强迫他和象征秩序保持距离,不要被它欺骗,不要被它诱入到同谋犯的处境中。精
神病患的表现是拒绝同玩这个社会游戏的极限,是70年代社会危机所痛悔的自恋式解脱的
激进化。这种对享受的被禁止的认识成了视觉领域的决定性因素,特别是在那些受伤肉体
的视觉展现中。
齐泽克的论点看来是他认为现代反犹主义还是具有某种道理,因为犹太神学暗含在
自我意识到有发疯危险中,这种自我意识植根于人类境遇的深处。齐泽克认为,犹太神学
为我们步入精神疯狂空间打开了大门;但犹太人设法坚持一种歇斯底里的妥协,拒绝偶像
的安慰,同时也避免坠入因愤世嫉俗而造成的疯癫中。齐泽克说,“犹太教徒的基本境况
,就像是……约伯的境况:与其说是感到痛苦,倒不如说是对以下问题感到不理解、感到
困惑,甚至是恐惧:那就是,他者(上帝)为什么要让他遭受一系列灾难的打击?他到底
要从中获得什么?”约伯的故事反过来又被看成是亚伯拉罕遭遇的更详尽的版本,尽管上
帝那么具体地要他牺牲自己的儿子,上帝仍然“对他通过亚伯拉罕的行为真正想得到的东
西持坦率的态度:也就是说,亚伯拉罕必须靠此可怕的行为来证明他对上帝的无限信任,
对上帝的虔诚与热爱,但这是不被上帝接纳的简单化表现”。确切地说,犹太人是那些不
去寻找想像中解决办法的人,更不用说去寻找对他者欲望这个问题的终极答案了,对齐泽
克来说,某种意义上来说,“犹太问题”正是由犹太人引入文明历史中的问题。
上述说法将犹太人和歇斯底里联系在一起,一定会让人感到不太舒服。但是,值得
回想的是,正是通过研究和治疗女性歇斯底里症,心理分析才大行其道。对齐泽克来说,
这个事实在某种程度上是不证自明的。他认为,有一个理由,能解释为什么
心理分析是从研究歇斯底里症状开始的,为什么它的“本土土壤”是女性歇斯底里
症的体验:退一万步说,如果歇斯底里症不正是展示了失败质询的后果和证明,又是什么
?如果歇斯底里的问题不是对主体无能实现其象征身份、无力去完全承担象征命令且毫无
抵触之心的清晰表达,又是什么?
在一个族长式的社会里,女性更经常地置身于质询的失败中。这种失败让他者的“
并不存在”变成一个一贯的、有功效的象征支持。但是在19世纪,这种“本土土壤”,这
种神经病的特殊家园,也被认为是犹太式的。齐泽克促使我们去思考,歇斯底里和犹太人
的联系不仅仅建立在犹太人在他们本土社会的历史经历上,更是建立在犹太一神教的建构
上。我们因此需要理解犹太人的异常境况——回到那个笑话。犹太人是这种人——他们面
临这样的困境,他们被分类的遭遇构成了他们的类型,这不仅仅是通过众多不同文化历史
地定位成他者的结果,这也是一个(歇斯底里的)结构的功效:在此结构中他发现他自身
正面对着他的上帝,面对着他信仰中伦理上的苛刻。只有注意到犹太一神教的结构特色,
我们才能避免走进历史循环论的死胡同,而且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开始分析,甚至是在犹
太人缺席的环境中,反犹主义的激烈与顽固。对齐泽克来说,歇斯底里定义了人类是作为
“语言的存在”的主体,这个主体从一开始就被告知,好像他早已知道自己为什么占据了
象征网络中的这个位置似的,这个位置必然会用他永远无法完全证明合法或完成的象征命
令将它填满。歇斯底里就是,从其最深层意义来说,是一种深深的不安感——弗洛伊德用
了Unbehagen这个词——这种不安来自于服从命令但无法完成命令的这类情感。这种不适
内着于象征权力的功能中,而在犹太教一神论中萌发了对此不适的自我意识。通过一种惯
用语的转变,齐泽克借用并颠倒了奥托·温宁格尔其厌恶女性的、反犹主义的论点,这观
点是上世纪之交奥托在他那本臭名昭著的书《性与个性》里提出来的。是的,就像温宁格
尔告诉我们的,女人和犹太人都容易得歇斯底里症,齐泽克也这么认为。但并不像温宁格
尔和其他19世纪思想家所宣称的,上述情况是因为任何天生的精神因素或者民族的低劣,
而是因为女人和犹太人没有办法接近那些专制所喜爱的文化上赞许的幻想和偶像,而这些
幻想和偶像能让他们避免遭遇到那个缺乏的、不连贯的他者。
齐泽克对此文化历史的读解更为深邃。对他来说,是犹太人最终将与象征秩序保持
一种(精神病)距离的可能性引入文明:换句话说,是犹太人,提出了从歇斯底里的主体
的位置上溜脱的可能性——这些主体的焦虑最终总是诉诸大他者——从而靠着能使他者的
不连贯性显形的对象进入精神病患的身份。齐泽克批评犹太神学,并不是因为它将歇斯底
里问题引入了文明,他想说明的是,在某种程度上,犹太人有着重要的文化成就,而所有
反犹主义都建立在拒绝或无力对此成就的伟大意义表示让步与妥协。齐泽克进一步指出,
犹太一神论还不够反常,因为它在拥抱深藏于它自身对民族想像的革命性重构深处的精神
病危险时,走得还不够远;因为它在调动由它自身的禁令设置制造出来的“倒错”对策时
,没有、或者也不能够走得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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